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存在与时间》(上)

《存在与时间》于1927年面世,很快就在思想界产生广泛而又深 刻的国际影响。但是,就像海德格尔本人一样,这本书的命运也很有 些希奇古怪的地方。首先,如此艰涩②的一本书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取得如此高的声誉,是极罕见的现象。其次,它的声誉与对它的长期

① 参见张祥龙《海德格尔传》,第99—105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② 不少德国学者告诉我们,《存在与时间》对于德国的知识分子来说也是一本极 难读懂的书。不过,我们认为,这些困难主要是由于阅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不当所 致。对于倾向于“面向事情本身”的人来说,它生动的明晰性和可理解性在哲学著作 中几乎是无与伦比的。

错解搅在一起。此书缺头少尾,用语奇特,思路更是新异诡谲,且对 它的真实方法论特点交代含糊,造成许多误解。海德格尔极少或从 来没有对别人的解释表示过真正的满意。第三,此书出版时作者 38 岁;一直到他 87岁逝世,尽管作了不少努力,却未能正式地续完此书。 一些研究者据此而视此书“失败”了,并认为海德格尔“转向”后的思 路与它已无肯定性的内在联系。海德格尔本人则坚决否认这种“指 控”。第四,尽管有这些误解和“失败”,却并不妨碍此书向全世界延伸 着的持久影响。第五,经过半个多世纪之后,关于此书的真实起源、 方法论秘密以及读解它的恰当方式的研究才逐步出现,虽然至今也 还是寥若晨星。以下,就让我们先来简短地介绍此书的文本特点。

一文本的形成与特点

到1919年,海德格尔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特点,1920年又清楚地 表达了“实际生活经验本身的形式指引”的方法。那以后的数年间, 海德格尔充满热情地运用这个方法来解释西方古代的哲学,特别是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去解决由布伦塔诺那本书《论存在在亚里士多德 那里的多种含义》所唤起的问题。海德格尔曾对人讲到:在1922年至 1923年间,他有过一次极重要的“精神上的闪光(Geistesblitz)”,领会 到或“看”出了“ousia(一般译做‘实体’)”对于古希腊人意味着形式指 引意义上的“不断地在场”,朝向时间的“当前”这一维。① 这些努力的 一个成果就是 1922年10 月他寄给那托尔普的关于一本讨论亚里士 多德的书的 50 页手稿,名为《对于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解释学 形势的指引》(PhAnzeige der hermeneutischen Situation)。② 它包括一个 28 页的“引

① 见克兹尔《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第230页,柏克利,加利福尼亚大 学出版社,1993。 ② 即《那托尔普手稿》。参见同上书,第252—271页。中文的有关叙述参见张 祥龙《海德格尔传》,第116—125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2002年出版了此“手稿” 的德文本,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

论”和一个 22 页的关于该书第一部分的“概述”。当然,要在亚里士多 德的思想框架中来充分展示他的现象学-解释学思想势必遇到“极大 困难”,于是,他于1923年年中中止了此书的写作。这可能就是他后 来回忆这段走向《存在与时间》的历程时所讲的“许多停顿、曲折和歧 途”中的最大的一个。代之而起的是另一本书的写作计划,它以1924 年的《时间概念》为先导,最终在1926年产生了《存在与时间》的手稿。 《那托尔普手稿》中出现了大量《存在与时间》中的概念,但又较明显 地直接表现出了“形式指引”的话语特色。因此,克兹尔称此“引论”为 《存在与时间》一书的“零点开端”。① 它强调亚里士多德既不是近代 人讲的经验论者、实在论者,也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观念论者和逻辑 思想者,而是一位具有前理论的、先概念的乃至形式显示见地的现象 学者;他总是在原初的事情本身(实际生活、质料、存在本身………)中 看到前概念的(非对象化的)意义、形式、范畴、真理、时间和良知的可 能,即感受到了一个“解释学形势”的指引势态。此外,此手稿以“实际 生活”或“人类缘在”为基本出发点,讨论了“牵挂”的种种表现、世界境 域的三种形态、沉溺(Verfallen)、死亡、时间性、生存等等《存在与时 间》中的重要语词和一些基本思路。可以说,《存在与时间》在此手稿 中已有了某种依稀的雏形。此外,海德格尔1923年夏季学期(赴马堡 大学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讲稿《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也是值得 关注的一个文献。比如,其中讲到“实际性(Faktizitat,‘实际生活经 验’的另一种表示)是‘那时各自状态’中的缘在”,并讨论“先行具有的 形式指引(Formale Anzeige einer Vorhabe)”,等等。②

克兹尔等研究者认为,以1924年7月的讲演《时间概念》为标志 海德格尔进入正式写作《存在与时间》的阶段。按照克兹尔,此书的 正式写作有三稿,即1924年围绕《时间概念》的第一稿,又叫《狄尔泰

① 见《那托尔普手稿》:克兹尔《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第250页,柏克 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3。 ② 见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载于《海德格尔全集》第63卷,第6、 16节。

稿》;1925年名为《时间概念史导论》的第二稿,又名“发问存在稿”或 “胡塞尔稿”;1926年写出的最后一稿,又称为“生存时间稿”或“康德 稿”。因为这时海德格尔忽然在康德那里看到了对于自己新思路的 支持,尤其是其《纯粹理性批判》中的“演绎”部分,通过“先验的想像 力”而阐发的时间境域的图几说,可以与他自己的生存时间(kairology)观在某种程度上相互印证。① 于是我们在《存在与时间》中读到这 样一段很难得的赞扬:“康德是第一个和仅有的一个在调查时间维度 的道路上行进了一段距离的人,或者说,他是第一个和仅有的一个让 时间现象逼迫着自己走了一程的人。”②而且,这种迟到的对康德哲学 的热情还越过了《存在与时间》,体现在1929年出版的《康德与形而上 学问题》(Kant 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之中。“康德所写 的文字成为了一个避难所,因为我在康德那里寻求对我所提出的存 在问题的支持。”③

实际上,按照克兹尔的看法,真实意义上的《存在与时间》的第一 稿并非就是作为演讲稿的 20 页左右的《时间概念》,而是于1924年 11月完成的一篇75页的同名的论文。④ 之所以又称它为“狄尔泰 稿”,是因为此论文是应一位叫罗塔科尔(Erich Rothacker)的编辑所 邀,为《德意志文学与精神科学季刊》(Deutsche Vierteljahrsschrift fuer Literaturwissenschaft und Geistesgeschichte)所写的一篇关于 狄尔泰文章的扩充稿,它曾有过的副标题是“对狄尔泰与约克通信集 的评论”(Anmerkung zum Dilthey-Yorck Briefwechsel)。而且,其中 直接评论狄尔泰与约克通信集的5页后来被完整地收入《存在与时 间》的第77节。而整篇文章对人类缘在的现实生活形态和历史性、时

① 参见克兹尔《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第313、409 页以下,柏克利,加 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3。 ②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3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③ 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载于《海德格尔全集》第3卷,第14页, 1991。 ④ 参见克兹尔《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第322页,柏克利,加利福尼亚 大学出版社,1993。

间性问题的关注也确实与狄尔泰的思想很有关,尽管如前所说,这 些关注与现象学的解释学及对亚里士多德的阐述有更深的联系。 不过,此文因为篇幅过长和表述风格不合另一位编辑的口味而被拒 绝发表,最终导致《存在与时间》这本改变了20 世纪哲学面貌的大 作两年多后在《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第 8期上的诞生。此文不 仅大致涵盖现有的《存在与时间》的内容,而且还以很简略的方式涉 及到此书计划中的,但未被完成的第二部分,即对西方传统存在论 的解构。

第二稿或“胡塞尔稿”即我们上面已引述过的《时间概念史导 论》。它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包含有一个阐释胡塞尔现象学的“准备部 分”,对于了解《存在与时间》与胡塞尔意向性现象学的关系很有帮 助。这部分在最后一稿中消失了。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与时间》是一 部“缺头”的著作,让人看不出它与胡塞尔现象学的真实关系。此稿 的另外一些特色是:突出了存在的问题性和“发问”现象对于理解存 在的意义;直接批评了胡塞尔的知觉直观优先的看法,首次突出和详 细地阐释了“理解(Verstehen)”的在先性和前反思性;对《那托尔普手 稿》中出现过的“牵挂”做了更充实得多的发挥①;“去存在(Zu-sein)” 的话语方式被突出出来,等等。

第三稿或最后一稿中新加入的康德影响可以从海德格尔在 1925/1926年冬季学期的讲课稿《逻辑:追问真理》(Logik:Die Frage nach der Wahrheit)中感到②。这一稿当然还有不少新的特点,比如 对生存时间的丰富含义和源自缘在形态的方式(例如“决断”)的深 层发挥,“生存”的话语位置的提高,表现为强调“在存在问题上的缘 存在者的(ontisch)优先地位”,也就是“缘在是其可能性”在理解存 在意义问题上的重要性,等等。另一个不可忽视的特点则是:按照

① 见海德格尔“牵挂现象是缘在的基本结构;从这样一个角度看来,人们在现象 学中所把握的意向性和把握它的方式,只是一种残缺的和外显的现象”。参见克兹尔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第420页,柏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3。 ② 参见《海德格尔全集》第21卷,1976。

克兹尔的看法,“在他的最后一稿中,与前面的那一稿相反,海德格 尔以微妙的方式贬低、掩盖,甚至歪曲他思想的某些最深的根 源”①。我们现在还无法完全弄清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但可以假 设的理由是:他当时与胡塞尔的私人关系不允许他公开前一稿中对 胡塞尔学说的批评;还有就是对于自己多年以来的第一本公开出版 物的谨慎态度。

这三份书稿以及前面的《那托尔普手稿》各有特点,又基本上是 一脉相承的,它们之间的确切关系及其对于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意 义,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才可能发现。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这就是, 虽然“形式指引”在不同的手稿中表现方式不同,“最重要的是,这些 手稿的核心,也就是形式指引被用于指导它们各自对人类形势的分 析。”②如果仔细品味,这三稿或四稿中的重要语词无一不是“形式指 引”的。

此外,公开出版的《存在与时间》的另一个重要文本特点是:它是 “少尾”的或未被完成的。它只包含原计划的1/3,也就是计划中的两 大部分或六个分部(每一大部分含三个分部)中的前两个分部③,即 (1)对缘在的预备性的基础分析;(2)缘在与时间性;而没有第三分部 “时间与存在”和整个第二大部分(对存在论历史的现象学解构)的三 个分部。后来的许多年间,海德格尔也曾作过一些努力,以某种方式 来补足缺少的部分,比如《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现象学的基本问 题》、《时间与存在》等,就可以看做是这种努力的成果。但说到底,他 没有正式完成这本书,只能让它以这样一个缺头少尾的“悬空”残貌 行于世上。这其中的困难与问题就应该与他后来的思想“转向”有内 在的联系。

① 克兹尔:《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第422页,柏克利,加利福尼亚大 学出版社,1993。 ② 同上书,第313页。 ③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8节或第39—40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 尔出版社.1986,

二思路概述

这本书的基本思路是:要解决“存在的意义”问题,必须对人类 缘在的生存方式进行分析,而这种分析会揭示出这缘在的本性是牵 挂及这牵挂的纯方式——时间性。这时间性的各种时机化(Zeitigung)表现是一切要理解存在含义的努力所依据的基本视野。各类 传统存在论的失误就在于它们所依据的时机化方式是不真切的,而 且几乎完全没意识到存在的含义与时间性的关联。而通过对人的 真正切身的(eigentlich)生存方式的阐发,可以开启出原发的时间 视域,通过这个视域,会让我们在历史上第一次充分领会存在的 真义。

依据我们上面所介绍和分析的海德格尔早期的方法,即“人的实 际生活本身的形式(境域)指引”,我们可以而且必须对以上这个简略 含糊的概括做进一步的解释。

“存在”不能被当做一个最普遍的种属概念来把握①,因为它根本 就不是一个通过“普遍化”而得出的概念,只能被形式-境域指引式地 理解。而形式指引就意味着揭示人的实际生活本身的可领会性和可 表达性的依据。结合存在问题,这人的生活实际性(Faktizitat des Lebens)就被称做“缘-在(Da-sein)”,也就是一种完全被它的实际生 存方式或“缘分(Da)”所趋动和构成的存在者。“人”在这里也就决不 能按“种属”定义,比如“理性的动物”,而只能通过它卷入的活生生的 生存关系和形势被理解。说到底,人没有任何现成(vorhanden)的本 性,而是天下最不安分的,总是超出现成事态一步,只在其去(zu)存 在、去投入世界之中得其自性的缘存在者。我们无法依据任何“对象 域”,而只能通过对“缘在在世”这样的纯关系境域的构成含义的分 析,才能展示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性。

因此,缘在或生存着的人与这缘在在世的世界从根本上或意义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3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逻辑上就不可分。这样,对缘在的“在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的 分析就主要(“首先和通常”)是对于缘在-世界的生存方式的分析,即 它的形式指引方式的揭示。知道了“生存”这个词的纯形式指引意 义,就不会将缘在的生存从一开始就误解为一种主体对客体(对象 域)或客体对主体的规定方式,就会知道对于缘在的生存论(existenzial)分析已处在一个全新的、超出了传统形而上学与认识论的思想维 度之中。它所显示的主要是一个主客还未分叉、正在构成之中的实 际生活本身的构意方式和理解“存在意义”的方式,因而是一种不离 开生活或生命之流,并让这最不平静的湍流本身表达出自身的方式。 从这里面“跌落”出来的主-客对峙的形态,只是这生活经验的一种延 伸罢了。对于还受制于传统的主客框架而不能完全投入到这生命大 化之中的人而言,这种实际状况无理性可言,是“神秘的”,全黑的。但 对那些敢于并有办法进入这生命流本身的人而言,这里正是原本的 “解释学形势”,是一切意义、真理(a-letheia)和(解释学)理性的被构 成处。

通过对缘在的在世界之中的各种生存方式的层层分析,揭示出 了它的第一个完整的形式指引结构—-牵挂。随着这样一个解释 学形势的暴露,对于缘在的生存方式的分析进入了“真正切已 (eigentlich)”的形态,真态缘在脱开了与"人们(das Man,大家伙 儿)”共处,只通过因缘关联网(Bewandtnis)而沉迷于世域的诸形态, 但又并未从根子上脱开世界和实际性。它这时只以自身能存在 (Seink按照海德格尔这时的看法,这类形态——朝死的存在、愿意听从良 知、先行的决断——都更充分地是形式和境域指引的,更明白地体 现出缘在的实际生存本性。《存在与时间》讨论“生存”的方法论意 义时还在用“形式指引”这个词。比如海德格尔在开始讨论真正切 已的缘在形态(第二分部的一开头)时写道:“生存这个词形式指引 地(in formaler Anzeige)表明缘在就是领会着的能存在;作为这种能 存在,它在其存在中就是为了其本身而存在着。如此生存式地存在着,我本身就总是这样的存在者。”①又在极为重要的讨论“总括的生 存论分析的方法论特点”的第 63节中写道:“我们对于生存观念的形 式指引被在缘在本身中的存在理解引导着。”②可以毫不含糊地说: 《存在与时间》关于缘在的全部生存方式分析都被海德格尔 1919— 1923年在多处阐释的实际生活本身的形式指引方法引导着,这个方 法是理解此书的生命(Leben)线。然而,此书中尽管有七八处使用了 “形式指引”这个词,但都是以上面所引段落的那种“不显眼”的方式 使用的,而且对此方法本身也没有作专门说明,以致读到它们或更频 繁出现的“形式的(formal)”这个词的人并不能真切领会其微妙义。 实际上,海德格尔在词之间加小横线的表达方式就是形式指引的一 种体现。以这种方式,他尽量破除通过一个词来指称一个对象的阅 读习惯和思想方式,而让词与词(或词素与词素)相连属而形成悬空 摆荡着的词族、词丛,具有当场显示和指引的内结构或外结构。 这些真正切己的生存论分析在“先行着的决断[ vorlaufende Entschlossenheit”,又可译为“先行地揭除(Ent)蔽障(schlossenheit)”]这 个缘在形态中达到最空灵的形式-境域指引,因为它最彻底地摆脱了 一切现成性而非世界性的平板化遮蔽,鲜明地表明缘在在一切对象 化之先的构意能力,或“让自身逼临到自身(Sich-auf-sich-zukommenlassen)”的生存可能性(“能存在”)的构成。③ 简言之,这是最无现成 者可把捉的又最切身的纯势态构成。这样一个原发的缘在现象就把 我们带到了“将来(Zu-kunft)”这个首要的时间维度,由此而引出“已 在(Gewesen)”和“当前(Gegenwart)”,并在这三者的相互缠结和引发 中达到了缘在的“根身”——时间性(Zeitlichkeit)。“时间性将自身开 显为真正切身的牵挂的意义。”④以这种方式,生存性、实际性和沉迷 于世界这三者就统一到牵挂的整体结构之中。所以,这时间性—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31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同上书,第 313 页。 ③ 见同上书,第325页。 ④ 同上书,第 326页。

“已在着的和当前化着的将来”——就是一个缘在(人的实际生活)本 身的形式-境域指引,也就是缘在的生存本性的鲜明表达。 凭借这样一个时间视域,特别是通过分析这时间性的各种“时机 化”方式,包括真正切已的和不真正切已的方式,海德格尔要重新解 释以前讨论过的那些缘在方式的存在论含义,并进一步揭示“历史 性”的真义和统治形而上学的“庸俗时间”观的特点。

这就是《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内容和大略思路。如果从宗教和哲 学人类学的角度看(海德格尔会认为这类视域仍嫌过窄),这是一个 关于人如何出其缘发本性而沉沦于世间,经历种种浮生幻境,而最终 逐渐醒觉,在死亡的悬临、良知的呼唤和先行到底的决断中得大彻 悟,明了自己的真性乃是“缘起性空”的时机化时间,并由此而得大自 在的故事。这里有基督教的影子,但无创世与外在(异质)救赎之人 格神。细细想来,更近乎佛教或佛学之说,尽管海德格尔本人最关注 的东方思想是“道”。海德格尔本人则很有道理地认为他这里做的是 最原本的哲学的或现象学的工作,是一种解释学化了的存在论探讨, 是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考还要更透彻的纯思想追求。总 之,此书是海德格尔自博士论文、教职论文开始,在弗莱堡大学早期 教学中定向、在《那托尔普手稿》中显露、在“狄尔泰稿”和《时间概念史 导论》中成形的解释学化的现象学存在论的一次集中表述;是积十几 年之功,汇多种哲学潮流(最主要者是生命哲学、现象学和解释学), 追本溯源、去滞存神、死去活来、剔尽人为而得到的一团原发空灵的 思想势态,内含领会人生、世界与知识真意的无穷法门。它在西方哲 学史上可谓独步千古,而且至今无人能够企及。下面,让我们更仔细 地打量一下这件思想艺术品。

三缘在与世界

(一)缘在的含义

由于要探讨“存在原义”这样一个古希腊的或亚里士多德化了 的问题,海德格尔在这本书中不再使用“历史的我”(1919)和“人的实际的生活经验”(1920)这些更早时期中使用的、具有类似思想功 能的词,而使用自1920年就已在他的手稿中出现的“缘在”。这个 词在现代德文中的意义是“生存”、“存在”、“生活”,但它的内部结 构,即“Da-sein”的后一部分(sein)清楚地显示出它与“存在"或"是” 的密切关系,前一部分(Da)则“形式指引”出它存在或“是”的方式。 缘在就是“我们自己总是的那样一种是者或存在者”①。用这种 讲法,海德格尔表明人的本性问题就是一个存在(“是”)论的问题。而 “是”或“存在”的问题也就是人或缘存在的问题。“它在缘存在者的身 份上的卓越之处在于:它在它的存在之中是关系到(um,为了,环绕) 这个存在本身的(es diesem Seienden in seinem Sein um dieses Sein selbst geht)”②。这句话表明了缘在(或缘存在)与存在本身之间的一 种根本的相互牵引。缘在是我的或我们的存在方式,但它总已经牵 涉入了存在本身,而且不是以现成的方式涉及这个存在;它在一切现 成的种属规定,比如“理性的动物”、“会说话的动物”之先,以“为了”或 “环绕”这存在本身的方式卷入了存在,而存在本身离了这缘在也就 无缘存在了。③ 海德格尔在这里就是要用这“缘在”之“缘”将此生成 着的相互牵引以最鲜明的、最难于败坏的方式表现出来,“让它出现、 打开并保持在现场”。

“Da”(缘)在德文中是个极为活泼和依语境而生义的词,有“那 里”、“这里”、“那时”、“于是”、“但是”、“因为”、“虽然”、“那么”、“这个” 等多种意义。而且,还常常与别的词一起组成复合词,比如“dadurch”、“dafür”、“damit”等等。海德格尔用它来表示人这样的一种存 在者,它(他/她)总是处在解释学的情境构成之中,而且总是在彼与 此的相互牵引之中打开了一个透亮的(有意蕴的)生存空间或存在的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7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同上书,第12页。 ③《存在与时间》讲“因缘(Bewandtnis)与意蕴”的第18节(第84页)结合“为 了……起见(Um-willen)”,来重提缘在的这个“为了”存在本身而有其自身存在的 特点。

可能。所以,这个“Da”具有相互牵引、揭示开启、自身的当场构成、以 自身的生存活动本身为目的、生存的空间和境域、与世间不可分、有 限的却充满了发生的契机等意义,也就是典型的“人的实际生活经验 本身的形式指引”的含义。考虑到这些因素,可以用中文里的“缘”字 来比较贴切地翻译它。这不仅仅是因为“缘”字在古文和现代文中基 本上具备了这些含义,而且由于历史上的佛经翻译使用了这个字,使 它那些含义在一千多年的中印文化交融的语境中被酿制得更加丰富 微妙。而且,龙树的《中论》消除了佛家“缘起”说中的种种杂质,比如 因果缘起说、聚散缘起说,给予了这“缘”以无任何现成的对象前提的 或“空(sunyata)”的“存在论”含义。①

在《存在与时间》的第1章,海德格尔用了一个更清楚的“牵引”方 式来刻画缘在。即,一方面,“这种存在者的‘本性(Wesen)’就在它的 去存在之中”;另一方面,“这个存在者在它的存在之中所关系到的存 在总是我的(ist je meines)”。② 这说明,入这种存在者没有任何现成 的(vorhanden)概念或经验的本性,而只在“去存在”这种向边缘(前或 后)投射的势态中成为其自身。这种对于人的本性的纯构成的看法 是胡塞尔的现象学和康德的“演绎”从思想上要求但又未能真正达到 的。也就是在胡塞尔和康德被卡住的地方,海德格尔迈出了决定性 的一步,“摧毁”了或“解构”了对于人性的一切现成的看法,比如“先验 的主体性”、“统觉”和“自我意识”,在还没有现成存在者的地方保持住 了、收拢住了一种纯粹的存在或生存状态(Ek-sistenz)。这缘在的去 存在或“悬而不定的状态”并不没入一个发散的“坏无限”之中,而是 就依凭这“去(zu)”的悬临趋势而回旋牵连出“我”与“世界”共处的一 个境域。海德格尔称其为解“悬而不定的状态”并不没入一个发散的 “坏无限”之中,而是就依凭这“去”的悬临趋势而回旋牵连出“我”与

① 将“Dasein”译为“缘在”的比较详细的理由,我们已阐述于《Dasein的含义与译 名》一文。见《德国哲学论文集》第14辑,第35—5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以及 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第69—93页,商务印书馆,2001。 ②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2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世界”共处的一个境域。海德格尔称其为解释学的处境,并认为此 缘在之缘为一切领会和解释的源头。

(二)缘在的在世

从思想的创新和表达的精巧上看,此书的前一半或达到时间性 的前65节(占总篇幅的 2/3),明显地更高一筹。思想的新境界被不 断地因势利导地开启出来,极少做生硬的理论建构。所谓缘在的“生 存的(existenzial)结构"指的是:如果将人视为纯构成性的缘在而非现 成的主体或客体,它具有什么样的存在方式(Seinsart)。海德格尔通 过三方面来说明这种方式。它们是:缘在与世界、与他人和与自己的 关系。这样层层递进,最后逼出缘在的牵挂本性和这种牵挂的纯方 式——时间性。

1.缘在与世界

如果缘在充分地体现出了解释学现象学的构成方式和“先验想 像力”所需要的那样一种存在状态,人与世界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按 照海德格尔的看法,它并不首要地是一个主体和一个客体之间传统 认识论的关系①,也不就是胡塞尔讲的意向行为主体与意向对象之间 那样一种还不够彻底的构成关系,而是还没有从存在论上预设任何 现成存在者的完全相互构成的关系。“从没有过一个叫‘缘在’的存 在者和一个叫‘世界’的存在者‘并列存在’这么一回事”②。缘在从根 本上就“在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而世界也永远是与缘在相互 构成的世间境域或周遭世域。从来就没有一个无世界(weltlos)的缘 在,也从来没有一个无缘在的世界。在这样一个相互构成的新存在 观中,“人”和“世界”的含义同时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传统的“主体” 与“所有对象的集合”之间的外在关系——不管它是经验的还是先验 逻辑的 转变为相互缘起的,在根本处分不清你我界限的构成域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2、43节,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 1986。 ② 同上书,第55页。

式的“关系”。

这样一种存在论的形势反映到认知问题上,就是将那些由境域 引发的和相互牵引的认识方式看做是更原本的和更在先的;而视那 些以主客相对为前提的和依据现成的认知渠道(比如感性直观与知 性反思)的认识方式为次生的和贫乏化了的。对于他,“认知乃是‘缘 在’在世的一种存在方式”①。缘在一向就以牵念(Besorgen)的和用 得称手的(zuhanden)等等非概念的方式“知晓”了世界。比如,海德格 尔讲:“正如已经表明的那样,最切近的交往方式并不是仅仅的知觉 认知,而是操作着的和使用着(工具——引者)的牵念。这种牵念具 有它自己的‘认知性’。现象学问题首要地就是意指在这种牵念中所 遭遇的存在者之存在。”②“牵念”在这里意味着人的实际生存或缘在 本身的境域牵引或指引,是比胡塞尔的“意向性”更本源的现象学行 为,完全不预设意向主体和意向对象的区别。通过它,我们直接遭遇 到存在者之存在,而不仅仅是意识流构成的意向对象(noema)。 西方传统的存在论和认识论在一开始就跳过了世界性(Weltlichkeit)这样一个最重要的缘构现象③,而误将那些从这个纯现象上脱落 下来的片断认做最原初的认知对象。比如,将“物”认做广延的和不 可入的对象,毫不意识到它如何源起于牵念的领会方式。在这里,海 德格尔用了一个著名的例子,即使用一柄锤子时的称手状态(Zuhandenheit)来说明这种更原本的认知方式。④ 按照他的看法,锤子和一 切用具的物性并不主要在其对象性或现成性(Vorhandenheit)之中; 你对它的各种观察、剖析都不能揭示其真实存在。只有当缘在以一 种非专题的、不显眼的、充满了域状的明白劲儿的方式来使用这把 锤子时,锤子的物性或存在本性才被当场揭示和牵带出来。只有当 这种原本的相互关联出了问题,比如锤头忽然松了或掉了,你才会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1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同上书,第67 页。 ③ 同上书,第 66页。 ④ 参见同上书,第69页。

以主体的身份将这锤子当做一个对象来打量,以便找出问题之 所在。

这样一种缘构式的理解贯穿于《存在与时间》,并以各种不同的 形式出现。缘在与世界之间总有一种似乎是已经调弄好了的、原本 上就得心应手的玄冥关系。所以,我们对世界总已经有了某种前反 思的、实际生存本身具有的、类似于用得称手状态所泄露出来的那样 一种交往。① 这种交往首要地和经常地表现为一种不显眼的、平均状 态的、日常的和生存空间的理解方式。这种理解和存在的方式尽管 还不是真正切己的或真态的,但却决不缺少原发性,因为它正是缘在 与世界的本“缘”关系的一种表现。而且,从存在者角度看来,这种表 现具有最切近、最经常的和最“实际的(faktisch)”特点。所以,海德格 尔虽然是在讨论缘在的平均状态(Durchschnittlichkeit)以及它的日 常存在方式,却决不是在宣扬一种常识经验主义,而是在严格的意义 上讲更纯粹的存在与认知的方式,也就是我们以上讲的“实际生活本 身的形式指引”的一种最经常的表现。

因此,这种不显眼的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都是外愚内巧、暗气相 通和含势待发的。比如用得称手状态似乎没有本身的专注点,但却 有它自己的隐蔽着的看、知和指谓。一旦使用着的工具坏了,比如锤 头掉了、刹闸失灵,这种称手状态就立刻以不称手的形式将这用具作 为一个现成对象突现出来、指示出来。我们对自己所在的环境总有 一种四周打量的隐约了解,它先于对任何特定感觉的和概念化对象 的认识。在这种似乎“昏昏察察”的打量(Umsicht)中,没有哪个用具 和标志不呈现出一整套的关系构成。这种成套成片的粘连关系决不 是现成物之间的逻辑的和因果的关系,而是被用得称手状态牵带起 来的“缘分(Bewandtnis)”,即因某个东西而涉及另一个东西的缘由。 从来没有一个现成的和孤立的缘由或缘分,它们总是处在缘构域式 的相互牵扯之中:“因……而及……。”所谓“在世界之中”,就是指在此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85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 1986。

牵扯的缘分之中;在“所去(Wozu)”、“所因(Womit)"、"所及(Wobei)”、“所据(Woraufhin,或译所向)”、“所(在其)中(Worin)”和"所为 (Worum-willen,‘为’念作第四声)”这样一些纯缘发的存在"空间"之 中。① 这些都是缘在之缘的各种语境化身,或形式指引的方式。构成 这些存在空间的副词、连词和介词(zu,mit,bei,aufhin,in,um)没 有能被指称出来的对象意义,只能通过称手的运用而冥会于心。“缘 由”或“缘分(bewenden,以及它的过去式 bewandt)”在德文中也是一 个“只用于短语”而无现成意义的“域状词”。当然,所有这些域状构成 词的源头就在“Dasein”的“Da”之中。这也是笔者要将“Dasein”译作 “缘在”、将“Da”译作“缘”的原因之一。这个“缘”不但消去了一切现 象的实体性,而且通过“连-介-副-代词”所“指引”出的缘由赋予了它 们以原发的意义方向和空间。这缘在就因这些方向和空间而获得了 它的世界。

2.缘在与“人们”

具有这样的一种在世本性的缘在与他人的关系如何呢?不难设 想,这种关系决不会只是“主体间”的关系。正如缘在与世界的相互 构成一样,缘在与缘在之间充满了境域式的相互构成和存在论意义 上的本源沟通。

对于海德格尔来讲,缘在的“在缘(da-sein)”首要地和经常地是一 种“同在(Mitsein)”,也就是说,不仅与世界同在,而且与其他的缘在 或人们同在。因此,海德格尔又称这样一个人的基本的存在方式为 “同缘在(Mitdasein)”。它既意味着缘在共同地存在,又意味着每个 缘在总已经“在世界中”与他人一同在缘(mit da sind)了。②

在日常生活中,在通过工具所揭示的那个缘分世界里,“他人 (Anderen)"与我遭遇。但是这他人既不是现成的也不是用得称手 的,而是与我的缘在一同在缘。缘在之所以能够如此彻底地被他人 浸透,就是因为它除了这个纯构成的“缘”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资自守

①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86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见同上书,第116页。

的东西了。它不得不从根本上对此世界和他人开放。当然,这并不 是说它完全可以被环境和他人决定。这个开放的缘分使一切都相互 牵挂或生存式地连成一气,从而决不仅是现成的、干巴巴的,而是缘 生的和充满了可被触发的潜在势态的。也正是出于这个“缘故”,失 去自我的存在形态与赢得自我的存在形态可以发自同一个缘在。 在这个意义上,缘在不仅仅是“社团性的”,它对他人有着像对世 界一样的先概念和先于任何现成对象的了解。他人作为一种非实体 或非主体集合的缘分总已经在缘在之中了。这就是所谓“同缘在”或 “同在缘”的含义。他人完全可以不现身地在场或与个人同在。像隐 士一样的孤独生存也就应被看做此同在缘的一种特殊形态。① 同理, “牵念”和“牵心(Fürsorge)”也不一定非要表现为与他人的积极的交 往或“热乎”;否定性的争执和冷漠的关系同样是一种牵心,而且往往 是更常见的牵心和牵念的方式。②海德格尔之所以要用“牵心”和“牵 念”这类与“牵挂”相关并带有情绪色彩的词,就是为了突出缘在与他 人打交道时的先概念的和缘构成的方式。

循着这个思路,当面对“日常生活中的缘在是谁”这个问题时,海 德格尔的回答是:“这个‘谁’既不是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不是人本 身,不是某一些人,也不是人的总合。这个‘谁’是一个中性物,即‘人 们’。”③这段话的意思是,在通常情况下,缘在既不是一个个主体式的 个人,也不是这些个人的集合,而是一个被拉开扯平的、域化了的和 中性的“人们”。

这样一个“人们”或“大家伙儿”在日常生活中将缘在的自身存在 无声无息地取走了。当缘在自认为是为了它自己的利益、兴趣而牵 念忙碌时,实际上却是那个混沌、中性和无处不在的人们在主宰着局 面。海德格尔对此有不少极为精彩的描述。④

①②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21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 1986。 ③ 同上书,第126页。 ④ 参见同上书,第125—126页。

四缘在的方式

《存在与时间》第一分部中的第5章和第6章是一个过渡,从缘在 的“在世界中”和“与他人同在”的形态转向它的真正切身的存在形 态。所以,第5章“‘在其中’本身”讨论缘在的这个“缘”的各种生存样 式,而第6章“牵挂——缘在之在”则通过对“畏惧(Angst)”的追究而 揭示出缘在的整体结构和本性——牵挂,并进而讨论本源的真理性 问题,为进入关于缘在的真正切身的形态的讨论做好准备。所以,第 5章靠近缘在的“在世界之中”的形态,而第6章与第二分部中的前三 章更相关。在那三章中,海德格尔讨论了缘在的真态存在并由此而 引出了“时间性”。

(一)“在其中”、“缘”和“存在空间”

缘在总已经“在……之中”,比如“在世界之中”。而且,这个“在其 中”不是指在一个现成的存在界之中,而是指“正在构成或缘生之 中”。第5章就是要进一步展示这种“在其中本身”的缘性,特别是它 在人的处身情境和语言中的表现。首先,海德格尔指明,缘在的“在 其中”并不意味着一个现成东西在另一些现成者之中,比如一个主体 在一个现成的世界之中。这“在其中”倒是应该被视做缘在的根本存 在方式。①“此缘在就是这个‘之间(Zwischen)’的存在”②。这样一个 在生发“间隙(Riss)”中运作的思路可以通过讨论“缘”这个词得到生 动的说明。于是就有这样一段关于缘在之缘的重要议论: 在任何情况下,这个从根底上被“在世界之中”构成(konstituiert)的存在者本身就是它的“缘(Da)”。按照它的通常意义, “缘”意指“这里(此)”和“那里(彼)”。一个“我这里”的“这里”总 是从一个用得称手的“那里”来理解自身的;这也就是说,从朝向

①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32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同上。

“那里”的,正 在消除距 离、取 向和牵挂着的存在中理解 自 身。……“这里”和“那里”只有在一个“缘”中才可能;这也就是 说,只有当一个存在者就是这个“缘”并且已经将作为此“缘”的 生存空间打开了的时候才可能。这个存在者在它最切近的存在 中携带着这个解除遮蔽的特性。“缘”这个词意味着这个根本性 的打开或解蔽状态。通过它,这个存在者(此缘在)与世界的“在- 缘”一起,为了它本身就是这个“缘”。①

这段话以一种“生存空间”的方式讨论了缘在之缘。它清楚地表 明,“Dasein”既不是“此在”,亦不是“彼在”,而是在彼与此“之间”活转 的“缘在”。稍稍观察一下“缘”在德语中的实际运用就可发现,它所意 味的空、时、关系念思维、定点直观所能把握的要原本和境域化得多, 介于虚实之间,依上下文和说话情境而成义。海德格尔在这段话中 也就顺势利用了这个词的缘性,强调它的活转不羁,即通过朝向(zu) “那里”来理解“这里”或“自身”。由此活转而构成的“生存着的空间” 是缘在本性中具有的回旋空间或“间隙”,比物理空间要原本得多。

(二)处身情境与怕

人既然是缘在,既然只能在去在之中成为自身的存在,他就一定 是从根本上被打开了的和透露着什么的存在者。所以,缘在总是发 现自己已处在了(befinden sich in)某个情境之中,而且总是以非反思 的方式对自身的这种实际处境有了某种了解。这种存在论境况被海 德格尔称为“处身情境(Befindlichkeit)”。它在存在者状态中的体现 就是“情绪(Stimmung)”或"具有情绪(Gestimmtsein)"。不容忽视的 是,在德文中,“使之具有情绪或某种心情(stimmen 或 gestimmt sein)”这个词同时有“给……调音”和“使之相称”的意思。我们知道, 海德格尔总是尽可能地去开发语言本身的丰富内涵,尽力让语义的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32—133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 1986。

双关成为构造思想意境的机缘。这里,用“Stimmung”这个词就有这 样的含义,即缘在的基本情绪不只是主观的,而是缘在与世界之间的 那种被缘化了的、调弄好了的境域联系的流露。

“缘在总已是有情绪的[(D)as Dasein je schon gestimmt ist]”①, 或者,“缘在总已是被调弄好了的”。之所以会是这样,就是因为缘在 就是它的缘,总有了一个自身的处境(Sichbefinden)。而它的根本的 开放性(去存在)一定会让这缘发的处境作为情绪而显现。所以,情 绪是缘在的在世处境的一个标志。正如人从来就已在世界之中并具 有了生存空间一样,人作为缘在从来也不能消除一切情绪。“没情绪 (Ungestimmtheit)"恰恰暴露出更本源的处身情境:对自己厌烦的情 绪。并以这种方式揭示出缘在身负的一种指不出对象来的境域负担 和意义负担——存在、它存在着(Dass es ist)。② 缘在的原本心态既 不是经验论者讲的“一块白板”,也不是唯理论者讲的带有先天观念 和范畴的“灵魂”或“心”,而是缘生之域象或生存空间本身的气象和 意境。这样的情绪就决不只是心理情感的,而是一种缘在的存在论 现象。

这种处身情境的一个样式就是“怕(Furcht)”。海德格尔以充满 了“势态”(缘分、处所、逼近、可能)的方式分析了怕的处身情境本性。 怕的缘境总走在怕的对象之先。我们总是在莫名其妙地怕了之后才 一边害怕着、一边弄清那可怕者。只有在自己存在的根本处具有一 个处身情境,并且就认同这个缘境的存在者才“能够去怕”③。一旦被 怕者被完全清楚地对象化了,就反倒怕不起来了。

海德格尔称缘在的这种总已先于任何对象地投身于缘域的状态 为“在其缘中被投出状态”或“被抛投状态(Geworfenheit)”。这种与 “用得称手”和“生存空间”息息相关的被投出状态也就是在世界中的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34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参见同上书,第134—135页。 ③ 参见同上书,第141页。

缘在之缘。① 海德格尔又称这种状态为缘在的“委托的实际状态(die Faktizitat der 词,就是为了显示这种“实际状态”中的“越过”、“漫出(über)”和在去 存在中“维持住”自身的凭空缘生的特性。与《老子》四十一章讲的“夫 唯道善贷且成”有隐约相似之处。

(三)领会(理解)、解释和人的各种语言活动

《存在与时间》的第 31—35节涉及一般解释学所讨论的一些问 题:语言、领会(Verstehen,或译“理解”)、解释、陈述等等。“领会”的 问题常常被传统的概念哲学忽视或视为当然。康德以“知识如何可 能”的方式涉及到了这个问题。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受到康德的影 响,正面地探讨理解之所以可能的种种条件,从而开辟出了所谓“一 般解释学”的领域。但是,他们的讨论往往受制于具体文本和理解者 的主体心态,或局限于所谓“人文科学的方法论”,不具备康德批判哲 学那么广阔的视野和深度。简言之,就是没有达到海德格尔心目中 的存在论所应具有的普遍性和原发性。② 海德格尔看出,解释学所涉 及的那样一种处境(Situation)可以具有基础存在论的含义,因为它要 求一种先于主客(理解者和理解对象)分离的缘发构成。然而,他并 不从“理解文本”这类次生性的解释学处境出发,而是以“存在的意 义”及“缘在之缘性”这样的根本存在论问题为开端,以批判哲学的精 华为羽翼,更根本和更完整地达到了对于“理解”和“语言”的新看法。 反过来说也可以,即他赋予了解释学的处境以基础存在论的含义,从 而抛弃了传统的概念型存在论的框架,建立了一种依据缘在而开展 出的解释学化了的现象学存在论。③ 简言之,海德格尔使存在论和解 释学相互改造、相互贯穿和相互构成。

因此,他对于“领会”的理解就来自于他对于缘在的本性的看法。

①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35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参见同上书,第46、209页。 ③ 参见同上书,第38页。

缘在不是任何可以与它的世缘从逻辑上区别开来的主体,它向来就 已经“全身心地”化入了它的世缘中;它就是它的缘或生存的可能性, 也因此具有了一种对于这个世缘或这种在世处境的领会,尽管还根 本不是概念的和反思的理解。所以,“理解的可能性”问题就由于缘 在的这种非逻辑主体的在缘性、前抛的“混成”性而得到了一个存在 论意义上的解决。第31节的题目“作为领会的在缘(Das Da-sein als Verstehen)”就是这个意思。缘在本身所具有的领会是一切后起的理 解之源(缘),而这个与生俱来的领会不是别的,就是缘在之缘的一种 基本存在方式和被打开的状态(Erschlossenheit)。

循着这个思路,可知人作为“在缘”的和“就是缘”的存在者先天 地就能领会,这就是领会的“前抛(Entwurf,或译前瞻、投射、筹划)” 本性。“在这种存在方式中,缘在就是它的纯粹可能性(作为可能性 的可能性)。”①

这种前抛本性,表明缘在及其悟性“永远要比它事实上所是的 ‘更多’”②。它是“能存在”或“能是(Seink和现成的“在何处”、“是什么”之前。但这又决不意味着这缘在比它实 际上(faktisch)所是的更多,在实际现象之后还要靠先天的范式或更 高的本质来支撑。这是因为它实际上也就是它的能在,这生存的本 能原知或“先天前抛能力”就属于它的实际状况。③ 这就是存在的“超 越”或“先验性”对于海德格尔的意义。这微妙的“超出”和“更多”是纯 境域的、构成的和出自本身的,毫无概念的痕迹可循。

因此,如果我们用现象学者爱讲的“看(Sehen)”或“视(Sicht)”来 理解这种领会,这种看就决不只是“纯直观”,因为它具有一个前抛的 构成视域,并非只是直接感知眼前的现成对象。这个识度将海德格 尔的现象学与胡塞尔的现象学在起点处区别开来,并说明胡塞尔讲 的“纯直观”的思路中还有“现成的”因素,未能充分追究这种“直观”所 以可能的存在论条件。如果他能充分地发掘他的“边缘域构成”学说

①②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45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③ 见同上。

的终极含义,就会得出与海德格尔相似的结论。海德格尔对于康德 讲的“先验想像力”的理解却非常近似于这里讲的领会,以及它在日 常生活中的体现——牵挂着的“环视(Umsicht)”。

所以,并非解释(Auslegung)使我们领会和理解,而是这原本构 成着的领会使得解释可能。领会通过概念化的解释可以“上升”为 (狭义的)陈述(Aussage)。具有述谓结构的陈述是解释的一种极端 形式。它似乎断绝了与缘发生网络的内在联系,将原初解释所包含 的域性的“作为(als)”结构转变成了“关于某某(Worüber)”的判断式 的“作为”或“是什么”。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这陈述虽然表面上从因 缘关系网中脱开,却只能植根于缘在领会和解释之中,以获得从任何 别处得不到的原初意义和可理解性。① 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的思想 与维特根斯坦的命题意义图像说及命题意义本身的不可表达性(非 现成性)的观点倒有某种可比较性,尽管维特根斯坦还未深入到缘在 的境地。而且,我们可以见到,海德格尔对于“陈述”的看法与现在流 行的、从根本上区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方法论和“解释学”倾向 也不同。陈述所代表的自然科学的表达方式及“解释”所显示的人文 科学的表达方式都植根于缘发的领会。因此,海德格尔自 20 世纪 30 年代起,也大量讨论了现代技术和自然科学的根源问题。

除了自身情境和领会之外,在世的缘在之缘(das Da des Daseins) 的另一种先于直观和概念思维的开启方式就是言谈(Rede),而言谈 的被说出状态(Hinausgesprochenheit)就是语言(Sprache)。② 言谈并 不比处身情境和领会更少本源(缘)性,因此,首先并不是作为传达现 成心态和被领会者的交流媒体而存在,而是“在世的处身情境中的领 会状态(的)自身道出”③。

正是由于言谈的这种缘发构成和内外沟通的域性,它在根本处 就总是在“听(H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58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参见同上书,第161页。 ③ 同上。

在的“世间音”(舆论、闲言碎语、故事传说)和带有形象含义的“事态 音”(行进的兵团、北风、笃笃作响的啄木鸟和劈劈啪啪的火堆),却不 会首先听到内心的独白和外在的纯物理音响。而且,在这言谈境域 中的沉默(Schweigen)也同样是言谈,往往能更真切地让人领会,因为 它更纯粹地依附着这境域本身的开合而“谈”着。①

这样一种缘构成的语言观和领会观使我们对以前许多从未引起 过哲学家们关注的现象有了全新的理解。海德格尔讨论了“闲谈 (Gerede)”、"好奇(Neugier)"、和"双关(Zweideutigkeit)"。对他来 讲,这些现象不只是现象学的或语言学的,而是具有存在论含义的缘 在的缘构成方式。闲谈比陈述更靠近缘在之缘,因为它建构着和表 达着缘在共同在世的平均的、域状的领会。流言蜚语、小道消息之所 以有那么大的兴风作浪的能力,就是因为人首先不是概念理性的主 体,而是被这些世缘造就成的共同缘在。人说闲话时、聊天时不在乎 所说的是否可被证实或经得住逻辑的分析,要紧的是说得有板有眼、 意兴盎然、神乎其神。②“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五牵挂 缘在的存在

从以上几节的阐释中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关于人的本性的“缘 在”观如何改变了整个存在论讨论的模式和基本词汇。传统的唯理 论或经验论的方式和相应的词汇,比如“实体”、“理念”、“心”、“物”、 “主体”等等被视为现成的次生者,而缘构成的思路以及像“缘”、“在世 界中”、“用得称手”、“大家共在”、“处身情境”、“领会”、“言谈”、“双 关”、“好奇”这些很少或从未进入哲学讨论的词汇却占有了中心地 位。一切都是以能否体现、展示缘在之缘性或形式指引性为转移。 《存在与时间》中有两个基本的区别:现成状态与缘构成状态的 区别,以及不真正切身的状态与真正切身的状态的区别。前一个区 别就是存在者与存在本身(能在)的区别的另一种表述,只是更有方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65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参见同上书,第168—269页。

法上的含义;后者从根本上讲来则属于构成态中的两种在缘方式,尽 管不真态的生存方式可以而且倾向于被进一步平板化为现成的。所 以,第一个区别是最关键的和贯穿海德格尔思想的全过程的,它将海 德格尔存在论思路与形形色色的观念哲学区别开来。第二个区别主 要出现于他的前期著作中,特别是《存在与时间》中。

上一节中讲的那几种缘在的日常生存方式(闲话、好奇、双关等) 属于一个更基本的在世形态——沉沦(Verfallen)或被抛状态。这“沉 沦”在德文中还有“陷入”、“沉溺于……之中”、“遭受”之义。按照海德 格尔的意思,它“并不表示任何(伦理的、宗教的)负面评价”①,而是意 味着缘在在世的一种状态,或人的实际生活经验自然就有的一种求 安逸的倾向,或躲避困苦(比如朝死的存在)、负责和自己决断的倾向。 因此,这沉沦意味着缘在的向世界境域的根本开放并没入其中 的状态。原本就没有什么标准能使我们找到一个更高级的非沉沦的 现成状态。缘在总是“首先和通常地”沉陷入了、被裹进了它的世缘。 至于下面将讲到的缘在的真态存在,只是这种根本的牵挂和缠结状 态的一种变形。② 而且,这缘在陷入的被抛态不是一种因果意义上的 被决定状态,因为它的实际根基是“能(存)在”而非现成存在。这身不 由己的被抛态中一点不少人的生存自由,而且恰恰是被这根本的自 由或无观念自性的缘发而造成。在这被抛态中的沉沦出于一种本能 的逃避(Flucht),即从它的双向构成的“能在”那里逃入到一种境域的 平均态中。真正的因缘论既不是创造论,也不是决定论。

以“沉沦”和“被抛态”结束了关于“在……之中”的一系列酣畅淋 漓的讨论之后,海德格尔着手揭示以上讨论的那些“存在于世界之 中”的种种生存形态的整体结构,以便一针见血地理解缘在的本性。 为此,他需要一种更本源的在缘现象,它本身就以某种方式具有这被 要求的结构整体性及其各个环节。这现象就是“畏惧”,一种比“怕”更 “原”(缘)初的处身情境。

①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75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参见同上书,第179 页。

一般的怕总似乎是在怕着或逃避着某个东西,尽管“能怕”不能 被归结为这被怕者。“畏”则是一切怕的根源,是对于完全不确定者 的畏惧。① 这种可怕之物的虚无(Nichts)化不但消除不了这让人逃 避的威胁性,反倒使它变成一种更纯粹和更根本的势域威胁。这种 虚无不仅去除了对现成者的关心,而且消泯了与用得称手状态相应 的关系网的限制。畏不是在畏惧什么东西,亦不是畏惧一种通过关 系网而会产生的结果,它“所畏惧者就是这个在世界之中”②。缘在为 什么会畏惧自己的“在世界之中”呢?这是因为在世作为缘在的根本 存在方式与缘在有至深的关联,但这种关联又决无半点现成性,是一 纯势态的“成为”和“被抛”,因而具有最纯粹的和最可领会的悬空威 慑性。这种不依赖对象的和纯境域的畏比前述的各种缘在方式都更 原本,也就是说,它更直接和明白地揭示出了缘在的纯缘发构成的境 域本性或最根本的能存在机制。因此,通过畏惧这个处身情境,我们 就能把握缘在被抛在世的完整方式或牵挂的方式,并由此达到理解 缘在的真态存在方式的入口。

“牵挂”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个缘在在世的整体结构。它涉及三个 维度:首先,畏惧现象表明缘在总已经与它本身的存在可能性缠结在 一起,先于任何现成的自身而存在(Sich-vorweg-sein)。其次,这“先 于”不是指“先验逻辑范畴”一类的现成在先,而是指被抛在世这种缘 构式的在先,因而必表现为“已经存在于一个世界之中的先于自身 (Sich-vorweg-im-schon-sein-in-einer-Welt)"。第三,以上两点包含的 前后牵引使一种“沉沦着的在……状态里”(verfallenden Sein bei...) 的处身情境不可避免。因此,牵挂的总含义就是“作为存在于(世界 内所遭遇着的存在者)的状态里的、已经在(此世界)之中的先于自身 [Sich-vorweg-schon-sein-in-(der-Welt-) als-Sein-bei(innerweltlich begegnendem Seienden)]”。③ 这便是“缘在之存在”或“缘存在的存在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86页,图宾根,马克斯·尼迈尔出版社,1986。 ② 同上书,第187页。 ③ 同上书,第192 页。

(das Sein des Daseins)”,是《存在与时间》所达到的第一个对于缘在 本性的整体构成结构的描述,也是海德格尔讲的“形式指引(显示)” 的典型表现,具有重要的意义。

首先,说牵挂是一种“先于自身”,不仅表明缘在的只在“去存在” 中去赢得自身的构成本性,而且显示出海德格尔对于康德式的“…… 如何可能?”的问题的一种独特的回答方式。缘在就是由它“是其可 能性”的方式而使先天综合认知可能的,尽管这生存化了的可能性不 能被现成化为主体性、直观形式和先验范畴。然而,这可能性又绝不 止是一种“潜能”,等待“形式”赋予它现实性。相反,此生存着的、构成 着的可能必然已经以境域的方式存在于一个与之缘起的世界之中 了。这样,海德格尔讲的牵挂的在先性就既不同于先验唯理论,又不 同于将牵挂心理化的倾向。他通过缘在(而非“主体”)要回答的确是 哲学最关心的终极的存在论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其回答方式则 超出了传统的先天与后天、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体现为一种不离 世间的超越构成。

这个“存在于……状态里、已在……之中的先于(现成的)自身” 的结构清楚地表明“牵挂”这个词所意指的那种相互缠结、共同发生、 保持在现场的存在论的原(缘)发状态。它并不受制于被牵挂的对 象,相反倒是具体的牵念和牵心的源头。以这种结构为存在本性的 存在者才会畏惧,才能有在先的领会、语言和被抛于世的缘境,也才 可能有下面将分析的缘在的诸真态生存方式。因此,牵挂虽是原初 “时间”的在世形态,却不应被看做这种时间的粗糙的和低级的形态, 而应被视为其根源。牵挂或缘在之缘具有最切己的和最经常的揭示 性,一切可被理解的必通过它而得明白。

真心欢迎各位文史哲爱好者,添加我的个人微信 SuperQSC 。添加微信后,我会邀请您加入我们的【微信交流群】,获取各类文史哲资源,随时获取更新动态,真心期待您的添加。(纯交流,不收费,放心加,没套路~)
(0)

相关推荐

  • 第二节“知识考古学”

    福柯有自己的“理论”吗?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如果理论是一套 与实践脱节的说教,他就没有“理论”,而只有“体验”,他的思想和写作 生涯就是这样的思想“经验”或“实验”。在这样的意义上,思想活动本 身也可以是一种实践活动。他为他的实验性思想起了一个名字,即 “知识考古学”。其实,就福柯使用这几个字的本意而言,并不是表示 ① 迪迪埃·埃里莲:《权力与反抗——米歇尔·…

    书籍分录 2023年12月4日
    192
  • 柏拉图-《法篇》-第十二卷-在线阅读

    第十二卷 雅典人如果一名派驻外国的大使或公使对国家不忠诚,无94: 论误传信件,还是歪曲信息,出于善意或敌意,这样的人作为大使 或公使,都要受到渎神罪的指控,因为他们的行为违抗了赫耳墨斯 和宙斯的派遣和旨意,要在罪行得到确证以后,再来决定给他们什 B 么样的惩罚或罚款。 偷窃是一种肮髒的行为,公开抢劫更是罪大惡极。宙斯的儿 子既不会偷,也不会抢,更不会对同类…

    书籍分录 2024年9月21日
    61
  • 第四节 形而上学

    在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指最基本的哲学原理,本来并无贬义。在近现代西方哲学中。黑格尔将形而上学说成是抽象的、片面的、静止不变的思想方法,和他的辩证法根本对立;实证论者和逻辑经验主义者拒斥形而上学,则是反对研究传统哲学的基本问题,认为它们是不能由经验证实真或假的无意义的问题。实质上,,他们所说的"形而上学"都另有含意。亚里士多德本人没有用"形而上学"指谓他的…

    书籍分录 2023年11月20日
    148
  • 尼采-《快乐的科学》-(六)-在线阅读

    (六) 三一一、破碎的智慧 我们并不永远是那么勇敢,而当我们疲累的时候,和我们类似的人会 如此悲叹道:“要人使人类尝受痛苦真不容易,而那是不可缺少的!当我们 不想让自己继续苦恼下去,隐居起来会比较好吗?和疯狂的群众生活在一 起,以及为了赎偿个人所犯的罪(必须犯的罪)而和整个人类相抗是否会较 不适合呢?傻子所有的是愚昧,虚荣者所有的是空幻,狂热者所有的是狂热,…

    书籍分录 2024年9月14日
    56
关注微信
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