雅斯贝斯的思想系统是靠两重结构建立起来的，一重结构指他 对内在性存在(Immanenz)与超越性存在(Transzendenz)的区分；另 一重结构指他对我们(人)自身的存在(das Sein,das wir sind)与非我 们自身的存在(das Sein,das wir nicht sind)的区分。这两重结构仿佛 是他的思想系统中的横向与纵向坐标，在“存在”这一坐标系中标志 出各种不同的存在方式及其相互关系。由此而定，他的哲学系统由“世界导向(Weltorientierung)”、“生存澄明"和"形而上学(Metaphysik)”这三个部分组成。“世界导向”论述经验世界，揭示基于经验意识 的科学认识不够完整，它为生存突破人的经验性存在奠定了预备性 思想。“生存澄明”论述有别于科学认识的生存意识、人的超越性生 存，以及生存同超越者的关联，它构成了雅斯贝斯的生存哲学的基本 思想。“形而上学”论述超越者(das Transzendente)和超越性现实，它 是生存澄明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这三个部分组成一个相互联系的有 机整体。
形而上学本是哲学的同义词，但雅斯贝斯将形而上学当做自己 哲学的三个组成部分中的一个部分，形而上学专指关于超越者及其 现实性的学问。顾名思义，超越者一指超越我们自身之外的存在，二 指超越经验认识范围之外的存在，而且将这两种存在方式集于一身。 因此，它既非我们自身的经验性存在，即实在，又非在我们自身之外、 但在经验认识范围之内的世界，也非超出经验认识范围之外、但属于 我们自身存在的生存。超越者是存在的一种特殊方式。后来，雅斯 贝斯在术语上用大全(das Umgreifende)这个概念取代了超越者，因 为他认为哲学是对无限的认识，哲学的对象应当是无所不包者。大 全的意思是包容、涵盖他物，它更好地反映了无所不包这一含义。大 全即存在，存在不是类的总和，因而实在、世界、生存和超越者不是大 全的各个部分，而是大全的各种方式，是大全的不同表现。它们相互 联系地包容在大全中，展示了大全的方方面面。由于各种存在方式 都有独立的倾向，所以理性的作用就在于将各种存在方式相互联系 起来，并将它们包容在大全中。就这些存在方式而言，雅斯贝斯的思 想重点在于超越性存在，即在于生存和超越者，以及这两者的关系。 因此，除了生存澄明外，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超越者是如何向生 存显示出其有别于经验世界的内容的?
雅斯贝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超越者本身是纯粹超越性的，它 绝对地超越经验意识，不能直接为认识所把握，但超越者作为大全， 包容经验世界的因素。这种包容并不意味着超越者本身具备了经验 性因素，因为这是不合逻辑的。这种包容仅仅意味着，超越者同经验世界具有某种联系，即它间接地体现在经验世界中。在人把握超越 者时，经验世界可以充当超越者的媒介。只不过在这时体现着超越 者的世界失去了其在经验性上的独立、绝对意义，转而成为超越者借 以呈现出来的载体，成为超越者诉说出来的语言。倾听这种语言，即 间接地认识超越者。经验性意识之所以无法把握体现在世界中的超 越者，是因为它局限于经验，只能将世界看做如其所是的世界本身， 无法识别经验世界中蕴含的超越性。而生存性认识之所以能够在经 验世界中把握超越者，是因为它可凭自身的超越性因素突破经验的 限制，不是将世界看做世界本身，而是看出世界象征着另外一种可能 性，即超越性存在。所以，超越者可以为有别于经验性认识的生存澄 明所领略，并对生存发挥影响。
超越者的这种呈现带来的是，生存把握的不是超越者本身，而是 超越者转化而成的现象，即超越者诉说给生存的语言。这种现象，雅 斯贝斯称之为密码(Chiffre)。密码不同于经验现象，经验现象是事物 本质的反映，它属于认识论中反映论的内容。密码体现的是超越者， 超越者不是经验存在物，不能直接呈现在经验世界中，而要通过密码 这一中介间接地呈现出来，而且是仅仅相对于生存的呈现。因此，密 码是一种象征。象征指一物代表自身之外的另一物，密码是超越者 的象征。密码是一种语言，即超越者的语言。只是这种形而上的语 言不同于经验性语言。在经验性语言中，“所指”是抽象的、形式性的、 固定的；“能指”是具体的、实质性的、变化着的，因为“所指”的世界是 从“能指”的丰富现实中抽象出来的。而在超越者的形而上的语言 中，“所指”是绝对超越的、超越一切具体规定性的，“能指”是历史性 的、多样性的，因为“能指”是形而上的“所指”在形而下世界中各种各 样的呈现。
雅斯贝斯的这种思想得自于传统哲学的启发。康德严格划分了 物自体与现象界的界限，认为物自体在人类认识范围之外。物自体 之所以不可认识，是因为人类缺乏本质直观这种认识能力。用仅适 用于现象界的知识去认识物自体，得出的是理念这一界限性概念。 理念在知识的意义上不成立，但在实践的意义上成立。雅斯贝斯沿着康德这一思路向前迈进了一步，认为经验认识无法把握超越者，但 生存可以解读超越者的密码。密码是超越性存在与经验性存在的中 介环节，是生存接触超越者的必由之路，它在此意义上相当于理念。 但实践理性的理念是伦理实践的绝对命令，因而它带有约束力、强制 性，而这种约束力和强制性又关联着纯粹理性的理念所具有的普遍 有效性和绝对必然性。密码是存在论的现象，它作为理念，经过了生 存哲学思想的吸收和改造。密码不是普遍必然性的，而是历史唯一 性的，它是不断消逝的(verschwindend),因而它侧重唯一性的“解读” 和自由的“倾听”这类生存体会，而不具有普遍有效性、绝对必然性等 知识论的性质。在此意义上它不同于传统哲学的理念。也许，解读 密码的作用更为接近本质直观，因为它可以认识超越者。但解读密 码的性质不同于本质直观，因为密码不是明确的知识，而是生存的存 在方式，是对经验世界的超越。因此，它不以建构严密的精神科学为 目的。
在传统哲学中，知识论与理念论相结合，推导出人类精神的普遍 性概念。继康德之后，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突破了康德在物自体与 现象界之间划定的界限，将物自体纳入绝对精神，使得从直接性存在 与对象性意识到绝对精神的逻辑发展呈现为一个连贯的过程。现代 哲学意识到普遍性知识、绝对性精神的局限，使得知识论与理念论相 结合而得出的结论变得岌岌可危。雅斯贝斯在现代精神状况下强调 个体不可归类的特点，强调个体游离于普遍性之外的感受和体会。 但他力图重建人类精神的大厦，重新将存在论与理念论结合起来，在 超越的意义上指出了人的精神归宿。这个归宿同康德在实践理性中 讲述的信念对象与胡塞尔借助本质直观达到的意义的先验本原一脉 相传，只是它摆脱了普遍必然性本质，摆脱了作为科学的纯粹知识的 性质，以超越现实、生存澄明为其宗旨。
这种存在意义上的超越是一种内在的超越。内在的超越是雅斯 贝斯超越思想的关键。所谓内在性，是指人和世界的存在内在于经 验世界，也指人的意识内在于经验世界。所谓内在的超越，是指通过 经验世界而实现的超越。从生存的角度说，生存本身作为超越的可能性，缺乏具体的现实内容。因而生存要历经内在性世界，以经验世 界的内容为媒介，间接地意识到经验内容体现出的超越性内容，生存 关联超越者的可能性才实现为现实性。从超越者的角度说，绝对超 越的超越者无法为生存直接接触，超越者要落实在内在性世界中，才 能被生存所接受。超越者不被生存所接受，超越者就形同虚无。只 有为生存所接受，超越者才能相对于生存实现其意义。超越者通过 经验世界呈现出自身的过程与生存通过经验世界接触超越者的过程 汇合成一个共同的过程，即内在的超越的过程。超越者向生存倾诉 语言的过程与生存倾听超越者的语言的过程汇合成一个共同的过 程，即密码的形成过程。密码介于超越性与内在性之间，是一种内在 的超越，它构成了迥异于经验世界的第二重现实，即超越的现实。
内在的超越这一思想的意义在于，它替代了传统哲学中的本体 论。在雅斯贝斯看来，本体论哲学依靠单纯的内在性认识来把握超 越，实质上把本体当成了经验存在物，因而本体成为知识学的对象， 本体论是一种形式上的超越。雅斯贝斯不是把超越者理解为一个既 定的“体”,而是将它理解为无数若隐若现的密码的无限总和，相当于 将超越者的呈现理解为一种变动不居的“态”。超越者的存在问题转 变为超越者的显现问题，转变成为生存解读密码的问题。密码有赖 于生存去解读，超越者也就存在于被解读出的密码之中，呈现于生存 关联超越之际。正如雅斯贝斯所说：“本体论是将真正的存在转变为 有关存在的知识的僵化之路，相反，解读密码则是对悬而未决的存在 的体验。”①所以，在雅斯贝斯那里，本体论问题被悬置起来，内在的超 越这一问题突出出来。
内在的超越带来了解读密码行动的一系列特点。一方面，解读 密码的行动虽然不局限于认识，而更多地是行动和体会，是对经验意 识的超越，但它作为生存性意识，需要借助经验认识。而经验认识是 对象性认识，所以对密码的解读也带有对象性认识的特点，密码作为
① 雅斯贝斯：《哲学》第3卷，第161页。
这种认识的结果，也带有对象性。另一方面，超越者本身是非对象性 的，但超越者要体现在经验世界中，才能得到间接性认识。而经验世 界容纳的只是对象，因而超越者在经验世界中的体现便具备了对象 性形式，密码本身作为超越者的体现，也带有对象性。从密码本身及 其对密码的解读相结合这两个方面来看，生存在经验世界中解读超 越者的密码，首先要把密码当做对象来解读。
就超越者与生存都是超越性存在而言，一方面，生存同超越者 的关联是以自身为起源的，是以自身的自由、非对象性为起源的。 这就是说，生存是凭借自身的非对象性去解读密码的，因而它解读 到的是密码超越对象性的内容，即密码的非对象性。另一方面，超 越者诉说给生存的语言构成了迥异于经验世界的超越性现实，超越 性现实的含义之一，即非对象性现实。这种非对象性现实才是密码 的实质。生存要解读出的，不是体现超越者的对象性世界，而是在 对象性世界中体现出来的非对象性的超越者，尽管生存要透过对象 性世界去解读非对象性。密码的实质不在于其对象性，而在于其非 对象性。
从密码的对象性与非对象性的结合来看，密码的对象性出自于 经验世界和经验意识，密码的非对象性出自于超越性存在，密码集超 越性因素与经验性因素于一身，是对象性中体现出的非对象性。雅 斯贝斯之所以使用密码这个概念，就是因为超越者的语言不同于生 存的语言。生存的语言是人书写的，是人所熟悉的，所以它叫做标 示，是指人刻画的生存记号。而超越者的语言是人所陌生的，所以密 码才有隐秘性。而密码之“密”不在于它的对象性，而在于它的非对 象性。解除密码之“密”,就是从密码的对象性中看出非对象性。
由于解读密码关联着生存以自身为起源，而生存的起源各具特 点，所以密码就是多种多样的。密码的多样性含义是：一切都可充当 超越者的载体。例如，大自然可充当超越者的载体，自然哲学就是人 从自然这一载体那里解读出的密码。人类历史也可充当超越者的载 体，历史哲学就是人从历史这一载体那里解读出的密码。人本身也 可充当超越者的载体，自由就是可以从人身上解读出的密码，生存澄明同时是一种密码，是对人身上体现的超越者的解读。所以，密码是 多种多样、无穷无尽的，由密码构成的第二重现实是多样性的。此 外，密码不是既定、现成的，它仅存在于生存解读它之际。密码不仅 形成于超越者的诉说，而且形成于生存对它的解读，即形成于生存关 联超越者之际。由于生存是唯一性的，它对密码的解读就带有生存 唯一性的特点，生存解读出的密码的内容随生存的具体唯一性而定， 不同生存解读到的，是彼此不同的密码，甚至有可能是彼此矛盾的密 码。所以，密码是多重的、多义的，有着各种解读的可能性。
密码的唯一性含义是：虽然密码是多重的、多义的，但这并不意 味着每一重含义仅仅具有相对性意义；相反，每一重含义都具有绝对 性意义，因为每一重含义都是唯一性生存解读出来的，因而具有唯 一、不可替代的特点。尽管在某一生存历史性基础上形成的密码有 可能同其他密码发生矛盾，但这一密码就像生存的历史唯一性一样， 具有独立、不可替代的价值，不会被在其他历史唯一性基础上可以理 解的密码所证伪。这里涉及雅斯贝斯对唯一性的理解：唯一性不是 数量上的唯一性，数量上的唯一性是排他性的，排他性意味着拒绝交 往、垄断真理；唯一性是从性质上理解的唯一性，是指以不可替代的 自身为起源。这样理解的唯一性不是排他性的，而是相互包容的。 彼此不同乃至矛盾的密码之间是一种相互交流、彼此参照的关系，参 照与交流不会剥夺唯一性密码的价值，因为唯一性才是最为真实地 属于生存自身的。相反，参照与交流有助于唯一性密码得以更为全 面的领悟。因此，密码立足于唯一性的基础上吸收多样性，在吸收多 样性的同时保持唯一性，处于唯一性与多样性王国(das Reich des Vielen und das Eine)之间的张力中。
超越者本身是隐秘的，它透过密码显现出自身的某些方面。但 任何密码都不足以充分体现超越者，诸多密码只是在无限的接近中 去体现超越者。超越者在显现中保持着隐秘，又在隐秘中有所显现。 在隐秘与显现的这种相依相伴的关系中，生存能够领略的永远只是 超越者显现出来的方方面面。生存永远无法接触到超越者隐秘的方 面：超越者本身。
既然超越者是无限超越的，密码不足以充分体现超越者，而且 对密码的解读也是无限的，那么生存永远无法完全解读密码，永远 无法同超越者同一化，因而从最终目标上说，生存的超越活动注定 是一个失败(Scheitern)。不过这里所讲的失败不是消极意义上的失 败，而是积极意义上的失败。因为失败为生存设立了一个永恒的目 标，激励生存不断地去实现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自身，而不停留于任 何一种意义上的自我实现。正是失败反映出，生存不是一蹴而就 的，超越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因此，失败本身就是一个密码，它 昭示着人解读密码这一活动的命定，并最终揭示出超越者是绝对超 越的。这样，尽管超越者不会充分地呈现在任何密码中，但它反而 呈现在人解读密码时注定要失败这一点上了。所以，失败是人能解 读出的最终密码。
关于失败的思想是雅斯贝斯有关超越的思想的逻辑结果。雅斯 贝斯讲的超越不是彼岸性超越，而是内在性超越，内在性是超越须臾 不可离的条件，这是人命中注定的超越之路。正因如此，人永远无法 最终达到超越了一切内在性的超越者本身，超越者本来就是可趋向 而不可达到的。所以，超越者并非超越活动的目标，失败才是超越的 目标，因为失败为生存保留了内在性和内在性中的超越性，保留了不 断超越、无限超越的可能性。在纯内在性意义上，失败是个贬义词， 但在内在性超越的意义上，失败是个褒义词。它指生存无限的超越， 也指人成功的超越。
我们可以拿雅斯贝斯有关失败的思想同西方的悲剧观念做一比 较。在悲剧中，伴随着悲剧人物的失败结局，原本隐藏在人物背后的 命运呈现出来。命运的呈现肯定了悲剧人物的价值，因为命运是伴 随着悲剧情节的展开而展现出来的。没有悲剧人物的行为，命运依 然会保持隐秘，而无法借悲剧人物的失败结局这一机缘呈现出来。 所以，悲剧人物的价值在于它促成了命运的呈现。同时，悲剧人物对 自身命运采取了认同态度，因为在悲剧人物的失败结局中，人的力量 的渺小同命运力量的强大构成了鲜明的反差，这种反差是人无法征 服命运、反被命运所征服的缘由。正是在被命运所征服时，悲剧意识得到了升华，因为它揭示出悲剧人物的行为注定导致自身的命运。 从悲剧观念来看，生存趋向同超越者同一化的行动最终归于失败，衬 托出超越者的绝对与永恒，也展现出生存勇于面对失败的悲剧性行 为。悲剧观念有助于我们从失败这一原本消极的现象中挖掘出积极 的意义，赋予生存的超越活动以庄严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