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的含义
大约以1930年为界,海德格尔的思想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前期的代表作当然是《存在与时间》,而后期的作品中则出现了许多 新的问题,比如现代技术的根源问题、艺术的本质、诗和语言的存在 论含义乃至“道”;写作的风格也有改变,新词大量出现,等等。一些人 将这个转向(Kehre)解释为从传统形而上学的主体主义转向了非主 体主义,或“从缘在转向了存在本身”。海德格尔承认自己的思想有 转向,但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和《给理查森的信》(“Letter to W. Richardson")等处都坚决否认这种流行的解释,认为“缘在"思路根本 不是什么主体主义,而且这个思路本身就在要求从“存在与时间”到 “时间与存在”这样的转向。① 我们知道,《存在与时间》未能写完,它 遇到的困难无疑是海德格尔思想转向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另一个 原因是由荣格尔的作品引起的对于现代技术问题的关注)。海德格 尔本人对这个困难的解释是:由于在某种程度上使用了形而上学的 语言,这个缘在思想本身要求的转向没有被充分地表达出来。②
以上的阐释应该能够表明,海德格尔的而不是其他人的讲法 更接近事实。实际生活经验本身的形式指引怎么可能是主体主 义呢?而对于海德格尔本人的“由于使用了形而上学语言”而未 达到《存在与时间》的预期目的的说法,也要作更深入的分析。这 本书的问题并不出在“缘在”,而是出在将缘在的存在方式完全归 结为时间性的某种时机化样式上,并认为只有通过这类“时间状态
① 见海德格尔《给理查森的信》,载于理查森(W.J.Richardson)《海德格尔:通过现 象学到思想》(Heidegger:Through Phenomenology to Thought),第17—20页,海牙, 1963;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载于海德格尔《路标》,第159页,法兰克福,克 罗斯特曼出版社,1978。 ② 参见海德格尔《路标》,第159页,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78;海德格 尔《尼采》(Nietzsche)第2卷,第194—195页,普夫林根,内斯克出版社,1961。
性(Temporalit讲到的“遮蔽(非真态)”与“揭蔽(真态)”的关系上,在很大程度上将揭 蔽的打开见光形态视为更高级的,而放弃了两者“同等原本”的看法。 所以,这“形而上学的语言”应被理解为一种传统的表达策略和研究 策略。在这方面,海德格尔确实犯了一个重大错误,即想通过思想上 的单向发展和仅仅形式上的回转来追求自己的目标。从缘在的“在 世界之中”到“牵挂”,从牵挂到时间性,从时间性到时间状态性,再到 存在本身的意义,是一条单向递进的路线。达到“更高级的”时间性 或时间状态性之后,反过头来确定缘在的在世形态的时机化方式,并 进而通过时间的逸出态来理解存在的意义,则是仅仅形式上而并非 形式指引式的回转。但问题就在于,缘在的缘发生本性与这样一条 路线是格格不入的,“逸出态”作为“在自身中并为了自身地‘出离自 身’('Ausser-sich'an und für sich selbst)",也不可能被完全主题化, 因此这条路线的实施只会使缘在失去缘构的境域,使整个讨论失去 实际生活体验本身(缘在)的形式指引(现象学-生存论的分析)的引 导。这条路线而不是《存在与时间》这本书的失败证明,在处理“存在 的意义”这样的终极性问题时,是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低级/高级阶段 可分的,传统概念哲学的那种系统化方式在这里完全不适用。终极 含义只能是纯显现、纯指引的,而非是推导出的、按现成格局安排的。 所以,从 20 世纪 30年代开始,海德格尔就改变了研究和表达的策略, 从单向递进的方式转变为“相互牵引”的策略,即总要为一个议题或 语词找到它的相对者,比如为“真理”找到“非真理”、为“揭蔽见光”找 到“隐蔽”、为“时间”找到“空间”、为“存在”找到“语言”、为“当前(在 场)”找到“历史”、为“思想"找到"技艺”等等,以便让两者在相交相映 中进入缘构成的(ereignende)境域,从而引发出非形而上学的纯思想 意义。这就是海德格尔所经历的“转向”的真实含义。毫无疑问,这样 的转向已经存在于《存在与时间》的前一大半(第 66 节之前)的篇章之 中。那里,缘在与世界、生与死、现在与过去及将来总是交相投映、相 互缘构,并在缘在的生存形态中取得了充满领会力的语境。
二转向的方式——真理与不真
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谈到,他的《论真理的本 质》可被视为“转向”的标志。在此文中,他开始努力将上面讲到的“单 向递进策略”转变为一种“双向”的或“相互引发”的说话方式,尽管具 体的表达还相当的生硬。
这篇演讲稿分为九节。前三节所讲的与《存在与时间》第44 节所 阐述的真理观无何区别。然而,从第四节的末尾开始,出现了某种讲 法上的变化,反映出他的新的“言说”策略。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 格尔用了一个古希腊的词“aletheia”来表示这种真理的特性。这个词 在传统的哲学译作中也同样被译成“真理”。但海德格尔意在揭示它 的词源中包含的形式指引的见地,因而将它视为由前缀“a-(非)”和词 根“letheia(遮蔽)”组成的一个否定性的词,意味着“去掉遮蔽的状态” 或“揭开遮盖而显示出来的状态”。
这样一种真理观与传统的真理符合论有极重大的不同。符合论 预设了主客的分离,即一个客观的现实状态和一个主观的思想或判 断的分立,而揭蔽说则不预设这种分立。它要强调的倒是,人和思想 从根子上与世界不可分,真理是对这种实际生存状态本身的样式与 结构的揭示。揭蔽真理说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认识论与存在论已无 法区分的缘构状态。海德格尔这样讲:“先前对于这个缘的生存态构 成(existenzialen Konstitution)和这个缘的日常存在的阐述所涉及的 不是别的,就是真理的最原本现象。由于这个缘在在本性上就是它 的打开状态,作为被打开者而打开着和开启着,它从本性上就是‘真 的’。缘在就存在‘在真理之中’。”①在《存在与时间》中,这种揭蔽的 最充分体现是“先行决断”的开启状态。但是,从这段引文也可以看 出,《存在与时间》认为真理是一种打开状态,缘在的非真态存在(比 如“这个缘的日常存在”)也要以这种打开态的真理为前提。因此,如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21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上所说,这实际上就是认为,那充分地体现了这种真理的缘在的真态 存在方式就比没有充分体现之的非真态存在方式要更本源、更高级。 这种说法与同一本书中一再强调的真态状态与非真态状态是同等原 初的(gleichursprünglich)看法是不一致的。① 到了时间性的时机化 方式这些被最充分地打开了的缘在形态被揭示出来之后,这种不一 致就成了室息哲理生命力的实实在在的困难。过度的光亮造成了思 想的“阳亢”,用高级形态来规定低级形态的做法使得海德格尔的有 关思想阴阳不交,索寞乏气。同时,海德格尔在荣格尔的作品中感到 了现代技术对战争和人的生存方式的极度改变,也表现为“阳亢”或 过分的揭蔽。这些困难和反思合在一起,导致了他思想的转向。而 转向之所向,很明显,是朝向光明与黑暗还结合着的本源,或阴阳相 交的源头。所以,海德格尔首先就要重申和深化“同样本源”之说,让 真理与非真理相互需要而不分高下。
如果细心阅读《存在与时间》,可以发现“遮蔽”实际上包含两层 意思:一是出于缘在的缘构本性的沉沦倾向,可称之为“出自缘构的 遮蔽”,它是一种生存的原罪;另一种则是“现成式的遮蔽”,意味着沉 沦中的被构成状态进一步缩瘪为现成的存在者。前者相当于缘在的 “在世界之中”的状态或“日常状态”,随缘构的暗潮漂游而不真正切 身;后者相当于量化的、现成化的、利害化的、完全实证化的平板状 态,在其中几乎感受不到缘构的柔性运作,而只见到断裂式的“非彼 即此”、“或真或假”。庸俗时间观和符合真理观就是这种现成式的遮蔽 形态。当然,这两种含义很有关联(后者以前者为前提),但也确实是不 同的遮蔽形态。到了转向之后,遮蔽则获得了更丰富和正面的意思。 在《论真理的本质》一文的后一半,对于真与不真的层级区别被 否定掉了,“同等原初”成为了主导思路。海德格尔在那里认为,不真 (Unwahrheit,非真状态)不止是对真理状态的一种后起的遮蔽或从 这种状态的坠落,而是就深藏于真理的开启本质之中。为什么呢?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23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 1986。
因为真理的本质是去存在的(ek-istent,生存的)自由,即让诸存在者 作为它们自身而存在的那样一个开启(das Offen)。而这种就在缘在 根底处的开启并不等于所有现成存在者的总合和相互之间的平板关 系,因为它总已经调准了历史的人与全体存在者之间的境域性的关 联。“然而,这种调准并非虚无,而是对于全体存在者或在整体中的 存在者的一种隐藏或隐蔽(Verbergung)。正是因为这种‘让存在 (Seinlassen)’在朝向和揭示某个存在者的单个行为中总让这个存在 者存在,它(必定)将全体存在者隐藏了起来。这个‘让存在’本身就是 一种隐藏。就在缘-在的去存在的自由中,对于全体存在者的隐藏缘构 发生(ereignet sich)了,这就是(被)隐藏性。”①在这段话里,我们确实看 到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说话方式的“转向”。不真不再仅仅被理解为一种 否定性的、对于某种(真理)状态的“遮盖(Verdecken)”,而是被理解为一 种有积极含义的“隐藏(Verbergen)”,即由于“已调准了”而不被关注和 还未开启的潜在发生势态,或能够随机地给出相应存在者的缘发境域。 “这种隐藏性拒绝了‘揭蔽真理’的揭蔽性,但又不允许它的缺乏。相 反,这隐藏性保存了这揭蔽真理的最切己的所有。……这种对于全体 存在者的隐藏,这个真正切身的不真(die eigentliche Unwahrheit),比 这个或那个存在者的每种被开启状态都更古老,也比‘让存在’本身 更古老。这‘让存在’将已被隐藏者保持在被揭蔽之中,并使自己(在 这样做时)朝向那隐藏性。”②这确实是一个极重要的转向,牵连到海 德格尔整个后期用语含义的“位移”,即在《存在与时间》中按照单向 递进路线被视为较为低级的词的“扶正”。这些词,比如“非真态”、“空 间”、“世界”、“在世界之中”、“语言”等等,都出于第一分部,被看作缘 在在世的方式,从属于更高级的真态形态和时间性。这更高形态的 优势曾被视为能“先具有(Vorhabe)”缘在的“整体”。可是现在,不真 的隐藏性倒被认为是在先地保存了“全体存在者”。正是在做这种讨 论时,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的原稿(1930)中引用了老子的“知
① 海德格尔:《路标》,第88页,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78。 ② 同上书,第 89 页。
其白,守其黑”,并将“黑”解释为“隐藏于黑暗之中”。①
但是,我们也已看到,就在《存在与时间》中,按照缘在式的缘起 构成的存在论思路,这两种形态从根本上还是同等原初的。因此,海 德格尔从“真理的本质”开始的转向不应被视为对于《存在与时间》一 书的基本思想,尤其是“缘在”所代表的一系列在世缘之中的思路的 抛弃,而只是标志着对单向递进路线的放弃,重返真态与不真态“同 等原初”的立场。我们可以说,这“同等原初”的讲法间接地表达出了 海德格尔的一个意向,即要重新获得相交相缘的发生境域的愿望。 为此,他需要一种与开启既相对又相关的隐藏,一种对概念认识密不 可透的潜能(“大地”、“神”),如同中国人讲的“阳”需要“阴”一样,以便 在两者的“争斗”或交构中获得当场构成的境域化思想,而非按照某 个框架进行的概念建构。这是海德格尔的思想方式乃至个人性格中 最强的特色。20世纪30年代后期,它比较集中地体现在“缘构发生” 这个词的含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