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对于思辨哲学的所有批判都是基于解决个体的宗教 性生活的意义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克尔凯郭尔更应该被看做是一个 宗教哲学家。当思辨理性把基督教信仰改造成了一个有关信条的客 观知识体系之后,“成为一名基督徒”就成了一件犹如吃饭、睡觉那样 异常简单且又自然而然的事。面对所谓的“基督教国家”批量生产冒 牌基督徒的现象,克尔凯郭尔感觉到了一个危险:作为“个体”的人将 被“公众”所湮没,人不再以“个体”或者“单一者(den Enkelte)”的形象出场直接面对“上帝”。于是,他从批判现代民主运动的不良后果开 始,一步步地做着恢复人以“个体”或“单一者”的形象出场的工作。为 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从理论的层面上澄清了以下三个方面的关系:人 以何种面目出场,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
克尔凯郭尔历来主张,人当以“个体”或者“单一者”的形象出场, 这一立场使他一直对丹麦历史上的自由主义运动和民权运动持否定 的态度。① 1846年,就在《附言》完成后一个月,克尔凯郭尔曾用真名 发表过一部相当政治化的作品《文学评论》(En literair Anmeldelse), 在书中他激烈地批判当今时代是一个“反思的”、“缺乏激情”的时代, 认为民主运动虽然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但这种平等只是一种 “数学式的平等”;它几乎等同了所有的阶级,从而使众人趋同为一个 人。换言之,原本应该具有丰富个性的人被“平均化”:个体被削减为 “公分母”,成了“公众”这个“抽象概念”中的一分子。② 在他看来,人 能否成为“个体”、能否以“单一者”的形象出场并不取决于政治制度的 变化,而应取决于个体与“永恒”之间的维系。倘若人丧失了与“永恒”、 “绝对”的维系,他也就不再能以“单一者”的面目出场。换言之,如果没 有了来自“永恒”的支持,个体就只能转向“公众”寻求保护。克尔凯郭 尔把宗教生活中的世俗化倾向与人的个体性的丧失联系了起来,这一 点与我们通常对宗教与个体之间的关系的看法不同。我们一般认为, 是宗教的统治压抑了人性、湮没了个性,而理性主义把人从宗教的迷梦 中唤醒并将人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但是克尔凯郭尔却恰恰从 宗教虔敬主义的立场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即只有在“永恒”的设 定之下,人才有可能以“个体”的面目出场。这也就是说,人之所以能够
① 丹麦历史上的民主运动自19世纪30年代起就已大规模地兴起,1848年前后 达到高潮。1849年6月5日,国王弗里德里希七世(Frederick VⅡ)签署宪法,从而完 成了丹麦社会由君主专制国家向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和平转换,这一天标志着该运动 的胜利结束。关于丹麦现代民主运动的产生原因、发展经过以及克尔凯郭尔对这场 运动的回应,参见布鲁斯·克姆斯(Bruce Kirmmse)《克尔凯郭尔在丹麦的黄金时期》 (Kierkegaard in Golden Age Denmark),布鲁明顿,印第安那大学出版社,1990。 ② 见《克尔凯郭尔著作集》第14卷,第63—101页,1963。
以“个体”的面目出场是以“上帝”的存在为前提和条件的,并且“个体” 与“个体”之间平等关系的确立亦应仰仗“上帝”的存在。
人当以个体的形象出场面对“上帝”的思路并非克尔凯郭尔的首 创,但无疑却得到了他的强化,他将个体称为“单一者”即是明证。从 理路上讲,人以“单一者”出场是作为一神教的基督教对人提出的要 求。基督教的“上帝”是唯一的、至上的、全能的、绝对的存在,因此,人 只有以“单一者”的面目才有资格与之相遇。为了强化这一点,克尔 凯郭尔引入了“主体”的概念。他说:“上帝即是主体,因此,他只为主 体性在心性中而存在。”①作为“主体”的“上帝”只能与另一个“主体” 建立关系,因为真正的关系只存在于“主体”与“主体”之间。克尔凯郭 尔进一步指出,“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一个主 体”②。这样一来,人以“主体”或者“单一者”的形象出场就成了“上 帝”之于人的神圣要求。从“上帝”这一方来说,他爱所有的人,他的福 音将向所有人撒开;而从接受者这一方来讲,“即使个体的数额犹如 海里的沙子一样多,成为主体这一任务也将落在每个人的头上”③. 这个意思是说,上帝所播撒的福音并非是遍在的、内在的,它需要每 个人自己以心性的全部激情去追求。这一点就是基督教“特殊主义” 情致的鲜明表现,也是基督教与其他宗教的区别之所在。
个体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树立起来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关系 不是平等的。事实上,人与“上帝”之间存在着本质的、绝对的差别,这 种差别以“谦卑”为形式,它表现为人在“上帝”面前承认自己的卑下, 并且坚信“上帝”对此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④“差别意识”是基督教
①《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183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霍华德·洪、 埃德娜·洪英译,第200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②《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122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霍华德·洪、 埃德娜·洪英译,第130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③《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148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霍华德·洪、 埃德娜·洪英译,第159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④ 见《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446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霍华德· 洪、埃德娜·洪英译,第492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思想中的基本点之一,对此克尔凯郭尔在著作中多次强调。这些不 可通约的差别有着多种表现形式,最鲜明的例证有,“上帝”是纯全的 主体,而人则“多少是一个主体”。这差别就像我们说“上帝”是整个的 “存在”、是“一”,而人只是具体的“存在者”一样。人的存在是时间性 的、有限的,因为在存在的层面上,主体与客体、思想与存在总是为时 间所分隔,而“上帝”的存在则是永恒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上帝” 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就是“真理(Sandhed)”本身;但是人从一开始 就处于“Usandhed”(英译为“Untruth”)的状态。① 在丹麦语中,“Usandhed”既有认识论意义上“谬误”的意思,同时又兼有伦理意义上“不 老实”的含义。如果考虑到克尔凯郭尔全部思想的根本出发点以及 他在讨论“真理”问题时所采取的基督教立场的话,那么这个词所昭 示出的更多应是伦理的含义。也就是说,人是“不老实”的,因为人曾 受蛇的引诱而犯了“罪”。换言之,克尔凯郭尔用“Usandhed”所表明 的就是人的原罪状态。
但是,人与“上帝”之间所具有的绝对差别不仅是无害的,在克尔 凯郭尔看来,这种差别及其诸种表现恰恰是维系人与“上帝”关系的 关键。它最终决定了“上帝”对人的绝对的爱和绝对的权威,同时亦 决定了人对“上帝”的信赖和在“上帝”面前的谦卑。人在“上帝”面前 一无所是,这是基督教在确立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时的根本出发 点,同时也是遭到人本主义批判的地方。克尔凯郭尔在《附言》中对 此极力强调,并将之视为人成长为宗教性的个体的必要条件,这一点 确凿无疑地反映出了他的宗教虔敬主义立场。“在宗教的意义上,个 体的任务是要明白,他在上帝面前一无所是,或者说他要变得什么也 不是并且就此而在上帝面前活下去。他需要让这种无能为力的意识 经常性地呈现在他面前,而它消失之际也就是宗教感消失之时。”②这
① 在《哲学片断》中克尔凯郭尔多次提出人或“学生”是处于这种“Usandhed”的 状态的。 ②《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419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霍华德·洪、 埃德娜·洪英译,第461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里面还有一个时代背景的因素。当克尔凯郭尔极言“人在上帝面前 一无所是”的论调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那些口若悬河的牧师们和 沾沾自喜地自以为理解了一切的听众。他认为,牧师们在滔滔不绝 地布道的过程中实际上只是在欣赏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在接受“上 帝”,他们早已远离了基督教的精神。
克尔凯郭尔极力强调个体在“上帝”面前的谦卑和无能为力的另 一个目的,在于树立起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平等关系。前面提过,克尔 凯郭尔并不认同民主运动的结果,认为它所带来的只是人的“平均 化”,真正意义上的“个体”并没有出现。“个体”的出现需要绕道“人在 上帝面前一无所是”这一点。面对绝对的“上帝”,再卑微的个体也能 单独作出属于他自己的决定,而任何个体都不允许自视高于同类,更 不允许凭借自己与上帝的关系而从同类当中凸现出来。如果承认每 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那么我们就是平等的,不管你是牧师,还是教 堂执事,还是普通会众。因为无论是谁,在“上帝”面前我们都一无所 是,因此我们不能对另一个人拥有权威,只有“上帝”才对我们拥有绝 对的权威。而“绝对的权威”的意思是说,这种权威是排他性的,除 了“上帝”这个绝对的至上存在能够对我们发号施令之外,再也没有 什么人能够对他者拥有权威。因此,只有以“上帝”这个绝对权威为 前提,个体之间的平等关系才能够确立。在克尔凯郭尔去世后出版 的一部题名为《单一者》(Den Enkelte)的作品中,他则更直接地称个 体借助于“上帝”的关系而建立起来的平等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关 系。他说,“只有宗教——借助永恒的帮助——才能将人的平等推 至最终的结局,那是一种神性的、本质性的、非世俗的,并且是唯一 可能的人类的平等。因此,让我们带着荣耀来说吧:宗教是唯一真 实的人性”①。
关于“个体如何成为基督徒”的问题,克尔凯郭尔在此排除了教 会的势力,淡化了宗教仪式的作用,摒弃了知性理解作用的帮助,而
①《克尔凯郭尔著作集》第18卷,第150页,1963。
将“信仰”变成了一桩个体与“上帝”、与“永恒福祉”之间的“密谋”和约 定。这个约定是纯粹的、绝对的。其原因在于,“上帝”是我们所应追 求的一个绝对的目标,是我们生存的前提和依据,这一点要求我们以 “绝对的”精神去追求这个“永恒”,用克尔凯郭尔的话说就是,“与绝对 建立起绝对的关系,与相对建立起相对的关系”。① 事实上,个体能否 与“永恒”建立关系并不关乎“上帝”的存在,而只关乎个体的存在;因 为是个体需要“上帝”这一绝对存在的支持,而不是相反。个体对“永 恒福祉”的追求应该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也就是说,不应考虑自己 能否得到拯救的问题,因为此事的决定权不在我们,而在“上帝”的意 志。事实上,当克尔凯郭尔提出“主观真理”说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个 体能否获得“永恒福祉”的结果这件事抛在了一旁,而将注意力放在 了对“永恒福祉”的追求过程之上了。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思想具有 了现代的维度。克尔凯郭尔引用莱辛的话说,假如上帝将所有的真 理握于右手,而把对这真理的永恒追求握于左手,他将选择这只左 手。② 这样一来,克尔凯郭尔彻底否定了把“成为一名基督徒”视为一 劳永逸之举的行为,把个体与“永恒”之间建立关系的事业变成了一 个过程。因为人是处于不断地“生成”进程之中的,人的生存就是一 场不懈的斗争过程,它是对“永恒福祉”的不断的“接近”。
个体与“永恒”的维系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个体靠什么去追求“上 帝”?个体的存在是有限的、时间性的,而“上帝”则是无限的、永恒的, 因此,从认知的意义上说,个体永远都达不到“上帝”这一存在中最大 的“客观不确定性”。可是,摆在人面前的任务是,明知“上帝”不可知、 不可企及,但是我们还是想去接近“上帝”,因为“上帝”是我们存在勇 气的源泉。故此,人类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以发自内心的“激情”
①《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392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第431页。 这意思让人联想到《马太福音》(22:21)中的话:“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神的物当归 给神。” ② 参见《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103页;克尔凯郭尔:《附言》上卷,霍华德 ·洪、埃德娜·洪英译,第106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永无休止地去接近这个“客观不确定性”,这就是“信仰”。换言之,在 明知我们最终的目标不可能达到的情况下仍以充沛的激情向那个目 标前进,这个对于知性而言的“荒谬”恰恰就是“信仰”的天地。我们知 道,康德曾通过理性的批判为科学知识、伦理、宗教和艺术划分出了 界限,使我们明白了各自的范围,而克尔凯郭尔却要在这种不可能的 情况下仍要使人迈出僭越的步伐。于是,“信仰”成了一个去经验“不 可能性”的冒险过程。在这个旅程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理解,而是 行动;不是行动的结果,而是行动本身。因为说到底,这行动只关乎 个体,它是个体的内在激情的需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克 尔凯郭尔的思想具有现代意义。
但是,如果“上帝”成了“客观不确定性”的代名词,而“信仰”成了 个体以其充沛的激情面向无限、倾听无限的一种冒险,那么,作为一 种制度性的基督教——用克尔凯郭尔自己的话说,就是“《新约》基督 教”——是否还能够存在下去?而如果“信仰”的维系点只在于“激情” 的话,那么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信仰”事实上已经模糊了神学意义上 的信仰与世俗生活中“对不可能性的无限追求”之间的界限。再退一 步来讲,即便克尔凯郭尔所指称的信仰就是对“《新约》基督教”的信 仰,在他彻底地摒弃了知性在信仰领域中的作用之后,个体对“永恒 福祉”的追求也就转变为一个纯粹个体化的行为,信仰成了个体与 “上帝”之间的“密谋”,那么,该由谁来评判个体所倾听到的“启示”的 真伪呢?换言之,我们怎么才能避免在关于启示问题上的唯我论,把 宗教狂热分子与真正的信徒区别开来呢?可惜克尔凯郭尔未能对这 些问题给予令人满意的回答。1847年克尔凯郭尔写作了《关于阿德 勒之书》(Bogen om Adler),其中他激烈地抨击了一个自称受到了上 帝的“独家启示”的假使徒阿德勒(Adler),提出了应该以良知来衡量 启示真伪的问题,但是他始终未提到知性和理性在信仰问题上所应 起到的评判作用。①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上述这些问题都是从基督教
① 参见克尔凯郭尔《关于阿德勒之书》,霍华德·洪、埃德娜·洪英译,新泽西, 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8。
思想自身出发而对克尔凯郭尔思想中信仰至上主义立场所提出的质 疑和批判。倘若我们换从人本主义的角度来审视上述问题的话,它 们所表现出的恰恰是克尔凯郭尔思想中先进的一面。换言之,不管 克尔凯郭尔本人是否意识到,他的思想内里都有着一种解构神学意 义上的信仰的力量。也许正如克尔凯郭尔在《附言》中谈到“激情”的 时候所说的那样,“任何一种激情的至上力量总是希求着自身的毁 灭”①,并且这种对毁灭的渴求往往是在它不自知的情况下发生的。 当克尔凯郭尔极言“激情”之于“信仰”的重要性的时候,事实上他也 造成了这信仰的毁灭。
① 见《克尔凯郭尔全集》第4卷,第 24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