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史研究中,克尔凯郭尔向来被视为是黑格尔及其所代表 的思辨哲学的批判者。因为在他的著述中经常可以见到他对思辨哲 学家的讽刺和嘲弄,其程度之激烈很容易使人们认为,他对思辨哲学 的批判是肤浅的、情绪化的,而非通过深入思辨哲学体系的内部检索 每一个概念的合理性的理性的批判。人们甚至由此怀疑他是否真正 领会了思辨哲学的主旨。但是事实上,克尔凯郭尔对思辨哲学的性 质及其在哲学发展史上的意义是有着良好的把握的,只是这种哲学 不仅与他个人的生活目标相去甚远,而且对他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 有害而无益,于是他才走上了一条与思辨哲学传统完全相背离的道 路。对此我们可以从克尔凯郭尔对“现实性(Virkelighed;Wirklichkeit; Actuality)”概念的理解中窥得一斑。
19 世纪的欧洲哲学以德国唯心主义为主导。从克尔凯郭尔的学生 时代开始,黑格尔在丹麦哲学界就已经成为了领袖人物,克尔凯郭尔的 大学老师们如马腾森(H.L.Martensen)、西伯恩(F.C.Sibbern)、缪勒 (P.M.Moller)等都经历过一段“黑格尔主义时期”,而不管他们后来更 多的是支持和宣传还是反对与批判黑格尔的哲学,他们自身的思想方式 都受到了黑格尔的极大影响,这种情况在克尔凯郭尔身上也不例外。①
① 参见约翰·史都华《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关系再审视》(Kierkegaard's Relations to Hegel Reconsidered),第 45—83 页,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2003。
黑格尔是古典唯心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他不仅完成了始自康德的 使哲学成为一门“科学”的工作,而且还以其包罗万象的庞大体系登 上了哲学发展史上的高峰。至此,哲学已经形成了一套通过概念和 范畴来构造和把握“现实”的思维方式和话语系统,并且达到了相当 高的专业化水准。克尔凯郭尔虽然承认19 世纪的思辨哲学代表着哲 学发展史上的伟大成就,而且他本人无论是在哲学思维方式还是写 作方式上都无可否认地受到了来自黑格尔的诸多影响,但是在阅读 克尔凯郭尔的著作的时候,我们更多地看到和感觉到的却是他对黑 格尔及其所代表的思辨哲学的不满和批判。在写作中,克尔凯郭尔 经常把“教授”与“思想家”、“(德国)哲学家”与“思想家”对立起来,并 且常常对以哲学为谋生手段的学院派“哲学家”以及“教授”们极尽讽 刺挖苦之能事。在《附言》中他甚至还提出了“生存的、主体的思想家 (existerende subjektive T家”相对立。前者以苏格拉底和莱辛为代表,后者则以柏拉图和黑格 尔为领军人物。在他看来,思辨哲学所致力于建立的“客观思想”体 系虽然以自己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现实”的模式,但这个 模式却与个体的生活毫无关系,它根本达不到“生存”,并且它根本上 是对“主体性”的一种误解。①
在思辨哲学传统之下,“现实性”是一个抽象的和逻辑的范畴,它 被定位于一个超越出实际存在者的形而上的存在。当黑格尔写出那 句屡遭误解的名言“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 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时候,他心目中的“现实性”并不是指那些无限的 具体存在者,而是指自然和精神的世界中那些合乎理性的层面。只 有这些层面才是黑格尔所理解的作为“科学”的哲学所要研究的对 象,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哲学的内容认定为“现实”。② 克尔凯郭 尔并非不理解唯心主义哲学家们力图使哲学超越现实层面的努力, 只是他拒绝认同这种努力。在《忧惧的概念》中他曾这样说过,“尽管
① 见《克尔凯郭尔全集》第7卷,第92页,2002。 ② 见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第43页,商务印书馆,1980。
黑格尔有着杰出的能力和超凡的学识,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以其表 演提醒我们,他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德国的哲学教授,因为他不惜 一切代价地必须要解释一切事物”①。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能够称 得上思想的东西应该立足并围绕个体的生活。如果我们从他的生活 经历和写作的最初动机出发,那么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全部哲学思考 都是为了解决从他个人的生活中滋生出的诸种问题,比如,婚姻问题 和个体的信仰问题等。所以,“现实性”在他看来就不是一个抽象的、 逻辑的范畴,而是一个与个体的直接性的生活及生存的事实戚戚相 关的东西。事实上克尔凯郭尔对于“现实性”这一范畴的困惑和思考 由来已久。1841年,当克尔凯郭尔首次前往柏林聆听谢林演讲的时 候,已经对黑格尔哲学产生了怀疑和不满,因此他对谢林的演讲寄予 了很高的期望。在日记中他曾这样写道:
我真高兴听到了谢林的第二场演讲-—真是不可思议。很久 以来我一直在痛苦着、思索着。思想的胚胎在我体内跳跃……当 他就哲学与现实的关系提到“现实性”一词的时候,我几乎记住了 他随后所说的每一个词。也许,就在这里,一切都可以清楚明晰 了。这个词令我回想起我在哲学方面所有的痛苦和折磨。②
可是很快地,年轻的克尔凯郭尔就感到了失望。他原以为谢林 能够解决他在哲学方面的困惑,但最终却发现,在谢林的眼中,“现实 性”仍然是一个抽象的、逻辑的范畴,而并没有他所理解和希望的那 种关于人的实在的“现实性”即“生存”的含义,于是他觉得自己受到 了欺骗。在同样是写于其首次柏林之行期间的《非此即彼》中,克尔 凯郭尔表达了这种失望和受骗的情绪。他说:“哲学家们所谈论的现 实性常常是令人失望的,其情形就如同人们在一个二手货商店看到
①《克尔凯郭尔全集》第4卷,第327页;克尔凯郭尔:《忧惧的概念》,汤姆特、安 德森英译,第20页,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0。 ②《克尔凯郭尔全集》第19卷,第235页,2001。
的一个招牌,上面写道:熨衣在此。假如真有某君把他的衣服拿来熨 烫的话,他就会上当受骗,因为那块招牌只是用来卖的。”①随后,在 《忧惧的概念》一书中,他又从学理的角度分析了“哲学家们”所理解 的“现实性”所可能造成的不幸后果。如果“现实性”被置于逻辑学当 中而成为构成逻辑学内容的一个范畴的话,这个结果无论对于逻辑 学还是对于“现实性”来说都是一种损失。“现实性没有因此而被充 实是因为,作为现实中的本质的一部分的偶然性在逻辑的领域内是 不被承认的。而逻辑学亦没有得到充实,因为假如逻辑学思考了现 实性的话,它就把它本不能吸收的某些东西包括了进来,它从一开始 就吸收了它原本只能倾心的东西。”②
总之,克尔凯郭尔所理解的“现实性”是一个与“可能性”相对立 的概念,是一个存在论层面(existential)而非形而上层面的概念。既 然如此,它与逻辑学和思辨哲学传统就是异质的。在逻辑学中,一切 都按照“必然性”发展运行,而存在论意义上的“现实性”无疑则涉及 “偶然性”的内容。如果硬要把这两种不同质的东西拉在一处,那么 逻辑学僭越了自己的职能范围,而“现实性”则因为将被“必然性”所 统领而丧失了其原本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偶然性”。于是,克 尔凯郭尔努力要恢复“现实性”所具有的存在论的意义,并且使之从 逻辑学当中剥离出来;只有这样,关于“生存(Existents)”的思想才能 够开显出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克尔凯郭尔像所有的浪漫主义者 一样把恢复哲学本来面目的希望寄托在古希腊人的身上。他认为古 希腊的学术传统是美好的,那时的哲学活跃在大街上、工场里和市场 上,它立足于大地以及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而非来自云端的声音。 他把苏格拉底当做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因为他关切的是现实生活 中的问题,并且把个体的日常生活以及生存的意义的问题放在首位。
①《克尔凯郭尔全集》第2卷,第41页,1997;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上卷,霍 华德·洪、埃德娜·洪英译,第32页,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7。 ②《克尔凯郭尔文集》第4卷,第317—318页;《忧惧的概念》,汤姆特、安德森英 译,第9—10页,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0。
相反,当代的学院派哲学教授们则以概念构造和解释现实为己任,他 们所研究的只是一些依靠哲学术语和抽象思维臆造出来的问题。克 尔凯郭尔甚至还以嘲讽的口吻指出,当代哲学家因为沉浸在概念和 体系的构造之中而忘却了自己的生存,或者至少对于自身的生存漠 不关心,因而他们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他说:“在生存中理解自身是 古希腊的原则。不管有的时候一个希腊哲人的教导所具有的实质性 内容有多么地少,这位哲人都有一个优势:他永远不会显得滑稽。”① 不过在此应该明确的是,当克尔凯郭尔自称是在向带有几分童真气 的古希腊哲学返归的时候,他所提出的“在生存中理解自身”的所谓 “古希腊的原则”却已经为哲学开启了一个现代性的维度,这个维度 就是克尔凯郭尔为后世“存在主义”思潮所关注的关于“生存”和“选 择”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