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现象学时期
1859年4月8日,胡塞尔出生在摩拉瓦地区的一个叫普罗斯捷 约夫(Prostejov)的小城镇上(这个地区原属奥匈帝国,如今在捷克共 和国境内)。胡塞尔的父亲是一个布商。父母都是犹太人。在读了几 年小学之后,胡塞尔在9岁时由一个亲戚带到维也纳去读书,以便日 后能进入文科中学学习。1876年,胡塞尔从维也纳的文科中学毕业。 他的成绩不好,几乎不能通过毕业考试。但他临时抱佛脚,日夜加班 准备,终于得以毕业。而恰恰是在这段毕业前的突击准备过程中,胡 塞尔对数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1876年秋,胡塞尔开始他的大学学习生涯。在莱比锡大学,他先 听了三个学期的天文学课程,同时也听一些数学、物理学和哲学的讲 座。在莱比锡大学,胡塞尔认识了以后成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 统(1918—1935)的托马斯·G.马萨里克(Thomas Masaryk)。马萨
① 伽达默尔:《新哲学》(Neuere Philosophie)第1卷,第105页,图宾根,莫尔出 版社,1987。
里克使胡塞尔注意到近代哲学的开端,注意到笛卡尔、莱布尼茨和英国 经验主义。最主要的是胡塞尔通过马萨里克而了解到一个几年后对他 一生的哲学道路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同时代哲学家:布伦塔诺。两年后 胡塞尔转学到柏林大学,注册学习数学和哲学。在学习了六个学期之 后,胡塞尔又转到维也纳,打算在那里攻读数学博士学位。1882年秋, 他的博士论文《变量计算理论的论文集》获得认可。
在维也纳期间,胡塞尔继续与马萨里克交往。在马萨里克的影响 下,胡塞尔开始研究《新约全书》,由此而产生的宗教方面的经验使胡塞 尔开始从数学研究转向哲学研究,以便——他在40年后所作的回顾中 这样写道
“借助于一门严格哲学的科学来找到通向上帝和通向真 正生活的道路”①。此后,胡塞尔又在柏林听了一个学期数学家魏尔 斯特拉斯(K.Weierstrass)的数学课。在服了一年兵役之后,胡塞尔 回到维也纳,随布伦塔诺学习哲学。从布伦塔诺那里,胡塞尔获得了 哲学也可以说是严格的科学的信念。这一时期对胡塞尔有重要影响 的另一位哲学家是施通普夫,胡塞尔以后发表的最重要著作《逻辑研 究》便是题献给他的。布伦塔诺的描述心理学研究和施通普夫的声 音感觉分析为胡塞尔现象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施通普夫本人也是 布伦塔诺的学生,当时在萨勒(Saal)河畔的哈勒大学任教。
胡塞尔在维也纳大学随布伦塔诺学习了几个学期之后,便遵照 布伦塔诺的推荐于1886年到施通普夫那里准备教授资格考试。胡塞 尔到哈勒时只有27岁,在一年的时间里,他在施通普夫那里通过了教 授资格考试。获得任教资格的这一年也是胡塞尔结婚的一年。他的 妻子马尔维娜(Marvine)也是犹太人血统。女儿伊丽莎白(Elisabeth)、长子格哈特(Gerhart)和幼子沃尔夫冈(Wolfgang)分别于 1892、1893 和1895年出生。
获得任教资格后,胡塞尔的生活与其他大学教师从外表上看并
①《胡塞尔与现象学运动》(Husserl und die Phaenomenologische Bewegung),汉 斯·莱纳·塞普(Hans Rainer Sepp)编,第131页,弗莱堡/慕尼黑,卡尔阿尔卑出版 社,1988。
没有很大区别。但在胡塞尔的内心世界中,一个“哲学工作者”的第 二生命已经展开。他不信任哲学中的大话和空话,要求把哲学史上 的“大纸票”兑换成有效的“小零钱”;他相信哲学所具有的伟大任务, 但认为只有在完全澄清了这些任务的意义内涵的起源之后,才有可 能解决这些任务;他拒绝形而上学的思辨,主张在“看”、在“直观”中把 握到实事本身。可以说,胡塞尔思维的现象学特征在他的哈勒时期 已基本形成。也正是由于掌握了这种方法,他以后从心理主义向反 心理主义的过渡才得以可能。而且这种方法最后成了整个现象学运 动的最突出标志。
胡塞尔的任教资格论文《论数的概念》(“Ueber den Begriff der Zahl”)得以付印,但未能进入书店出售。四年后,胡塞尔发表的第1 部著作《算术哲学》(Philosophie der Arithmetik)重新采纳和提出了 他任教资格论文中的基本问题。在这部书中,胡塞尔试图通过对数 学基本概念的澄清来稳定数学的基础。这种以数学和逻辑学为例, 对基本概念进行澄清的做法以后始终在胡塞尔哲学研究中得到运 用,成为胡塞尔现象学操作的一个中心方法。由于胡塞尔在《算术哲 学》中对基本概念的澄清是在对心理行为的描述心理学分析中进行 的,因而在此书发表后不久,他便受到了指责。最主要的批评来自数 学家和逻辑学家弗雷格,他在《算术哲学》一书的书评中指出胡塞尔 把客观的数学内涵加以心理学化。
但在此同时,胡塞尔本人已经陷入心理主义的困境并且意识到 这个困境的起源所在。他本来计划出版《算术哲学》的第2卷,但后来 便因这部书的哲学起点不够稳定而放弃了这个打算。可以说,心理 主义的困境使他放弃了这个立场并开始转向它的对立面。胡塞尔几 年后在回顾这一转折时说:“一系列无法避免的问题……不断地阻碍 并最终中断了我多年来为从哲学上澄清纯粹数学所做的努力的进 程。除了有关数学基本概念和基本观点的起源问题之外,我所做的 努力主要与数学理论和方法方面的难题有关。那些对传统的和改革 后的逻辑学的阐述来说显而易见的东西,即演绎科学的理性本质及 其形式统一和象征方法,在我对现有演绎科学所做的研究中却显得模糊可疑。我分析得越深入,便越是意识到:抱有阐明现时科学之使 命的当今逻辑学甚至尚未达到现实科学的水准。……而我在另一个 方向上却纠缠在一般逻辑学和认识论的问题中。我那时以流行的信 念为出发点,即坚信演绎科学的逻辑学和一般逻辑学一样,对它们的 哲学阐明必须寄希望于心理学。因此,在我《算术哲学》的第1卷(也 是唯一发表的一卷)中,心理学的研究占了极大的篇幅。我对这种心 理学的奠基从未感到过完全满意。在论及数学表象的起源,或者,在 论及确实是由心理因素所决定的实践方法的形成时,我感到心理学 分析的成就是明白清晰而且富有教益的。然而,思维的心理联系如 何过渡到思维内容的逻辑统一(理论的统一)上去,在这个问题上我 却无法获得足够的连贯性和清晰性。此外,数学的客观性以及所有 科学的客观性如何去俯就心理学对逻辑的论证,这个原则性的怀疑 就更使我感到不安了。这样,我建立在流行的心理学信念——用心 理学分析来逻辑地阐明现有的科学——之上的全部方法便发生了动 摇,这种情况愈来愈迫使我对逻辑学的本质,尤其是对认识的主观性 和认识内容的客观性之间的关系作出普遍批判的反思。每当我对逻 辑学提出一定的问题并期望从它那里得到解答时,它给我的总是失 望,以至于最后我不得不决定:完全中断我的哲学-数学研究,直到我 在认识论的基本问题上以及在对作为科学的逻辑学的批判理解中获 得更可靠的明晰性为止。”①
因此,胡塞尔在19世纪 90年代将其主要精力放在建立“纯粹 的”、“本质的”或“意向的”心理学上,力图使它成为任何一门经验心理 学的基础,这些问题此后进一步将他引向对逻辑学和认识论的基本 问题的探讨。
二现象学运动的第一阶段
胡塞尔在此期间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为以后的《逻辑研究》奠定了
① 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AV/BV,载于《胡塞尔全集》第18卷,1974。
基础。几年后,即 1900年,胡塞尔的巨著《逻辑研究》第1卷出版,题 为《纯粹逻辑学导引》(Prolegomena zur reinen Logik)。在这一卷中, 胡塞尔反驳了当时在哲学界占统治地位的心理主义观点,即认为逻 辑概念和逻辑规律是心理构成物的观点;这实际上是胡塞尔本人原 来所持的观点。所以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的“前言”中曾引用歌德的 话来形容他对心理主义的批判:“没有什么能比对已犯过的错误的批 评更严厉了。”①这些批判在当时结束了心理主义的统治,而且在今 天,无论人们把逻辑定理看做是分析的还是综合的,这些批判仍然还 保持着它们的有效性。可以说,随着这一卷的出版,心理主义这种形 式的怀疑论连同有关心理主义的讨论在哲学史上最终被归入了档 案。在一年之后,胡塞尔又出版了《逻辑研究》的第 2卷:《现象学与认 识论研究》(Untersuchungen zur PhErkenntnis),它们由六项研究组成。在这六项研究中,胡塞尔通过对 意识的现象学本质分析揭示了逻辑对象的观念性,由此而试图从认 识论上为逻辑学奠定基础。分析的结果表明,在一种特殊的范畴直 观中可以把握到所有观念的、范畴的对象。这种范畴直观便是后来 被称之为“本质直观”、“观念直观”或“本质还原”的方法。
随着《逻辑研究》的出版,现象学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由此而 揭开了在 20世纪欧洲大陆影响最广泛的哲学运动——现象学运动的 序幕。慕尼黑的现象学哲学家阿维-拉勒蒙(E.Ave-Lallemant)将最 广义上的现象学运动划分为两个圆圈:第一个圆圈由《逻辑研究》的 出版起,至胡塞尔1938年逝世止,前后三十多年,是胡塞尔本人身临 其中的现象学发展时期;第二个圆圈则是指由胡塞尔去世后的现象 学运动至今为止的发展。② 我们这里所概括再现的主要是第一个圆 ① 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AV/BⅢ,载于《胡塞尔全集》第18卷,1974。 ② 参见阿维-拉勒蒙(E.A-Lallemant)《现象学运动——起源、开端、展望》(“Die Phaenomenologische Bewegung:Ursprung, Anfaenge und Ausblick”),载于汉斯·莱 纳·塞普《胡塞尔与现象学运动》,第61—75页,弗莱堡 /慕尼黑,卡尔阿尔卑出版社, 1988。
圈,即胡塞尔本人所亲历的现象学发展时期。
在《逻辑研究》第2 卷出版的同一年,教育部建议任命胡塞尔为哥 廷根大学哲学正教授。但教育部的这一建议遭到哥廷根大学哲学教 授们的抵制,最后教育部不得不为胡塞尔设立一个特别教席。职业 上的这一不顺利也给胡塞尔对自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哲学家的信念 造成内在的危机。按比梅尔(Walter Biemel)的说法,"看来,这种‘同 行相轻’对他的触动远比他承认的更大”①。但无论如何,胡塞尔于 1901年来到了哥廷根,并且在他周围很快聚拢了一批有志于现象学 的青年学者。到了1904年,现象学作为一个哲学运动已正式形成。 现象学运动史上第一个圆圈的第一阶段可以说是从这时才真正开 始。这一年,胡塞尔在慕尼黑与那里的现象学家们相会。1905年慕 尼黑现象学派和哥廷根现象学派开始进行相互交流。
从1910年至1912年期间,年轻的现象学经历了第一个繁荣期。 一大批著名的现象学论文在此期间得以发表。由胡塞尔主编并在 1913年出版的《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Das Jahrbuch fuer Philosophie und Phaenomenologische Forschung)第1期上,第一批现象学 的代表人物得以崭露头脚。在这批现象学家中包括有舍勒、普凡德 尔(Alexander Pfander)、盖格(Moritz Geiger)、莱纳赫(Adolf Reinach)、道伯特(Johanes Daubert)、康拉特(Theodor Conrad)、沙普 (Wilhelm Schapp)等等。在《年鉴》第1期上刊登的舍勒的《伦理学中 的形式主义与质料的价值伦理学》是这一时期除胡塞尔的著作之外 最富影响的现象学经典著述。
胡塞尔本人在《年鉴》第1期(1913)上发表的《纯粹现象学和现象 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则公开表明他的思想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阶 段。胡塞尔思想的发展有其内在的必然性,这部著作是他六七年深思 熟虑的结果。胡塞尔1907年在哥廷根大学所作的五次讲座稿《现象学 的观念(五篇讲座稿)》(Die Idee der Ph
① 比梅尔:“出版者序言”,载于《胡塞尔全集》第2卷,第7页,1973。
gen)于1950年作为《胡塞尔全集》第2卷出版,它显示出,胡塞尔在这时 已经坚定地完成了他的第二次思想转变。在发表《纯粹现象学和现象 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的同一年,胡塞尔在为《逻辑研究》第 2版所写的 “引论”中有意识地强调从《逻辑研究》向《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 观念》过渡的必然性:“《逻辑研究》是一部突破性著作,因而它不是一个 结尾,而是一个开端。”①但是,一方面,由于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 2 卷用大量的篇幅来讨论意识活动的因素和结构并且自己也把现象学 称之为描述心理学;另一方面,由于胡塞尔在这些分析中大段地重复 了他在《算术哲学》中所作的研究,所以许多人认为胡塞尔仍然没有 摆脱心理主义,认为他所说的“现象学”仍然是一门心理学。
因此,在《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中,胡塞尔在书名中 便用纯粹现象学来区分他以前所说的“描述现象学”。他在“前言”中 明确地指出:纯粹现象学“是一门本质上新型的,由于它原则上的独 立性而为自然思维不易理解,从而至今才得以发展的学科”。它“不 是心理学,并且它之所以不能被看做是心理学,其原因不在于偶然的 划界和术语,而在于其根本的原则”②。胡塞尔在这里强调“纯粹现象 学”不是心理学的原因有二:其一,将现象学理解为心理学,就意味着 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1卷中对心理主义、人类主义的批判无效,意 味着承认心理主义、相对主义的合理性,这与胡塞尔“哲学是严格科 学”的理想是不相容的;其二,胡塞尔认为他的现象学所要研究的对 象不是人类的心理现象,而是纯粹的意识;相对于人类的心理学而 言,现象学应当是一门纯粹的意识论,而人类意识在胡塞尔看来只是 这种纯粹意识的一个实在事例。
但第一阶段现象学运动的大多数成员仍然不赞同或不理解胡塞尔 的这一立场变化,他们认为胡塞尔这一变化是向超越论唯心主义的回 落,是投入到康德的怀抱中。这一次的意见分歧导致了现象学运动在 两个方向上的分化:作为“本质现象学”的现象学和作为“超越论现象
① 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BVⅢ,载于《胡塞尔全集》第18卷,1974。 ②《胡塞尔全集》第3卷,第1册,第1—2页,1973。
学”的现象学。胡塞尔本人将这两者的区别称之为“现象学的心理学” 和“现象学的哲学”之间的区别,以此也批评了第一阶段现象学运动成 员(哥廷根学派与慕尼黑学派)的不彻底性。直到 1935年,胡塞尔在回 忆这次分裂时仍然感到痛心:“人们这样不理解我,我深感遗憾。自从 我的哲学发生巨大变化以来,自从我内在的转折发生以来,没有人再与 我同行。1901年出版的《逻辑研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而今天人 们只是根据《逻辑研究》来评价胡塞尔。但我在它出版后的很长一段时 间里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只是不愿让所有的人 都在这部书上停滞不前。它只是一条必经之路而已。”①
正是通过《逻辑研究》这条“必经之路”,胡塞尔从“现象学的心理 学”迈向“现象学的哲学”。我们在后面将会看到,这个转折至今还是 现象学研究的一个热门课题,因为对它的评价涉及到对胡塞尔整个 哲学成就的评价:在胡塞尔作出其毕生的努力之后,现象学是否终究 还是一门人类心理学或人类意识论?一个普遍有效的、独立于人类 意识的纯粹意识论的设想是否永远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幻? 胡塞尔在哥廷根一共居住了15年。1916年,新康德主义代表人 物李凯尔特转到海德堡大学哲学系去接替另一位新康德主义代表人 物文德尔班的教席,并推荐胡塞尔继承因李凯尔特离开弗莱堡大学 而空出的哲学教席。胡塞尔到弗莱堡后所作的就职讲座“纯粹现象 学及其研究领域和方法”体现了他这一时期的现象学研究纲领。随 着胡塞尔的迁居,现象学运动的中心逐渐转向弗莱堡,由此而开始了 胡塞尔所亲历的现象学运动的第二阶段。
三现象学的第二阶段
与在哥廷根时期一样,胡塞尔到弗莱堡之后,在他周围很快便聚 集了一批学生和助手,并且,从他们中间不久便产生出了现象学运动
①《A.耶格施密特与埃德蒙德·胡塞尔的谈话录》(“Gespraeche von Sr.Adelgundis Jaegerschmit OSB mit Edmund Husserl”),载于《埃迪·施泰因:通向内在宁静 之路》(Edith Stein. Wege zur inneren Stille),第214页,阿沙芬堡,1987。
第二阶段的代表人物:海德格尔、贝克尔(Oskar Becker)、英加登(Roman Ingarden)、施泰因(Edith Stein)、瓦尔特(Gerda Walther)、勒维 特(Karl Loewith)、古尔维奇(Aron Gurwitsch)、莱纳(Hans Reiner) 等等。另一些以后成为著名哲学家的人物,如解释学哲学家伽达默 尔、生态哲学家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分析哲学家卡尔纳普、西方 马克思主义代表入物霍克海默等等,也曾在弗莱堡听过胡塞尔的讲座 或参加过胡塞尔主持的讨论课。此外,在弗莱堡随胡塞尔一同研究现 象学的还有从美国、日本等地远道而来的一批学者。当时的弗莱堡大 学已成为公认的欧洲哲学中心,世界哲学界所关注的焦点。
以上提到的这些人物都在 20 世纪西方哲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 位。但在这批人物中间,海德格尔显然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他于 1927年发表在《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第8期上的《存在与时间》无 疑是现象学运动这一阶段的最重要代表作之一。这部著作在开始时 还被看做是对胡塞尔超越论现象学进行“具体化”的尝试①,但人们以 后便逐渐认识到:“《存在与时间》所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语言。”②海 德格尔已经突破了胡塞尔现象学的范围,建立起自己的哲学框架。 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关系问题——不仅包括他们各自哲学理论之间 的联系,而且包括他们两人的私人交往——始终是 20 世纪下半叶哲 学史家们的热门话题。
至此,胡塞尔在哥廷根时期的主要合作者舍勒和在弗莱堡时期 的主要合作者海德格尔都已经与胡塞尔貌似神离。三位哲学家各有 自己的哲学意图和系统设想。他们的哲学虽然都以现象学为名,但 后入已经可以用“超越论现象学”、“本体现象学”和“生存现象学”来区
① 例如贝克尔在1929 年的文章《论美的事物的可衰性和艺术家的置险性 (“Von der Hinfaelligkeit des Schoenen und der Abenteuerlichkeit des Kuenstlers. Eine ontologische Untersuchung im Asthetischen Phaenomenbereich”),载于《纪念胡塞尔 文集》,图宾根,1974),以及米施(Georg Misch)在1931年的著作《生命哲学与现象学》 (Lebensphilosophie und Phaenomenologie.达姆施塔特,1967)中都表述过这一看法。 ② 见伽达默尔《解释学与狄尔泰学派》(“Die Hermeneutik und die Diltheyschule”),载于《哲学评论》,第169页,斯图加特,1991年第3期。
分它们了。①
这里已经可以看出,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现象学运动的另一个 相似之处在于,胡塞尔与现象学运动其他成员在现象学研究上的分 歧依然存在,海德格尔只是其中的一个突出例子而已。胡塞尔与其 追随者们之间的最重要分歧仍然表现在:虽然他的追随者们希望他 同时也关注实践现象学的领域,但胡塞尔本人却一如既往地坚持,现 象学首先必须解决理论理性的问题。他在这一阶段中的代表作《内 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发表在1928年的《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第 9 期上,由施泰因整理,海德格尔主编。这部著作与《逻辑研究》一样, 是胡塞尔生前发表的仅有的两部非引论性著作,胡塞尔的现象学思 维方式和操作方法以及现象学的“工作哲学”特征在这里得到了充分 的体现。海德格尔参与工作的另一篇文字是 1927 年胡塞尔为《不列 颠大百科全书》所撰写的“现象学”条目:胡塞尔前后四易其稿,海德 格尔在每一稿上都加了评论。胡塞尔此时尚未注意到,海德格尔在 同一年发表的《存在与时间》已经不再是意识结构的意向分析,而是 生存论的此在分析了。
四现象学运动的第三阶段
这个阶段随胡塞尔 1929/1930年教学活动的结束而告终。但更 严格地说,1928年已经应当被看做是胡塞尔亲历的现象学运动第三 阶段的开端。胡塞尔于这一年退休并推举海德格尔作为他的教席继 承人。当时的候选人中还有著名的新康德主义代表人物卡西尔,但 用奥特(H.Ott)的话来说,他的提名不过是被胡塞尔用来“做做样子 的”②。另一位重要的候选人则是慕尼黑现象学派的元老、在现象学
① 见阿维-拉勒蒙《现象学运动——起源、开端、展望》,载于《胡塞尔与现象学运 动》,汉斯·莱纳·塞普编,第74页,弗莱堡/慕尼黑,卡尔阿尔卑出版社,1988。 ② 见胡果·奥特《胡塞尔与弗莱堡大学》(“Husserl und die Freiburger Universitaet”),载于汉斯·莱纳·塞普《胡塞尔与现象学运动》,第99页,弗莱堡/慕尼黑,卡 尔阿尔卑出版社,1988。
研究中也享有盛名的普凡德尔。在经过一番犹豫之后,胡塞尔最终 还是在海德格尔与普凡德尔之间选择了前者。但对于这个选择,胡 塞尔在以后的几年里并不是没有感到后悔。
第三阶段现象学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与前两个阶段相比在人数 上没有很大变化,当然其中要除去1917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死 的莱纳赫和1928年因心脏病突发而病逝的舍勒。另外几位新的代表 人物则脱颖而出:以后享有盛名的德国现象学哲学家兰德格雷贝 (Ludwig Landgrebe),他1923年开始做胡塞尔的私人助教,1930 年 离开胡塞尔到布拉格做教授资格论文并与胡塞尔保持着密切的通信 联系;在胡塞尔最后一批学生中还要提到的有捷克斯洛伐克的著名 哲学家帕托契卡(J.B.Patocka),他在1977年死于“布拉格之春”的 运动中。日后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马尔库塞和日后成为 法国存在哲学代表人物的列维纳斯也是胡塞尔的最后一批学生之 一。这一阶段较大的变化是许多代表人物已经逐渐离开胡塞尔而靠 向海德格尔,也就是说,这一阶段现象学运动的中心已经从胡塞尔转 到海德格尔。其中除了兰德格雷贝和帕托契卡以外,还包括1928 年 成为胡塞尔私人助教、1929年在胡塞尔那里通过博士考试的芬克 (Eugen Fink)和1926年在胡塞尔那里通过教授资格考试的考夫曼 (Fritz Kaufmann)。他们两人在这一时期——正如米勒(Max Mueller)所说:“能够做到,不是‘投奔到’海德格尔那边去,而是在胡塞尔 和海德格尔之间构成一个具有真正中介性的独立的中间层。尽管如 此,他们还是以另一种方式与退休了的胡塞尔建立了私人的关系。”① 这一时期与胡塞尔保持联系并且仍然敢去拜访胡塞尔的另一位著名 现象学家是舒茨,他于 1932年出版的《社会世界的有意义构造》(Der sinnha fte Aufbau der sozialen Welt)一书系统地提出了社会现象学的 纲领并得到了胡塞尔本人的承认,以后成为社会现象学的经典著作。
① 马克斯·米勒:《回忆胡塞尔》(“Erinnerung an Husserl”),载于《胡塞尔与现 象学运动》,汉斯·莱纳·塞普编,第 36页,弗莱堡/慕尼黑,卡尔阿尔卑出版社, 1988。
在这一阶段中,胡塞尔现象学的作用可以概括为;相对于德国国 内其他大学而言,胡塞尔在弗莱堡大学的影响逐渐被缩小;相对于德 国本身而言,他在国外的声誉日益扩大。1928年在阿姆斯特丹的讲 演“现象学的心理学”;1929年在巴黎所作的“巴黎讲演”,同年正式出 版的《不列颠大百科全书》条目“现象学”;1931年用法文出版的《笛卡 尔式的沉思和巴黎讲演》,同年在法兰克福、柏林、哈勒的讲演“现象 学与人类学”;1935年在维也纳的讲演“欧洲人危机中的哲学”,同年 在布拉格的讲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心理学”以及在贝尔格莱德发表 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第一部分,这一系列的事实都 是对这一时期特点的说明。除此之外还可以补充的是,胡塞尔在 1928年被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的国外名誉院士,1932年被“法 国伦理学和政治学学院”授予通讯院士称号,1935年被“布拉格哲学 院”授予荣誉院士称号,1936年被命名为“英国学院”的院士。
但这时的胡塞尔与以往相比可以说是离群索居,只有少数几个 学生和朋友还在拜访这位具有犹太血统,但已加入基督教的哲学家, 或与他保持着通信联系。1928年前的门庭若市与现在的门可罗雀形 成鲜明的对比。据当时与胡塞尔一家交往甚密的耶格施密特(Sr. Adelgundis Jaegerschmid)修女回忆:“当时的胡塞尔是非常孤独的。 因为纳粹使得他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小,科学界也开始疏远他。当我 去祝贺他的78岁生日时,只有他一个人在。”①胡塞尔逝世于1938年 可以说是一个幸运,否则他有可能像他的犹太女学生埃迪·施泰因 一样死在纳粹集中营的煤气室中。在参加胡塞尔的火化仪式的人 中,来自弗莱堡大学哲学系的只有一个人,并且是以私人的身份出 现。“政治的历史最终还是赶上了远离政治思维的胡塞尔。”②
胡塞尔在这一阶段发表的著作有1929年载于《哲学与现象学研
① 引自《A.耶格施密特与埃德蒙德·胡塞尔的谈话录》,载于《埃迪·施泰因:通 向内在宁静之路》,第 225页,阿沙芬堡,1987。 ② 瓦尔登菲尔茨(Bernhard Waldenfels):《现象学引论》(Einleitung in die Phaenomenologie),第43页,慕尼黑,范登霍克出版社,1992。
究年鉴》第 10 期的《形式的与超越论的逻辑学》,它意味着胡塞尔在 《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 1卷中所提出的纲领的完成。 胡塞尔为此花费了15年的时间。但胡塞尔与以往一样,每一部著作 的出版对他来说都意味着新的开端。自 20 世纪 20 年代末、30 年代 初以来,胡塞尔所作的一系列讲演的标题以及他撰写的最后一部著 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的标题表明,胡塞尔开始公开 地探讨与人类历史、政治有关的“实践现象学”问题。后面将会详细 讨论胡塞尔的这个新的思维方向。而另一部由兰德格雷贝根据胡塞 尔手稿整理,经胡塞尔本人审定的著作《经验与判断》则是胡塞尔逝 世之后才于1938年在布拉格得到出版。
现象学运动第一圆圈中的第三阶段一直延续到胡塞尔在1938年 逝世以后。胡塞尔的遗稿由比利时青年布雷达(H.L. Van Breda)用 比利时驻德大使馆的免检外交公文箱带出德国,最后在德国边界以 外比利时的大学城卢汶安家落户,从而得以避免落入纳粹之手。这 对现象学运动史第一个圆圈的结束可以说是具有象征性的意义:现 象学发源于德国,最后在国际哲学界立足。
五胡塞尔之后的现象学运动
此后,现象学发展开始进入到没有胡塞尔本人身临其中的第二 圆圈。由于纳粹主义在1933年的上台,迫使现象学运动在德国中断, 一批受到现象学影响的思想家流亡国外。加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 发,现象学运动在欧洲基本处于沉寂状态。
直到 20世纪 40—50年代,由于梅洛-庞蒂和萨特的基本著作的 问世,现象学精神才再次得到弘扬。《知觉现象学》、《想像》、《存在与 虚无》等等,所有这些标题都标志着现象学运动在法国的一次复兴。 “没有一门哲学能像现象学那样强烈地作用于四五十年代的法国思 维”①。与这两位现象学家同行的还有诸如列维纳斯、利科(P.
① 瓦尔登菲尔茨:《现象学在法国》(Phaenomenologie in Frankreich),第15页, 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1987。
Ricoeur)、亨利(M.Henry)等人,甚至还包括像阿隆(R.Aron)、布迪 厄(P.Bourdieu)、德里达、拉康、福柯、杜夫海纳(M.Dufrenne)等等 一些外围的思想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思想 加以展开,并且一同构成了法国现象学的特殊风景线,以至于人们有 理由说,“法国找到了它的胡塞尔和海德格尔”①。
60年代以后,虽然人们已经纷纷开始撰写现象学运动的历史②, 但这些历史似乎只对上半世纪以德、法为中心的现象学思潮有效,它 们始终无法跟上广义现象学运动的发展。最宽泛意义上的现象学和 现象学方法至今还在发挥效应。撇开对现象学运动的专门理论研究 和历史发掘不论,当代世界哲学的著名代表人物如德国的哈贝马斯、 施密茨,法国的福柯、德里达、拉康、列奥塔等等,他们都处在与现象 学的对话领域。现象学现实效应的最明显例子就是,今天的思想界 已经将“认识论中心主义”看做是以往哲学的狭隘偏见;然而如伽达 默尔所说,““认识任务的转变’是通过现象学而取得的”③。除此之 外,另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与逻辑学或心理学一样,现象学如今已作 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被纳入到哲学训练的基本教程之中。
今天当人们在谈到最初的现象学运动时,许多当年为人所熟知 的名字已经被忘却。“现象学”一词所引起的联想主要是胡塞尔和海 德格尔的哲学思考。但他们所代表的那个精神视域曾经是并且仍然 是十分广阔的。现象学研究的前辈罗姆巴赫(H.Rombach)在1998 年的《现象学之道》(“Das Tao der Phaenomenologie”)文章的一开始
① 瓦尔登菲尔茨:《现象学在法国》,第15页,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1987。 ② 参见伽达默尔《现象学运动》,载于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第129—179页, 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 译,商务印书馆,1995。 还需要指出的是,胡塞尔本人对“现象学运动”的态度有所变化。他在早期曾在 积极的意义上谈及作为“哲学运动”的“现象学”和“现象学学派”,但在后期则对这个 运动抱以否定和怀疑的态度。 ③ 伽达默尔:《现象学运动》,载于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第159页,夏镇平、宋 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
便说,“胡塞尔不是第一个现象学家,海德格尔不是最后一个现象学 家。现象学是哲学的基本思想,它有一个长长的前史,并且还会有一 个长长的后史”①。目前国际哲学界对胡塞尔与现象学运动的持续而 深入的讨论、多样而丰富的展开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