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后期探讨的主要问题是语言和现代技术的本质。两者 的共同根源仍然是海德格尔思想形成期时关于解释学与存在论的关 系的思考,也就是实际生活经验的形式指引的思路。他在 20世纪 20 年代早期考察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时,曾讨论过“技艺(techne)”与 “明智(phronesis)”的关系,前者在《存在与时间》中表现为使用工具 的缘在方式。然而,他之所以如此强烈地关注现代技术的本性,与他 受到的荣格尔的影响很有关系。
一荣格尔的影响
在1945年受审查期间写的《1933/1934 的校长任职:事实与思
① 具体的事实及考订见张祥龙的《海德格尔传》第12节末尾,第235—237页,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想》中,海德格尔讲到荣格尔的著作在30年代初如何引发了他本入对 于西方命运和现实历史进程的看法。他写道:“恩斯特·荣格尔在其 关于工人的主宰与形相(Herrschaft und Gestalt)的想法中所思考者, 通过这些思考所看到者就是在行星(全球)历史中‘对力量的意愿 (Willen zur Macht)'的普遍主宰。今天,一切都处于这个现实之中, 不管把它叫做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或是世界的民主制。”①
荣格尔(E.Jünger)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对德国的民族主义(保守 的革命论)运动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以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描写 和对人类战争和人类境况的全新局面的分析著名。他从第一次世界 大战的“前线体验”中看到,入类战争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工作程序 (Arbeitsprozess)",其胜负已不取决于个人的英雄主义,而取决于"钢 铁的洪流”或参战国能“全面总动员”起来的力量。② 德国失败的主要 原因就是未认清此时代的大形势,将自己限于部分动员。在这样一 个“工作时代来临”之际,在全面战争(无“和平”与“战时”的根本区分) 的洪炉面前,那些不能动员起全部工作力量的后进社会制度,首先是 君主制注定被淘汰,俄国、德国等国的革命应从这样一种生存方式的 调整上得到理解。因此,当今最有战斗力、生存力的国家并不就是 “军事国家”,而是那些体制上“进步的”、能够进行总动员的国家。总 动员并非意味着对技术的依赖,而是指达到技术和动员的根底,即一 种透入最深骨髓和最细神经的准备好被动员起来的势态,一体化地 受控于一块控制板,能在最短时间内将巨大的、分支繁多的现代生活 能量汇集为一股巨大的物质能量的洪流。这样的局面将“每个个人 的生活变为一点不假的工(作)人的生活。因此,在骑士、国王、公民的 战争形态之后,我们现在有了工人们的战争”③。
① 海德格尔:《马丁·海德格尔和国家社会主义:问题与回答》、内斯克、科特斯 主编,哈里斯英译,第17—18页,纽约,帕瑞根出版社,1990。 ② 见荣格尔《总动员》,引自《关于海德格尔的争论——批判性读本》,沃林主编, 第126页以下,沃林主编,剑桥,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93。 ③ 同上,引自《关于海德格尔的争论——批判性读本》,沃林主编,第126—130 页,沃林主编,剑桥,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93。
荣格尔的这些论述使现代技术的本性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成为不 可逃避的重大问题。而这个问题又通过他对于形而上学,尤其是尼 采“对力量的意愿”的形而上学本性的思考,与他解构传统存在论的 努力联系了起来。现代技术来自技艺,因而具有形式指引的某些特 点,比如某种非现成化和应时的动态化,注重“如何”而不是“什么”; 但又从总体上受到“一块控制板”或技术化体制的规范,因而在这个 意义上又是现成化的。这样,通过“工人的形相”和“技术构架”来理 解的力量仍是一种形而上学,因为它从根子上仍是“从一个‘静的存 在’出发”来表象那变化的、运动的和被动员的,没有真正地化身于 生活实际状态的涌流之中。所 以,这“形相 是‘形 而 上 学 的 强 力’”①,而还不是“自身的缘构发生”。
二自身的缘构发生(Ereignis)——存在的真义
从1934年开始,“Ereignis”这个词经常出现于海德格尔的写作之 中。从 50年代开始,这个词就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于他的出版物之中。 《哲学论文集》中的“论 Ereignis”更是表明,海德格尔自30年代中期 开始,就已经将“Ereignis”视为他思想的中枢和本源。“存在”的真实 意义可通过它而得到理解,但它本身则比“任何可能的对存在的形而 上学规定”要更丰富。②“Ereignis”在德文中的意思是:“发生的事 件”,它的动词“ereignen”的意义为“发生”。但是,海德格尔要在更深 的和更加缘发的意义上使用它。与处理“缘-在”的方式相同,他将这 个词视为由两部分组成的,即“er-”和“eignen”。“eignen”的意思为 “(为……所)特有”、“适合于……”。而且,如上面已提到的,“eignen” 与形容词“eigen”(意为“自己的”、“特有的”)有词源关系,并因此而与 “eigentlich”(“真正的”、“真正切身的”、“真态的”)相关。所以,通过
① 海德格尔:《面向存在问题》(Zur Seinsfrage),载于《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 兴选编,第 618 页,上海三联书店,1996。 ② 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第 260页注释,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 社,1986。
这个词根,这个词与《存在与时间》中讨论的缘在获得自身的问题和 真理问题内在相连。它的前缀“er”具有“去开始一个行为”和“使(对 方,尤其是自己)受到此行为的影响而产生相应结果”的含义。总括 以上所说的,这个词就有“在行为的来回发生过程中获得自身”的意 思。海德格尔还追究过它的词源义“看”。他在《同一律》(1957)一文 中写道:“‘Ereignis’这个词取自一个成熟语言的用法。‘Er-eignen' 原本意味着:‘er-aeugen’,即‘去看’或‘使……被看到(er-blicken)’, 以便在这种看(Blicken)中召唤和获得(an-eignen)自身。”①理查森将 这种“看”理解为“相互对看”②,也是很有见地的看法。此外,这个 “看”或“互看”与胡塞尔现象学之“看”也不是没有关联。
总之,海德格尔要用这个词表达这样一个思想:任何“自身”或存 在者的存在性从根本上都不是现成的,而只能在一种相互牵引、来回 交荡的缘构态中被发生出来。所以,这个词可以被译为“自身的缘构 发生”,或含糊一些地译为“缘构发生”、“缘发生”。③
可以看出,“自身的缘构成”所表达的意思与《存在与时间》中从 缘在到时间性的这条基本思路是一致的。所以,在《哲学论文集》的 “论自身的缘构成”之中,海德格尔常常要凭借深究《存在与时间》中
① 海德格尔:《同一与区别》,第 24—25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57。 ② 见理查森《海德格尔:通过现象学到思想》,第612—614页,海牙,马蒂努斯· 尼伊霍夫出版社,1963。 ③ 王庆节先生最近撰文,提出以“自在起来”或“自在发生”来译“Ereignis”,可谓 思精言微。但“自在”从字面上仍会产生“自身存在”这样的实体化之联想。为纠此 偏,不妨加两个小横,写为“自-在-起来”,或许更佳。(参见王庆节《也谈海德格尔 ‘Ereignis’的中文翻译和理解》,载于《世界哲学》,第2—9页,2003年第4期。)至于王 先生批评我对此词的翻译中的“构”字“有‘人工’、‘人为’的建构之义”,不无一定的道 理,但在现象学的语境中,“构成(konstituieren,Konstitution)”是一个有根本的发生 性的词,特别是在胡塞尔的后期著作和海德格尔的前期著作中。比如海德格尔在《存 在与时间》中讲:“对于生存的存在论结构的发问,目的在于分析出什么构成了(konstituiert)生存。”(第12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这类讲法还有很多 (比如前面引用过的该书第132、221页上的讲法),可见“构成”完全可以是存在论的 或本原发生式的,而不必是人工的或预设某种基质的。
的“缘在”、“存在”、“决断”等词的含义来展示自身的缘发生的意义。 海德格尔在后期并没有放弃“缘-在”这条关键性的思路。“自身的缘 构成”的特色只在于它特别强调和突出了这种构成中的相互缘构性 和“居中(Zwischen)”性,或“正在其中”的纯发生性。① 通过以上的探 讨,我们可知这种强调来自他的“单向递进策略”的失败和对于“相互 引发”的特别关注。他想通过这个词捕捉那最具有缘构性的、最不会 被形而上学败坏的存在精蕴,以回答存在的终极意义的问题。因此, 在他正面阐释“自身的缘构成”的段落中,几乎都要涉及某个对子,比 如“人与存在”、“时间与存在”、“世界(开启)与大地(隐藏)”、“人与神” 等等,为的是获得一个“参两”(张载语)显中的相互引发机制。 而且,海德格尔将这个词与希腊的“逻各斯”和中国的“道”相比 拟,并通过它来理解现代技术及其解决问题,乃至语言的根本地位。 他写道:
“自身的缘构发生”现在就应该被视为一个服务于思想的主 导词而发言。作为这样一个主导词,它就如同希腊的主导词“逻 各斯(logos)”和中国的主导词“道(Tao)”一样难于翻译。……我 们通过现代的技术世界而经历的存在与人的命运机制只是这个 所谓“缘构的发生(Er-eignis)”的序幕。这个缘构发生却并不必 然保持在它的序幕中,因为在此自身的缘构发生中,这样一个可 能性出现了,即此缘构的发生将这种(技术)机制的统治转化为 一种原发的缘构发生。一个在这样的缘构发生中发生的对于这 个机制的转化——它决非单靠人的力量可以做成——带来的是 一个此技术世界的缘构发生式的(ereignishafte)回复,即从它的 统治地位转回到在一个境域中的服务。通过这样一个境域,人 更真态地进入到此自身的缘构发生中。
① 见海德格尔《哲学论文集·论自身的缘构发生》,载于《海德格尔全集》第 65 卷,第 26 页,1989。
这个自身的缘构发生是这样一个自身摆动着的域(Bereich)。 通过它,人和存在在其本性中相互达到对方,并通过脱开形而上 学加给它们的那些特性而赢得它们的缘构发生本性。
将此缘构发生思考为自身的缘构发生意味着对于这个自身摆 动的境域的结构(Bau)进行建构(bauen)。思想从语言得到去建构 这种自身悬荡着的(schwebenden)结构的工具,因为语言乃是最精 巧的、但也是最易受感染的摆动。它将一切保持在这个自身缘构 发生的悬荡着的结构之中。就我们的本性就是在这个语言中被缘 构成(vereignet ist)的而言,我们就居住在此自身的缘构发生之中。①
这里讲的自身的缘构发生的“悬荡”性或“悬而未定”性,不仅与 海德格尔早年讲“形式指引”时说的“悬而未定(in der Schwebe halten)"是一个词,而且其思路也是一脉相承的。至于其中表达出的 改造现代技术的存在论生态学的方向,以及这种方向与语言的原发 形态的隐约联系,就更是相当重要的“指引”了。
三语言与诗
就公开出版物中反映的情况看来,从 20 世纪 30 年代中期开始, “语言(Sprache)”越来越取代“时间性”而成为缘在最根本的存在之缘。 如果人被视为主体,如果存在论和认识论的根本局面被设想为主体面 对客体,那么语言就只不过是主体间交流的手段而已。然而,如果人被 看做是在缘构成中获得自身的缘在,语言的地位就大不一样了。语言 恰恰是这缘在得到自身存在的缘。当然,如果这转变不够彻底,比如认 这缘分为“社会关系”、“效果历史”一类因素的总合,那么语言充其量只 能是包含和表达这些因素的解释学中介,决不足以成为海德格尔讲的 “存在之屋”或“存在的家园(das Haus des Seins)”。② 作为存在之屋,
① 海德格尔:《同一与区别》,第24—26页,普夫林根,1957。 ② 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第111、166、267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 社,1986。
“语言将存在者作为一个存在者而首次带入开启之域”①。这里说的让 存在者“首次”显现的开启之域,与“从遮蔽中揭示某物的真理”是一个 意思。它既不意味着语言可以创造对象,也不只是说存在者必须通过 语言这个必不可少的中介而被给予我们;而是讲:只有在语言这个缘构 成的域之中,存在者才作为存在者显现出来,人和世界才同样原初地成 为其自身。这就是“缘”或“(存在论意义上的)构成”的真切含义。它既 不是实体论,又不是相对主义,而总是维持在最生动、最缘发,也因此是 最极致的顶尖处和“居中处”,正是赫拉克利特讲的那团“永远活生生的 火”。所以,海德格尔写道:“这条(到语言的)道路是自身缘构着的。”②
与“时间性”相比,这种“语言”对于海德格尔的缘构思想的阐述 有什么更多的帮助呢?首先应该指出,时间性和语言在海德格尔那 里从本性上是相通的,它们都是缘在(和世界)去成为自身的缘构境 域。但是,我们已看到,时间性如果脱离了缘在的在世形态和生死之 间的境遇,就只是缘构的形式而非那居中的缘构本身。在这一方面, 语言就有它的长处。语言比时间性离缘在的在世更近。在《存在与 时间》中,关于语言的话题就出现在第一分部即缘在的“在世界之中” 里。语言与缘在的具体生存方式密不可分。原本意义上的语言总是 构成着缘境,并天然地充满了当场发生的意义。它总是居中,即居于 缘构之中,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如何反过来用语言为缘在的在世诸形 态定位的问题。所以海德格尔在上面引用过的段落中才讲:“语 言……将一切保持在这个自身缘构发生的悬荡着的结构之中。…… 我们就居住在此自身的缘构发生之中。”
根据这样一个思路,语言本身就不被认为是完全空洞的,相反, 它承载着原初的、域性的意义与消息(但不是“信息”)。它收拢着、滋 养着和保存着我们的生存世界。它是开启之域,又是隐藏之域,海德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59页,法兰克福,克 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②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第261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 1986。
格尔称之为“敞亮着、隐藏着和释放着的呈献”①。这种呈献并不完全 靠对象化的语音和文字,而是出自缘构域的本性。因此,语言是一种 根本上的“让……显现或到场”。“语言的本性就是此作为显现之道 说(die Sage als die Zeige)。它的显现并不基于任何一种符号或信号 (Zeichen);相反,一切符号都自显现而生出。在这个显现的域(Rereich)中并且出于这个显现的意图,这些符号才是符号。”②因此,从存 在论上讲,并不是我们说语言,而是由于我们“能听”到空廓宏大的 “语言(的)言说(Die Sprache spricht)”,或处在语言的缘构开启域之 中,我们才能开口讲话和思想。“语言比我们更有力,也因此更有分 量。”③这个语言本身的缘构之说让我们想起《存在与时间》中缘在所 “听到”的牵挂境域本身的“良知呼唤”。两者说出的都是缘境本身所 蕴含的生存势态和与天地相通的消息。而语言的“让……显现或到 场”的本性也与逻各斯的“让某物从它自身即讲话所在处被看到”④及 “现象学”的含义基本一致。由此也可见,海德格尔后期的表达策略 是将最本源的缘构成拉回到《存在与时间》中“前时间性”的缘在生存 境域中,并加以新的发挥和深化。
所以,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语言之“说”的最纯粹形态不是“陈 述”这个传统语言观的宠儿,而是最有缘构性的“诗”。“语言本身是原 本意义上的诗。”⑤这“原本意义”意味着,这诗不只是或主要不是“表 达情感”的诗,而是究天人之际的缘构成,即“真理的促成(馈赠、引发、 创生)”和“让……出现”⑥。由于吸取了时间性问题上的教训,海德格 尔特别强调诗的“居中”发生性。他写道:“这投射着的说(Sagen)就是 诗;即世界与大地的说,出自它争斗的回旋空间(Spielraum)中的说,
①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第 214 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 1986。 ② 同上书,第 254页。 ③ 同上书,第 124页。 ④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32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⑤ 见海德格尔《丛林路》,第60页,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⑥ 同上书,第61、58页。
并因此也是出自众神所有的临近和远去的场所的说。”①可见诗乃是 一种在两极之间或“间隙”中的纯发生,格式塔缺口处的跃迁。② 真正 的诗不止于诗人个人灵感的结晶,也决不止于传统意义上的语言的 艺术。它是天地神人、过去未来相交相缘所放射出的最灿烂的光明。 “在这样的(诗的)语言之中,一个民族就历史性地领会了它的世界; 而且,此作为被锁藏着的大地也被保存起来。”③其实,中国的孔子与 庄子对于“诗”和“言”也有着类似的深沉体会。
尽管海德格尔的语言观和诗论与他的基本思路一脉相通,但他 对于诗境的如此推崇也有一些特殊的原因。首先,海德格尔的诗论 决不止于理论上的或美学上的,他是要借诗境或入诗境以彰显纯思 想的缘构境域。因此,他写过不少篇通过分析诗作而开示思想的论 文。并以此带动和激活他的其余那些更有论说色彩的文章。而且, 诗是海德格尔的那种让语言本身跳舞的形式指引的表达风格的最充 分表现。如果细加品味,许多海德格尔的作品都很有诗意。他本人 也情不自禁地要写思想诗。
再者,“诗”的动词形式“dichten”意味着“写作、创作”和"编造、虚 构”。“Dichtung”本身除了“诗”之外,还有“文学创作”和“虚构”的意 思。海德格尔特别张大了这个词所隐含的“构成”、“引发”的意义。作 为“真理的促成”,诗就是那促成缘构域开启的“(让)投射(Entwurf, 草图、构思、筹划)”和格式塔的“间隙(Riss)”。④ 通过这些说法,海德 格尔要表明诗是一种具有微妙的引发机制的活动。它不只是一种 “什么”,比如文学的一种形式,而是一种出自人的本性的纯构成方 式。通过追究它在古希腊文中的一个对应词“poiesis”所具有的“招 引”、“带上前来(Her-vor-bringen)”的含义,海德格尔将诗与关于"技 艺”、“技术”的讨论联系了起来。这样,诗以及语言所具有的引发意义
① 海德格尔:《丛林路》,第60页,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② 参见同上书,第 50 页。 ③ 同上书,第60页。 ④ 见同上书,第 58页。
和在场境域的机制就可以代替《存在与时间》中牵挂与时间性的三相 缘构机制的存在论功能。
第三,海德格尔心目中有一位“塑成了诗化思想之境域”的真正 诗人——荷尔德林。高中时的海德格尔就已经被荷尔德林的诗所吸 引。海德格尔在他的文章《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1936)的开头提了 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荷尔德林来显示诗的本性?为何不是荷 马或索福克勒斯,不是维吉尔或但丁,不是莎士比亚或歌德?”他的回 答是:“因为荷尔德林的诗负荷着诗的天职,专为写出诗的本性而 来。”所以,“在一个突出的意义上,荷尔德林对我们而言是诗人的诗 人”①。荷尔德林不是用诗来表达他的灵感,而是站在天与地、神与人 之间(Zwischen),让这天地神人相交荡而生的,从将来来临的时代灵 感通过他的弱质一身而被“说”出来、投射出来。这样,他命中注定地 向语言的缘构本性敞开他的生命和灵魂。因此,语言对他言是“最危 险的财富”。② 世界的神性光辉在其中,而使人疯狂的过多的光亮(黑 暗)也在其中。荷尔德林的生命是最鲜明的“缘在”,完全被其缘所构 成。“这缘在在其根基处就是‘诗化的(dichterisch,诗性的、诗意 的)’,这也就是说:作为被创构(被建立)者,它并不是报应,而是赠 品。”③说缘在的生存状态是“赠品”,并非说它的存在是由某个在上的 神所决定的。它要讲的是:它的缘构本性超出了任何基于主体的“报 应”式的算计,浑然天成,从我收到者那里已经辨认不出我所为之的 痕迹了。“诗化”就意味着那样一种被抛投出的、“居中”的缘构态。从 《哲学论文集·论自身的缘构发生》[BeitrEreignis)]和《艺术作品的本源》(“Der Ursprung des Kunstwerkes”, 1935/36)开始,海德格尔的作品中大量使用荷尔德林诗中的词汇、形 象和表达法。当然,他也解释过里尔克(R.M.Rilke,1875-1926)、
①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歌解释》(Erl34页,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1。 ② 见同上书,第 35页。 ③ 同上书,第42页。
特拉克尔(G.Trakl)等人的诗,但只有荷尔德林的诗被认为是“关于 诗的本质的最纯粹的诗”①。
四技艺与现代技术
这里与上面所谈者有密切关系,它们都是关于存在的缘构域(在 场)的引发和保持的问题。当20世纪30年代之后的海德格尔分析艺 术与技术问题时,他都用“techne(技艺,几微)”这个词作为一个关键 的引子,并提示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techne”是一个古希腊词,亚 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第6卷中曾专门讨论过它。按照词典, 它的意思是“艺术”和“技巧”。所以,手艺人和艺术家在古希腊都被称 为“Technites”。但是,海德格尔认为只这样解释是不够的和失偏的, 因为它只例举出了它的外在指称对象而未达及它的原本含义。按照 他的看法,“techne”在古希腊更主要的是指一种认知的方式,其本性 就在于揭去遮蔽(aletheia),让存在者显现出来。② 所以,海德格尔写 道:“就希腊人所经历的认知而言,‘Techne’是指将存在者带到跟前, 即特地将在场者作为在场者从隐蔽状态带出来,以便将其带入到它 在其中显现的去蔽状态的跟前来。‘Techne’从来不是指一种制造的 行为。”③简言之,“techne”的原本含义就是“带上前来(Hervorbringen,生产、创作)”或“让其显现(Erscheinenlassen)”。④ 由此可见,这 个词对于海德格尔具有与《存在与时间》中讲的“逻各斯”、“真理”及上 面讨论的“语言”、“诗”几乎一样的意思。只是,由于其词源特点,以它 为引子可以更顺当、更有语词牵挂力地阐发技术和艺术的问题。所 以这里就将它译为“技艺”。
由于“技艺”与“技术”和“艺术”的天然联系,因此“技艺”与“间
①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歌解释》(Erl44页,法兰克福,克罗斯曼出版社,1981。 ② 参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45页。 ③ 同上。 ④ 参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第154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78。
隙”、“草图”、“格式塔构象”,以及“构架”都有内在的关联。海德格尔 从 20年代起就一直在讲“让……显现”这个与缘在之缘、逻各斯、真理 相关的思路。但是,对于这“让显现”的具体机制的形象化的描述却 不是很多。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他讨论了并大大深化了康 德提出的“纯象”或“几象”的存在论意义。但这种几象被首先理解为 “时间”。到了30年代中期,当他论述艺术的本性、语言和诗的时候, 他已经不常用《存在与时间》中的缘在诸生存形态来说明这种“让显 现”的机制,而转用世界与大地、敞亮与隐藏相交相争这类语言了。 于是,他感到有必要更形象化地、更有空间意味地说明这个机制。 “技艺”所代表的一组新词和思路的引入满足了这个要求,而且非常 贴切地引导到关于技术本质的讨论上去。
技艺被认为是艺术作品中使真理形成(Werden)和出现(Geschehen)的机制。而真理又与作为隐藏的不真状态本质相关。所以真理 本身亦需在争斗中形成和构成。“真理是原本的争斗。……只有当 真理在通过它自身开启的争斗和空隙中建立起自身时,它才出现。”① 在这段与“自身”缠绕的话中,“争斗”与“空隙”并提。这里的“空隙 (Spielraum)”在德文中还有"回旋余地"、“游戏空间”的含义。海德格 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就用这个词来刻画任何对象被给与人 这样的有限存在者所依据的存在论域。现在,这种居于两者(在《康 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是“直观”和“知性范畴”)之间的存在论域的含 义并没有变,只是被更加“间隙”化和“激斗”化了。而且,在30年代以 后,当海德格尔要表达这种引发缘构成的“空隙”时,他更经常使用的 是另一个词:“Riss”,意为“间隙”、“缝隙”、“撕裂”、“草图”。② 与之相 关的有一大组词,比如,从词根上有联系的有“reissen(拉扯,扯破)”、 “Aufriss(轮廓,突出的缝隙)”、“umreissen(拆毁,勾描)”、"Grundriss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47页,法兰克福, 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② 注意这个词与《存在与时间》中“Entwurf(草图、筹划、投射、构意)”的词义 关联。
(平面图,基本的纹理)”、等等;从意思上有联系的有“Fuge(缝,接缝, 赋格曲)”、"fügen(使接合,使配合)”、“Mass(尺度,适度)”、"Gestalt (格式塔构象)”、“Gestell(构架,座架)”,等等。
“间隙”这类词代表一种界限,一种像缘在之缘、几象那样能引 起两极争斗、缘发构成的界线。通过这种间隙与争斗,隐藏开显为 敞亮,敞亮亦保留在隐藏之中。同时,使用“间隙”也是为了表现这 争斗的微妙居中,以及它与“(形)象”、“草图(画出最基本的界线和 缝隙)”、“投射(投影)”、“构架(由缝隙组成的结构)”的关联。海德 格尔这样说:“这争斗不是光秃裂缝的开裂那样的缝隙;它乃是此争 斗者相互属于的亲密之处。”①可以说,这种缝隙是引发两方(天地、 神人、存在与时间)相争相激,脱开现成性,当场缘生出一个意义境 域的微妙机制。在这个意义上,“技艺”这个词也可以被译为“几 微”。“几”在古文里除了有“介于无和有之间的发生和预兆机制”的 含义之外,还与“机”(天机、机理、机械、机器、机心等等)有词源 联系。
艺术作品、语言和诗之所以能使真理出现,就是因为它们所具有 的精巧几微和间隙引发了缘构的状态,打开了一个新的境界。而且, 这种几微和间隙可以转化为格式塔构形和设置(Stellen)构架②,并因 而引出了对于现代技术本质的讨论。海德格尔写道:
这个被带到缝隙之中的、被保留在大地之中的、并因此而被 确立和突出出来的争斗就是格式塔的构象(die Gestalt)。作品 的被创作的存在就意味着:将真理确立于格式塔构象之中。这 格式塔构象是由缝隙调适成(sich fügt)的缝隙结构(Gefüge)。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49页,法兰克福, 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② 这里和下文中的几个译名(“设置”、“构设”、“逼索”等)取自王炜的《海德格尔 关于技术的本质之思》一文,参见《学人》,第485—509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 3 辑。
这种被调适的缝隙就是真理(凭之)显现的接缝处(Fuge)。这里 被称为格式塔构象的东西总是凭借某个设置(Stellen)和构设 (Ge-stell,构-架)而被思考的。就作品设立(auf-stellen)和提交 (her-stellen)自身而言,此作品就是作为这种设置和构设而活动 并存在着的。①
这段话表明了艺术、语言、诗与技术的深刻关联。它们都是作为 缘在之人通过“间隙(发生的边界)”而进入揭蔽的真理状态的方式, 都是一种“带上前来(Hervorbringen)”。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一 文中还用一个希腊词“poiesis”来表达这种揭蔽的“带上前来”。而这 个词又有“诗”(德文为“Poesie”,英文为“poetry”)的含义。由此他想 暗示技术中深藏着的原本诗性。
作为技术本质的“构架”也是一种“让……显现”,即“让……上前 来进入作为边界(peras)轮廓(Umriss)的间隙之中”,而且就“聚拢 (Versammlung)”在那里。② 但是,我们仍能感到作为艺术几微的间 隙与作为技术机制的间隙的区别。艺术型的间隙虽然也往往通过艺 术“形象”或“构象”出现,但这种构象是纯缘构的,不能脱开整个语境 或缘境的,在诗中特别是这样。技术型的间隙或格式塔构象则有了 某种固定的形式。另外,艺术家的活动产生艺术作品,手工技术活动 则产生用具,两者都是“被带上前来者”。“但艺术作品的被创造的存 在与其他任何‘被带上前来’的不同在于,这种存在(在被创造出来 时)也被一同创造进了它的被创造状态之中。”③因此,这种被创造的 存在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再依靠创造它的艺术家。它凭借自身的 几微而独自打开和维持着自己的真理状态。于是,海德格尔认为,在 艺术作品中这被创造的存在以独特的或切合自身的方式(eigens)突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 50页,法兰克福, 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② 同上,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69页。 ③ 同上,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51页。
现出来并被保持住。但由技术活动产生的用具就不具备这种突现出 的独立存在,它的存在“消失在其有用性之中。一件用具越是用得称 手,它就越不引人注目,就好像一柄锤子那样;于是这件用具也就越 是无例外地将自身保持于它的工具存在之中”①。
这种艺术作品与手工技术作品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对应于《存 在与时间》中缘在的真正切身的生存形态与在世形态,特别是“用得 称手”的形态的区别;或原本时间与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的区别。而 现代技术就其结果而言,对应的是“现成的(vorhanden)”的存在方式 和庸俗时间观。不过,技术的本性则决不是现成的。
“技术(Technik,technology)”这个词从希腊词源上看也是出自 “techne”或“技艺几微”②,所以也是一种揭蔽和“带上前来”的缘构方 式,而不仅仅是入类达到自己目的的制造手段和行为,就如同语言不 仅仅是一种交流手段一样。技术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现象,从本质上 比作为主体的人更有缘构性,也因此更有力、更深刻地参与塑成人的 历史缘在境域。有历史眼光的思想家(比如黑格尔、马克思、法兰克 福学派)都看到了这一点,但海德格尔则探测到了技术与技艺及艺术 (诗)的内在关联。而且,这种探测不是牵强和偶然的,而是出自他缘 构域型的基本思想方式。因此,他不但能更充分地看出技术带来的 危险,而且对于如何化解技术的束缚也有独到的见地。
技术有手工技术和以动力机械为特征的现代技术之分。人的 历史缘在也因之而有前工业化的由手工技术(包括农耕)揭示的生 存形态和现代工业化社会形态之分。正是现代技术造成了所谓“技 术问题”,即技术与人的异化,以及技术对于人的控制。其实,任何 技艺从来都超出了人的主体性,但只是到了现代技术,这种超出才 被硬化、形式化和构架化了。正如前文中已经提到的,现代技术的 本性就是“构架”或“座架”,它与引发争斗的间隙和格式塔构象有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于海德格尔《丛林路》,第51—52页,法兰克 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80。 ② 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第16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78。
关。海德格尔之所以用这个有“框架”、“托架”含义的词,一方面是 要显示它与“几微”、“间隙”(框架中总有间隙隔开的空间)这条思路 的内在联系,另一方面是表明这种构架的强制性和事先规范性。所 以,这种构架意味着:按着某种规格设置架隔,并向这架隔中放置 (stellen)某种预订的(bestellen)现成存放物(Bestand)。① 因此,这种 框架的揭蔽方式是“引发-逼索”或“挑战”(Herausforderung)式的。 这个词的通常意思是“向……挑战”、“挑起”、“引起”。它的前一半 “heraus”,意为“从……出来”,与技艺几微的“带上前来(Hervorbringen)”的前一半遥相呼应。它后一半“fordern”的意思是“要求”、 “索取”、“挑战”。海德格尔仍然是在一种“居中”的意义上使用它。 一方面,它是一种揭蔽方式和存在论意义上的构成方式,将存在者 (能量、材料、动植物)从大地和自然的隐藏之中带“出来”、释放出 来,并造就出它的存在者身份;另一方面,这种揭蔽不是艺术型的, 也不是手艺(手工技术)型的,而是强索的或“按图索骥”式的。
康德“人为自然立法”的说法就是这种技术揭蔽方式的鲜明哲学 表达。人为自然“设立”法度或先天框架,就说明这种“法”与自然的关 系不是缘构域型的或相互缘发的,而是掺进了某种硬性的形式(直观 形式、知性范畴、先验统觉),具有“你(自然)必须依从这些形式而被给 予我”的含义。但是,另一方面,这并非简单的唯我论,因为这类形式 不是可以随意设立的,也不能仅仅根据形式逻辑的先天推理样式确 立;而是必须与经验直观相耦合,以取得这立法的资格。也就是说, 对这种立法本身的合法性的追究必然表现为追究这些先天形式如何 能取得切合自身的经验直观的问题;或者,如果将直观的形式也看做 一种先天形式的话,这些形式之间如何能相互契合的问题,即所谓 “演绎”的问题。然而,正是通过“演绎”,这些先天形式找到了它们的 缘构根子,即由先验的想像力构成的几象,相应于海德格尔在讨论艺 术与技术问题时讲的“技艺几微”。所以,技术构架的“为自然立法”确
① 参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第23页,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 1980。
有“逼索”之意,但它之所以能逼出它索要者,却是因为它的根子在几微 之中、在缘在的域构成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技术的本性——构架 化 本身并非技术性的,而是缘构成的、引发争斗的和揭示性的。①
因此,现代技术的构架化不应被理解为像书架那样的死板框架, 而是一个正在构造着的调控和保持机制。比如,它体现为将自然中 隐藏的能(煤、石油、铀)开发出来、转形加工、储存、传送,以及各种不 断翻新的转换。这都是揭蔽的具体方式。这种构架化既不会停止, 也不会失效。它总能在多层反馈互锁的路径或间隙中不断地解决新 问题,调控和维持住自身,通过前一步的设置就为下一步的动作设置 了前提。因此,在它里面处处是无例外的和安全的。它是一个建立 在揭蔽基础上的自构、自控和自身复制的系统。它的产品因而是规 格化的、现成的、可存放的,与艺术作品和手艺制品都不同。对于现 代技术,能量也可被现成化或储存起来,而一架风车利用自然、揭示 自然的方式却是境域式的和当前化的。
这种技术系统的构架化本性在现代物理学中得到了最精密的智 力体现。它的方法论特点可上溯到古老的数学②,而其思想根源甚至 可以在古希腊的通过“当前化”和“在场”来揭示实在的哲学中找到, 因为这种在场揭蔽或“带上前来”有一种沉沦为现成的在场者的倾 向,并因而发生存在与存在者的二元分离。这种二元性贯穿了从巴 门尼德开始,经过柏拉图、康德到尼采的整个西方哲学。③ 技术构架 与缘构境域的分离就是这种存在者与存在的分离、概念对象与语言 言说本身分离的历史体现。因此,这技术系统具有极为深厚的构造 活力和自维持、自断定的功能。这也正是其危险所在,或对人的威胁 所在。处在它里边,你找不到它的边界和局限,似乎天底下没有它不 能计划、计算和解决的问题。“人工智能”集中地体现了这种魔力。今
① 参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第24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78。 ② 参见同上书,第25页。 ③ 参见海德格尔《什么叫做思想?》,第174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 1954。
天不能解决,将来一定能解决。它永远现实,永远合理;逻辑和概念 真理也永远站在它的一边。所以,这技术世界就活动在一个普遍化、 无限化也平板化了的(庸俗)时间形态中,从根子上就排斥别的(可能 是更微妙的)揭蔽方式。一个被现代技术构架塑成的人是有效率的, 在他的专业领域中可能还具有创造性。但是,语言对他成了交流的 工具,爱情、艺术、诗、冒险成了放松神经、满足欲望、点缀生活和寻求 刺激的玩艺儿。最重要、最根本、最真实的只是去完成这个巨大高效 的技术构架所交代的任务。一句话,这个技术构架将一切都平板化、 现成化,只是除了它自身。
这样,人的缘在就受到了限制和扭曲。当他只通过构架来揭蔽, 来让存在者显现时,他在根本处却遮蔽了自己的本性,因为这本性是 纯缘构的,再活跃的构架揭蔽活动对它而言也是比较呆板的,更不用 说只作为这种构架活动的现成产品的生活形态了。因此,在现代工 业化、商业化和信息化了的社会中,在极其活跃、创新、自由和有能力 的外表下,我们看到的是缺少灵性的和构架化了的人。这种生存形 态与《存在与时间》分析的那种沉沦于世的、与“人们”同在的缘在形 态都是“不真正切身的”,但是它更加平板化和计量化。而且,对缘在 的侵犯必然是对于这个与缘在共缘起的世界的侵犯,以及对于作为 原在(physis)的自然的威胁。这种威胁巨大而深重;按照海德格尔的 理解,它是西方乃至全人类的历史命运。
就在这似乎无望的地方,海德格尔引用了荷尔德林的一句话: 但是何处有危险, 何处也就生成着拯救。①
技术化世界的最大危险并非来自技术本身,比如制造原子弹的 技术、污染环境的技术,而在于技术的构架化本性。然而,这本性却
①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第32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78。
是与人的缘在本性内在相通的,就相当于《存在与时间》中所讲的不 切身的缘在生存形态与真正切身的形态内在相通一样。人的基本生 存状态,即那不具备现成的本质、而只能在缘构中得其自身的缘发状 态就是“危险的”,而这两种危险却正是意义境域的来源。所以,海德 格尔认为:“在技术的本质呈现(das Wesende der Technik)中蕴藏着 使拯救出现的可能阶梯。”①技术与艺术都是揭蔽的几微,而返归这几 微的技艺本性、艺术本性和缘发生的本性就是拯救之所在。② 更具体 地讲,就是将技术的本性(Wesen)不再理解为柏拉图意义上的永远持 续不变(Fortwahrende)的那样一种持存(Wahrende),比如理式(eidos),而是理解为一种“允许持存”或“让持存(Gewahrende)”。从词 的前缀上看,并结合前面关于技术本质的讨论,我们可知,从柏拉图 的“持续不变(Fort-wahrende)”到海德格尔讲的"允让持存(Gew战”、“立法”的技术理性的态度转变为“允让”、“任凭(Gelassenheit)”③、“让渡”的技艺理性的态度;或从形式规范的刚性态度转为在缘 境中引发自身的柔性态度,究其实,这种“引发自身”与《存在与时间》 中讲的“现象学”的含义(“让那自身显现者以自身显现的方式来从自 己本身被看到”)很有关系④,它的最直接的表达则是“自身的缘构发 生”。所以,这里再次引用一下这个段落也许是合适的:“在此自身的 缘构发生中,这样一个可能性出现了,即此缘构的发生将这种(技术) 机制的统治转化为一种原发的缘构发生。一个在这样的缘构发生中 发生的对于这个机制的转化——它决非单靠人的力量可以做成—— 带来的是一个此技术世界的缘构发生式的(ereignishafte)回复,即从 它的统治地位转回到在一个境域中的服务。通过这样一个境域,人
①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第36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78。 ② 参见同上书,第38—40 页。 ③ 参见海德格尔《任其而为》,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79。 ④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34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更真态地进入到此自身的缘构发生中。”①
海德格尔的思想和作品是异常丰富的,以上所介绍和分析的只 能是他人生与思想的重点所在、大脉络之所在。还有一些方面,比如 他与中国道家的思想关系,他对于康德、亚里士多德、尼采、黑格尔等 西方大哲学家的解释,他的学说与纳粹思想的区别、与同时代的另一 些存在主义哲学或现象学思想的区别,等等,也都是相当重要和有研 究价值的问题,这里囿于篇幅,就不能做正面的讨论了,尽管文中也 间或触及到了这一点或那一点。读者如有兴趣,可以阅读有关的一 些著述。
海德格尔思想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广泛和长久的影响,主要是因 为他以一种深入到几乎整个西方哲学史的方式开辟出了一个这个哲 学史中从未真正出现过的全新的思想境界和话语方式,给人以极大 启发,而这新的境界与方式又恰与当代人类面临的不少重大问题有 着或显或隐的内在联系。
阅读海德格尔要有适当的方法。在我们看来,其要点有二:一是 要了解他思想形成期时的“实际生活经验本身的形式指引”的要旨, 以及它在海德格尔各种表述方式上的体现;二是要在哲学史的上下 文中而不是孤立地理解海德格尔,在这方面,他与胡塞尔和康德思想 的关系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
尽管如此,研究海德格尔永远是一桩有几分冒险的事情,永远需 要你投入全部的才智、兴趣和悟性。但这冒险和投入又确是值得的, 因为正是在这里,你可能得到完全独特的东西。
① 海德格尔:《同一与区别》,第25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