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世纪的欧洲是理性的启蒙时代,其实验成果体现为对世界近 现代历史过程发生重大影响的法国大革命。一般来说,这个立场是 “正确的”,可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它也是一种“偏见”,因为我们的目 光只是盯住科学和理性,或者说是“兴明”。无论是启蒙还是光明,都 是“透明”——驱散乌云见太阳,文明战胜蒙味。所有这些,都是一些 比喻。总起来说,“启蒙”构造了庞大的理性乌托邦,表现为道德、政 治、哲学、宗教、文学、历史、科学等领域的近代话语,也形成了所谓“现 代性”的基本特征。我们之所以称这些近现代话语模式是一种“偏 见”,原因在于,“光明”的背面始终存在着,就像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 面。历史选择了正面,于是,在以哲学史为精髓的欧洲文明史中,我 们很少能听到反面的声音。但是,相反的声音始终存在着,这些声音 在 20 世纪有了令人惊异的回应。作为一部完整的思想史,我们不能 忽视启蒙时代的另一半。
这个“另一半”有它自己的背景和线索。它的思想之源主要是蒙 田和帕斯卡尔;在18世纪有我们熟悉的卢梭、狄德罗等;作为它在欧 洲的后世效应,我们可以联想起马拉美、波德莱尔、尼采、普鲁斯特、 胡塞尔、柏格森、海德格尔、萨特、梅洛-庞蒂、列维纳斯、福柯、德里达 等。如果不加以限制,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我们当然知道这些 哲学家或者文学思想家之间有巨大的差别,但是,他们在隐蔽之处, 始终没有停止正统形而上学之外的活动。这些边缘性的思想从 20世 纪开始渐渐走上前台,我们开始惊讶,因为哲学史教科书中很少告诉 我们18世纪哲学的另一半,尽管它原来就存在着。
可是,乌托邦似的观念(我们在广义上使用“乌托邦”一词,特别注意它在精神上的含义)在欧洲近现代文明中起着其他任何概念都 无法替代的巨大作用。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法国,18 世纪启蒙理性的 胜利是政治和道德乌托邦的胜利,科学与哲学分别从物质和精神上 为这样的乌托邦奠定了基础。我们这里所提到的各个概念是完全一 致的,它们为法国大革命,以至于后来拿破仑一世的专制铺平了道 路。可是,在整个18世纪,与“科学精神”(它意味着概念、推理等与逻 辑有关的东西以及科学实验的经验)这条线索平行的还有另一条 “心”或者“心情”(它意味着直觉、情感、情绪、想像等)的线索。我们不 能称后者是今天意义上的文学艺术,因为它表述的是“哲学心情”,文 学史则把它命名为浪漫主义。在法国,真正文学类型意义上的浪漫 主义高峰出现在19世纪,但其精神境界和思想资源却在18世纪;19 世纪的成就在文学,18世纪的成就则在哲学。为了加以区别,我们称 18世纪的浪漫主义为“古典的或者前浪漫主义”。它的特点是把情 感、欲望、情绪、哲理、想像、雄辩等看似矛盾的因素融合在一起,与习 惯的心理行为相冲突。它的“哲学文体”不是后来的哲学八股文,不 是我们今天常见的哲学论文和著作,而是随笔、对话、书信、小说等。 这是民族文化性格使然,因为我们在更为“怪诞”的 20世纪法国哲学 中,也惊奇地发现了18世纪的影子——它是另一种西方哲学。
在以往关于启蒙时代的研究中,我们往往只是关注哲学家的共 性,不太注意他们之间的差别,这往往导致以“乌托邦”的方式研究启 蒙时代的乌托邦观念,使我们始终面对一个空物而无法抓住真实的 内容。事实上,启蒙思想家之间的交往比我们想像的要少得多;伏尔 泰与卢梭、狄德罗从来没见过面;达朗贝尔与伏尔泰的交情只是简单 地握一下手;狄德罗主编了著名的《百科全书》,但是参加撰写的人也 并不构成一个党派性组织,而只是一个写作班子,由观点各异的哲学 家、文学家、科学家们组成,他们以自己的特殊感受表述新风俗与新 知识。启蒙思想家之间“统一的哲学立场”只存在于历史编撰者的想 像之中。如果我们的目光偏离乌托邦的方向,寻找可以感受得到的 热情,就会发现,在18世纪令人们激动不已的,经常是文学作品中塑 造的人物形象:卢梭《新爱洛绮丝》中深陷感情矛盾的朱丽、青年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伏尔泰《天真汉》中吃尽千辛万苦寻找 幸福的憨人、狄德罗笔下近乎痴癫的“拉摩的侄儿”。这些人物并没 有“光辉的形象”,他们是不透明的、捉摸不透的;不是“被启蒙敞开了 的精神”,而是“易感受的心灵”。精神与心情既是融合的,又是冲突 的,他们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就表现为矛盾。换句话说,我们以前 只是分析了启蒙思想家们的“精神”,而忽视了他们的“心情”。这就等 于说,只是了解了启蒙的一半,而“心情”那一半也许更为真实。如果 这个判断成立,那么,我们有义务揭示后者所“创造”的说话和思想方 式,它是另一种智慧,对后世欧洲文学和哲学有极大影响。
“心情”的一面常与表面上的乐观主义相反,它是阴暗的一面。 两方面合在一起,就是由追求幸福而产生的焦虑,它躲在自由、平等、 博爱的背后。前台上演的乌托邦神话与台下观赏的心情并不是一样 的,台下的阴影、黑暗、暮色与台上的光明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些散 乱的心情藏匿着另一种智慧,别一番景观。面对这样的18世纪,我们 突然感到陌生。尽管“启蒙时代”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但是“启蒙”或 者“光明”可能会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它遗漏了18世纪欧洲特别是法 国的另类精神财富。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是一般性地提出问题还 是注意观察细节。18 世纪的成就不仅在于前者,更在于后者,新世纪 第一个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最杰出的贡献不是发展了洛克曾经提出 过的政治分权理论,而是指出,不同气候下的人有不同的秉性和心 情。这就导致了多样性,它与“模仿”、“一致”这样的字眼相冲突。每 个人的“心情”也是这样,它是完全自我化的,有自己的方式和内容。 所有这些,都不是以“启蒙”的眼光匆匆一瞥就可以一目了然的。需 要我们研究的因素躲在启蒙之光辐射的范围之外。
为思想贴标签的习惯做法也妨碍我们细微的观察,并极可能使 我们的思维进入误区,因为事物在严格意义上的界限并不存在。尽 管我们不得不使用下面这样的术语,但是他们之间的差异有时却是 模糊的,如文艺复兴、人道主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等。我们的办法 是尽量“多研究问题,少谈点主义”。我们不满足于知道一个概念,而 且也要知道它的来源;不仅知道一个概念的正面,也要知道它的反面。后一种结果会使我们大吃一惊,使我们感到,“启蒙”一词有以偏 概全之嫌:理性的胜利不就是自由、平等、博爱的胜利吗?不就是法 国大革命的胜利吗?一切都被贴上了标签,人成为“公民”。可是,“启 蒙”的词汇也使我们不容易看到,支配理性的是热情,在自由背后的 是暴力和专制,在革命的神话后面是恐怖、动乱、毁灭,一个把一切推 倒重来的法国。这就是革命的真理?无论怎样,这是历史的真实,对 它的道德评价常显得软弱无力,因为实在说来,它既不好也不坏,而 只是展现出来。精神的“进步”搀杂着心情的悲惨,只是后一种痕迹 被理性的“胜利”掩盖了。在卢梭的追随者当中,不仅有革命者的统 帅罗伯斯庇尔,还有在18世纪上半叶迷恋死亡的法国作家普雷沃、恐 怖小说作家雷埃韦和拉德克利伏。大革命也是狂热者、恐怖者、虐待 者的“节日”。萨德描述了人性的谵妄,想摆脱对精神与身体的禁锢, 以至于看上去像是癫狂,这是那个时代的环境使然。萨德之前的法 国作家拉克洛在其著名小说《危险的关系》(Liaisons dangereuses)中 曾经对“萨德主义”的出现作了预言:各种价值判断面临着被颠覆的 危险,就是说,扬恶而除善。
如果一定要确立一个18世纪法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那么他 既不是伏尔泰,也不是卢梭,而是狄德罗。我们切不可简单地给狄德 罗贴上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标签,事实上他是一个复杂的“启蒙思想 家”:他的精神和心情之间有微妙的差别,他不仅是哲学家,还是小说 家、剧作家、诗人、文艺批评家、艺术家等,其中任何一个名称都不能 单独代表他的全部人格。此外,伏尔泰、孟德斯鸠、达朗贝尔、卢梭也 都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们分别偏重于“精神自由”、历史与法律、 自然科学、情感生活等。我们不仅应该看到他们的启蒙,也要看到他 们的心情,理性压抑不住的热情。他们都是热情洋溢之人,也用“心” 思考。
17 世纪的帕斯卡尔在他著名的《思想录》中就曾经诉诸非理性的 “理性”,向情感妥协的“理性”,放弃科学的严格性的“理性”,与几何学 精神有别的“微妙精神”,脆弱而无法确定。帕斯卡尔,这个当时第一 流的数学家、物理学家、逻辑学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比否定理性更符合理性的了……我们所有的说理都可以归结为向感情让 步。”①这是精神与心情不合拍的又一个例子。
这是理性与非理性之争。理性的力量毕竟是非常强大的,它是 近代实验科学的产物,我们可以一直追溯到牛顿和伽利略,在哲学上 则是 F.培根、洛克、笛卡尔。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在广义上都 诉诸科学理性。当我们说“心情哲学”是法国启蒙时代的另一半时, 也不要忘了与理性相比,它是十分脆弱的一半。如果没有启蒙哲学 作为注解,18世纪的法国文学就黯然失色。那个时代的文学家如果 不首先是个哲学家,其文学成绩就会大打折扣。法国人认为他们的 18世纪是“哲学的世纪”。确实如此,启蒙时代的法国弥漫着一种特 殊的“哲学味”,以至于压抑了同时代法国文学的成就。
由于以上的原因,启蒙时代的法语也渐渐崛起,几乎成为整个欧 洲的“时尚语言”。法语被认为是清晰、严谨的,其形式与理性内容相 得益彰。一个具有伏尔泰哲学倾向的法国哲学家里瓦罗就曾撰文称 赞法语②,就好像在道德和政治的乌托邦后面,还有语言的乌托邦。 我们甚至也可以说,法语维护一种几何学一样的语言,笛卡尔的沉思 一样的语言。对法语的信心,就是对时尚和进步的信心,对古代蒙昧 语言的蔑视,所有这些,又体现了“启蒙精神”。同样,“启蒙精神”的文 学免不了成为“观念形态”的文学,其中明显蕴涵着教育意义,为思想 服务、以致直接妨碍了它的艺术价值。
同时,非理性(入的自然性、野性、身体性)从一开始就朝着与“伽 利略精神”或启蒙精神相反的方向,它们都与心情因素有关,或者说, 是人的另-半。普雷沃是与伏尔泰同时代的作家,他的作品描述人 的精细情感,表现了18世纪法国人的焦虑、忧郁、绝望倾向,被同时代
① 帕斯卡尔:《恩想录》,第272— 274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②“法语的句法是不受侵蚀的,它的清晰令入赞叹,它是我们语言永恒的基础。 不清晰的不是法语,而是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和拉丁语……我们的语言规范并引 导思想。”(里瓦罗:《论法语的普遍性》,第 90—91 页,巴黎,德拉格拉夫出版社, 1929。)
人称做“情感的形而上学”(我们把这里的“形而上学”理解为“真”)。 所谓“流派”,我们理解为善于作某一种语言类型的描述,就像普雷沃 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感情中的哲学倾向:分析情感中的矛盾、不可理喻 的无聊、怀旧之爱、罗曼蒂克的焦躁等。着力描写无聊或空虚的作法 本身并不无聊,那意味着多了许多思考,引导到哲学,就像萨特的存 在主义。这样的境遇缘于孤独而平静的想,于是冒出许多我们不熟 悉的感情。普雷沃的著作与流行于17世纪的 libertin -词有关,我们 在这里把它理解为生命、身体、文字的冒险、守护并且寻找秘密、探索 的增生与扩散。
在当时,在人们有了心理问题时,并不像现在一样求助于精神医 生,而是依靠宗教的介入求得解脱。帕斯卡尔就是这样做的,他最后 的心情就是祈求拯救,那是爱情与烦恼在想像中的寄托。马勒伯朗 士的著作也有这样的特点,即从情感的渠道进入宗教。这是18世纪 “精神分析”的类型,它表明哲学理性或者“伽利略精神”对心理问题 无能为力。于是从18世纪开始,一场“非伽利略的革命”几乎是与“科 学理性”同时出现了,它在理性的压抑中探索新的文学表达方式,从 不同的角度观察情感现象,寻觅尚未被发觉的感情。因此,我们也可 以把这种前浪漫主义称做“心情哲学”,它抵制心情之外的对象。我 们在卢梭的作品中可以发现典型的“心情哲学”:散漫、变幻无常、“我” 的情绪不断增生等,这与17世纪简单、呆板的古典主义文学原则形成 鲜明的对照。与“幸福”的观念比较,忧郁和焦虑更能揭示人性之复 杂。可是后者不亮相于公众,它的表现形式好像卢梭式的偷窥 这性格喜欢阴暗和细雨朦胧的天气,躲在别入看不见的角落苦心孤 诣!我们可以说它是超脱的、非理性的,因而与科学思维不同,一旦 把它纳入清晰的轨道,它就不复存在了。
可是,“浪漫”与“启蒙”之间并没有跨不过的鸿沟,它们只是解决 同一问题的不同渠道,就像狄德罗与卢梭,他们既是启蒙的(相信人 的自然权利),也是浪漫的(解放的热情)。在18世纪法国哲学家与文 学家身上,这两方面是同时存在的,只是表现在不同作家那里,某一 方面的才能更加明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孟德斯鸠、伏尔泰、孔狄亚克、达朗贝尔等入偏重于理智,他们更相信洛克的科学经验;以 卢梭为代表的浪漫派则倾向于情感。
“启蒙”与“浪漫”都强调精神自由,也就是精神和感情上的宽容。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理智和情感就朝着不同的方向:理智去争取那些 可以得到的东西,尽管它的口号其实是道德上的乌托邦;感情幻想那 些不可能之事,尽管那是一些真实的情感。浪漫的感情欲罢不能,因 为它不想平庸。浪漫具有平庸所不具备的快活,即使烦恼、痛苦也快 活。浪漫为“道德”打上引号,嘲笑它太呆板,无视心情的冲动。“道 德”与光明在一起,“浪漫”与“阴暗”在一起。萨德的作品是“浪漫”中 的极端,它几乎是“黑色”的:排斥理性,描写本能与肢体的语言,沉默, 颠倒人性正常的体验,对陌生好奇,从而与启蒙的秩序不相容。萨德 想让不可能的体验(性倒错、乱性与虐待)成为可能,就必须冒极大的 风险,于是,他的身体即使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也是被监禁的,这也是 对“精神病”的监禁。萨德之所以被监禁,还因为那些体验是冒犯和 暴力,让人沉醉于“罪恶”的感受,强烈的官能刺激。具有讽刺意味的 是,萨德在虚构中制造的暴力与恐怖也是法国革命中的真实,但萨德 却被革命的理性关进监狱。
“浪漫”拒绝一切独断的东西,不喜欢“一定如此”之类的判断,要 “个别”而不要“一般”,要激动而不要平静。假如没有忧伤、烦恼、无 聊、焦虑这样的感情,就不可能有“浪漫”。这样的幸福源自“我”的心 情,像是冲浪的“运动”。浪漫者都是敏锐的,他们“无病呻吟”,多愁善 感,像是能体验出1000种不同的痛苦和快活,这需要更多的想像力和 创造力。生命可能是无聊的,但是笔下对无聊的体验却并不无聊。 文字中滋生出多少不同的无聊啊,有新鲜感就不无聊。
这里,不严肃的浪漫遇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即从浪漫的立场出 发,启蒙的许多字眼“似是而非”:启蒙的“光明”使人盲目,启蒙者的 “经验”让人无法体验。“光明”照不到“心情”。洛克、孔狄亚克诉诸的 经验是“科学”一样的经验,就浪漫者的体验来说,它只是一种以理性 为基础的“虚假经验”,因为它只是接受某些经验,而不能毫无偏见地 向各种体验敞开心扉。这种以理性为基础的所谓“科学经验论”自认为与古代本体论的独断不同,但在浪漫者看来,它们之间的差别比前 者预想的要小得多:科学经验论者不作“本体的独断”,却武断地判决 理智朝着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浪漫者说,科学经验论者所谓“普遍 的经验或判断”,只是对“我”的即刻体验的剪裁。这里明显暴露出两 者之间的冲突,即“经验”是否要遵守“规范”,“我”的经验和“你”的经 验是否可以合起来称做“我们”共同遵守的经验。
启蒙理性的“科学经验”不啻为权威,它执掌语言的霸权。启蒙 时代,形成了科学与理性的传统,我们的学术传统。在语言上,理性 抹杀“我”与“你”的差别,用“我们”代替“我”;抹杀男性与女性的差别, 用“他们”和“他”代替“她们”和“她”。总之,理性只使用没有性别和归 属的中性字眼,以保证自己的公正和正义。在理性看来,“我们”就是 “我”,也是“你”和“他”。至于“她”,几乎没有任何地位。理性的“复 数”象征着统…或者同一、透明性和可交流性,它被隔离在焦虑和快 活之外,因为情绪只属于浪漫的“我”。理性抓住了一个“实在”的人为 对象,并宣称它是客观的。理性从本质上是演绎的,因为它设置了观 念性的前提。相反,浪漫的清绪抵制把自己还原为理性,它保留自己 的隐私,迷恋一个个意外。
浪漫的境遇不能不是文学的,心情流淌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 传,它是朦胧、神秘的。心里盼着难以置信的事,片断的念头,迂回委 婉,似远似近,分心走神、所有这一切只需要心里的目光,自言自语, 无须与人交流,它寻觅字而不是言,因为它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被 人家理解。说不出的感受为什么要硬说呢?浪漫者不是不想泄密, 而是无力吐露。真正的浪漫不是表露的话语,而是感受的心情,浪漫 在地平线之外。无言的情感交流,用肢体,用眼神。或者与自己交流, 连身体都不必动作。真的浪漫者只是自己和自己浪漫(因为“我”不 可替代),爱情中只有虚浮的浪漫(因为这里出现了“她”与“他”之间的 置换)。实在说来,“我”虽然爱“你”,但你终究不是另一个我,与我无 法融合。无论你是一个地狱,还是一个天堂,都不过是一个他者,一 种死寂,一个黑洞,一种理性。在这里,归属和还原是不可能的。换句 话说,男女间的爱恋之桥是在幻觉中搭建起来的,它也在浪漫中毁灭,因为由此(“她”或者“他”)不能及彼。但是,爱和死一样让我们出 神、沉醉,逃到现实的时间和空间之外。科学的智慧是可以学到的, 所以它“平庸”;浪漫的智慧则无法传授,因为它是特殊的,源于天赋。 辨别天才钢琴家的标志不是看其技巧,而是倾听其“心声”。
浪漫与宗教都倾向于非理性,两者之间有说不清楚的天然联系。 但是,与宗教哲学不同,浪漫不靠精神,而靠倾听自己的心声。著名 怀疑论者培尔在讲道德时不信神的存在,可是他却说:
有些人的宗教在其心情中,而不在其精神中。当他们通过 人类理性的途径寻找宗教时,他们会失去宗教………可是,一旦他 们停止争论,只是倾听情感、本能和良心的证明时,就宁可相信 某种宗教。①
这里所谓相信“宗教”,只是对神秘性的敬畏,这与蒙田和帕斯卡尔的 心声是相近的。
浪漫不是平庸的情感,因为对同样的经验,平庸者呆头呆脑、无 动于衷,浪漫者却可能泪流满面;浪漫者更敏感和害羞,而平庸者只 是对规则和习惯敏感。启蒙时代法国浪漫作家多克洛在《百科全书》 “懦弱”词条中写道:“妇女的精神更容易衰弱,因为她们的教育更容 易被人忽视;妇女的心情更容易衰弱,因为她们心情的感受能力更 强。”②这也启示我们,浪漫者的性格是女性化的,或者说,妇女天生具 有浪漫倾向。教育者在培养妇女理性的同时,也削弱了她的天性。 理性与教育程度成正比,与人的天性成反比。理性与心情天生就是 不和谐的,而启蒙的理性却说它们和谐。
理性拿尺子丈量事物,它遗漏了很多。卢梭在《新爱洛绮丝》中
① 参见培尔《历史批判辞典》(日内瓦,勒普兰特出版社,1995)中“斯宾诺莎” 条目。 ② 转引自古斯多尔夫《启蒙世纪浪漫意识的诞生》,第102页,巴黎,帕约出版 社,1976(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就这样发问:究竟世上有多少东西不能由理性提供而只能靠心情去 感受呢?什么是事物的“本质”,是理性吗?如果说,本质在现象之中, 那么,心境则躲在理智背后,因为它不透明,藏在理智之光照不到的 地方。我们重视浪漫主义,因为它决不单纯是一个文学流派,而是一 种哲学心情,它可以延伸到19世纪后期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继而与 20世纪法国哲学的主流倾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柏格森诉诸的“直 接意识”也是“浪漫”的,它与科学的心理学经验不同,因为它不能被 仪器实证。在这个意义上,柏格森所说的“生命”是浪漫意识的进一 步拓展。根据柏格森的想法,应该区别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绵延,意 识到的生命的两个方面。在同一的单调绵延下面,引申出真正的绵 延,一种出神心理学敞开了的新的绵延,这种绵延中渗透着各种各样 的瞬间;在同一单调的意识状态之数量方面的多样性背后,在真正的 绵延中,意识还有一种性质上的多样性;在关于我的状态之习惯定义 背后,我还连续不断地融合并编排我自己。可是我们更经常满足于 前者,也就是说,满足于投放在同一单调空间中的我的影子。意识受 着折磨,抓不住显现的欲望,于是便用象征代替真实,人们只是通过 象征符号体会真实。这就是说,一般社会生活中“我”的行为和语言 并不反映真实的我,我特殊的语言和行为是别人看不见的,那才是 “浪漫”的真实含义。换句话说,“浪漫”的柏格森式的意识不再停留在 生命的表面,它是科学意识无法阐述的。我们的感觉、感情、观念都 能从两方面得到表述,一方面,从科学和社会的角度,我们可以说它 们是“正确的”,为风俗所接受,但没有个性;另一方面,从“浪漫的绵 延”角度,它们又是浑浊的、流动的、难以体验的,因为语言总试图把 流动的事物固定下来,否则就抓不住事物。在这个意义上,任何语言 对“生命之绵延”来说都是平庸的“共时性”规范形式。
在“浪漫的绵延”中,人们共同的时间和空间消失了;逝去的、当 下的、将来的时空体验(瞬间、出神、走岔路、沉醉)可以“折叠”①起来。
① 关于“折叠”的概念,还可以参见尚杰《归隐之路 20世纪法国哲学的踪迹》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中有关德勒兹的章节。
它们的方向和性质是各种各样的(褶皱),它们陶醉于我的孤独;而在 与人和社会交往时,沉淀的我消逝了,我的意识投入到人群共享的时 间与空间中,彼此不分,只有数量的差别,没有性质的差别,因此显得 没有活力、非人格化。在这里,只有一种外表的或者外在因素的联 系,千疮百孔,人人都想逃避它,躲进自己的天地①,进入出神入化状 态。我陶醉,我不单调,性质不同的生命体验重叠起来,并列融合在 我面前,片断的、无逻辑的,不由自主地增生、感染,就像是一张会变 形的脸。但是它们并没有唯一的源照。这是另一种理智,本能状态 下的理智。柏格森开拓了卢梭的浪漫。在卢梭那里,思想向往热情 和享受,否则,我们能认识什么呢?否则、思想岂不是一件让人十分 痛苦的事吗?
因此,除了启蒙理性,我们还要研究18世纪“人的欲望”,或者“欲 望的人”,心情的需要。创造和幸福生于“冲动”,“无聊”生于"平庸"。 浪漫与个性的创造有缘,即与别人不一样,不说人家已经说过的话 语。我有自己的隐秘,爱、恨、恐惧、欢乐、焦灼只是我的,无法与人共 享,也不能表达,因为表述它的词句一定有人们事先约定俗成的意 义。所以,浪漫的语言倾向于创造语言,回到 être(“存在”、“是”)的原 始性。这是艺术的语言,独处的语言,而不是人们共处的语言。独处 的言语赤裸;共处的言语则乔装打扮,通过文明礼貌和教育,教给我 们遣词的规范,就像寺院里的佛面。独处的欲望的语言是极难说出 的,因为更多的欲望只生存于瞬间,只是下意识地划过一道痕迹,很 快就被新的痕迹所掩盖。这样的念头多是“造反”的,它颠覆理性语 言的“帝国主义”,背叛传统和习惯的价值。18 世纪启蒙的理性不 容忍萨德式的赤裸、不服管束的原始野性。可是,萨德还是有追随 者,其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 20世纪的心理医生弗洛伊德。萨德- 弗洛伊德作品讨论的问题是不能被回避的。
① 为说明问题,我们这里引用德里达在一本书中提到的例子:一个王妃说,国王 占有了她的所有时间,可是她把自己的时间留给她的情人 这怎么可能呢?可能 的解释就是,后一种时间是柏格森所谓时间之浪漫的“绵延”。
18世纪法国前浪漫主义标志着文学从新的方面探讨人:不确定 性、困惑、不知所措,心情、身体、感觉、精神搀杂在一起,拒绝古典主义 事先为文学设计好的规范,认为那是强加于人的。卢梭在《爱弥儿》 中实际上已经描述了浪漫主义的基本特点;
良心是灵魂的声音,热情是身体的声音,让人惊讶的是,这 两种语言经常是相互冲突的,应该听从其中的哪一个呢?理性 常常欺骗我们,我们有太多拒绝它的权利,但是良心从不会错, 它放在心里,就像本能在身体里……现代哲学只承认它解释的 东西,不肯承认被人称做本能的那种难以理解的官能。显然,无 须获得任何认识,本能就可以朝向某个目标。①
这里,卢梭所拒绝的实际上只是理性,因为它是在人之外欺骗人的乌 托邦。良心、灵魂和热情、身体才组成人本身,是人须臾都离不开的 东西,卢梭写作的天性全靠它们。在写作中,卢梭小心翼翼地逃避理 性的威胁,他对平等的研究实际建立在热情-感情基础之上,而对文 明-理性的进步始终持有异议。《爱弥儿》体现的教育理论实际上是, 教育要与身体发展过程同步,不能以成人理性的眼光“规范”儿童。 与卢梭相比,狄德罗在《生理学要素》中则表现出由于感情与道德之 间冲突而导致的徘徊不定,一方面,他宣称感情可能损害心灵,是危 险的、麻烦的;另一方面,他认为善心只能以感性特征表示出来,这构 成道德生活的主要内容。像卢梭一样,狄德罗也赋予“热情”至高无 上的地位,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创作激情。可是,他又不愿意 承认“天才”只在于“心”的能力,认为“天才”在于观察和判断能力出 众,但是在实际的情形中,他又混淆这些能力。狄德罗最富有浪漫气 息的作品是《拉摩的侄儿》,作品中的角色和他本人是相似的。“狄德 罗(创作)的人、狄德罗本人都不是一个理性的人,而是一个热情、冲
① 卢梭:《爱弥儿》,转引自古斯多尔夫《启蒙世纪浪漫意识的诞生》,第147页。
动、欲望中人。”①拉摩的侄儿具有一种癫狂式的浪漫,狄德罗这样描 述他:事情还未开始,他就深深叹了一口气,把两手放在胸前。然后, 又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自己一无所知,是一个白痴,一个傲慢无 理的人,一个懒人。可是,能说出这番话本身就证明他并不是一个 白痴,而是一个有极高智慧的人,他对自己的热情以及癫狂是清醒 的。但他还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谁都嘲笑他,他被周围的人看 做傻子,他的言行不遵从习俗,就好像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可是卢 梭和狄德罗这样的人不就像拉摩的侄儿一样,在大革命的前夜被视 为不守规矩的人吗?狄德罗在《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表现 出的“混乱”比他的“清晰”更能道出他的真理:不比照着逻辑说话, 前言不“答”后语,这暗示着下意识的“随心所欲”,热情使然,并不是 要解释它,而是出自体验和描述的欲望。狄德罗称感受性是人身上 的“弱点”,因为它不受人的控制。狄德罗这里所说的,不就是普鲁 斯特那样非自主的想像吗?纤细或者敏感,朝着怜悯、战栗、倾慕、 害怕、烦恼、哭泣、野心等,总之,这是理性的迷失,也不顾真、善、美 的观念,就像是疯,因为念头太多,相互冲突,超出了能理解的界限, 可是它取自“自然而然”——这应该是18世纪法国自然哲学应有之 义,只是我们没有挖掘出来罢了。启蒙时代人的幸福观是取自自然 的,痛苦和快活都是自然之花所蕴含的心情话语,它们在数量和质 量上都比精神和理性的语言更加丰富。谵妄归至身体-性情之本来 的样子,一副血肉之躯。浪漫特质的作品没有“关键词”,它不珍惜 词句,临时抓住一个,有感觉更好的,便弃旧不用。实际上,在整个 过程中,词始终难以达意,难以说它们精彩。写作只是迫不得已用 符号作为生命意义的象征,而并不能吐露生命的全部秘密。能描绘 未曾有过的体验的作品,就是敞开新领域,也就是好作品。
18世纪作家思想中的浪漫倾向放缓了“精神”的步伐,启蒙哲 学家和思辨哲学家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的作品具有文学化倾向,
① 古斯多尔夫:《启蒙世纪浪漫意识的诞生》,第148页。
而后者则忙于继承和创造大量的概念;文学把思想变成心情,然后 让它慢慢地走,细心地品味,但是在思辨哲学那里,无论怎样苦想, 也难以显出形象。幸福在康德那里仅仅被还原到“善”,一个“绝对 的命令”,他告诉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撒谎”都是“善”不 能容忍的。这显然远离人的血肉之躯。而在18世纪法国人的自觉 追求中,幸福不仅是热情和快活,也是忧虑和无聊①,这是思辨立场 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因为它不可思议。但是,也正是在这样的意 义上,18世纪的“浪漫心情”导致了理解的更新,展示了思辨所不愿 意看到的种种性情。幸福不仅在于有笛卡尔一样的清晰,更在于模 糊中的多样性,在它面前,判断好像失去了方向。模糊性中有不要 前提的任意性,而来自理智的判断却是有前提的。用哲学的术语来 说,这是直觉与演绎的冲突。
心情的直觉弥补了建立在演绎基础上的理解之不足,这时,原有 的理解能力便显得很傻。特别是对人的理解,古代和中世纪以来的 传统,总是从人本身之外的观念理解人,比如用神或者相当于神的理 念解释人。浪漫的心情则直面人(心-身)本身,不啻为“可理解性”的 转移,因为它描述的其实是不可理解性。这与从前的“理解”是相悖 的,因为从前所理解的不过是预先约定好含义的(先验的)概念,直觉 的体验被看做神秘的,因而是不可理解的——哲学在从事理解活动 时,习惯于有前提,浪漫的智慧却不要任何前提,这使原来的哲学思 想显得手足无措。能说浪漫的智慧是一种新哲学吗?它有意躲避笛 卡尔“清晰的”形而上学,另辟默默无闻之幽径,隐约、难辨、不解、晦 涩、糊涂,就像中国人把“难得糊涂”当做人生更具智慧的境界。这是 18世纪启蒙环境下的拓荒,在原来的精神沙漠里,传统思想线索被 “浪漫”地拉断了,由于新的诱惑,心思偏离、出神、跑题,沉醉在“幸福” 之中。
女性是浪漫的,这里的女性不仅指性别,而主要指文化形态中的
① 关于这一点,参见莫齐《18世纪法国文学与思想中的幸福观念》,巴黎,米歇 尔出版社,1994。
女性特征。文化形态中的女性特征从前是被压抑的,这是世界绝大 多数民族都曾经历过的。以逻各斯为中心的西方传统哲学的统治象 征着男性的力量,贯穿 18世纪的法国前浪漫主义展现了“女性特征”, 这是“文明”的更新、创造。不可再用“他们”代替“她们”,夏娃不再做 亚当的奴仆了。这是一场风俗的革命,因为原来的思想、社会习惯及 秩序都是为“亚当”准备的。浪漫的心情“哲学”闯入原来只许男性从 事的哲学。这不啻给“精神”以另一种性别,而从前的精神是不讲性 别的,它以中性的面貌出现(实际上只有“男性”文化特征)。热情或者 感情等“女性特征”对精神、思想、哲学生活来说是无关紧要的。笛卡 尔的沉思就是最典型的哲学精神生活,它把性别差异隔离出去,所谓 “我思故我在”是可以连身体都舍弃掉的。① 这是精神病状态的思想, 如果发生在现在,可能被人们劝说去看心理医生。可是,“纯粹哲学 家们”从来不曾觉得自己的心理有什么问题,他们不肯承认自己的欲 望,宁可“禁欲”。法国人在启蒙时代对哲学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不 再让身体或者性别特征与精神生活隔绝开来。人不再是一个概念, 而是生理上的男人和女人,有不同的欲望。这是从前哲学的禁区,所 以我们可以称之为新的精神生活。法国革命时期的一个女作家这样 说:“自然和社会剥夺了人的另外一半;力量、勇气、才华,一切都属于 男性……爱情是女性唯一的热情……爱就是女性生命的历史,而对 男性来说,爱只是生命的插曲。”②这里显然有性别的冲突,我们隐约 听到了女权主义最早的呼声。它涉及性别的宽容,容忍“不一样”东 西的权利。女性与男性在身体上的差别决定了她们有异样的思想。 传统哲学因为女性的理智“不如”男性而贬黜她们,却忽视了由于男 性在学术文化上的语言霸权,她们的心情是没有呼声的。她们是沉 寂的一群,根本无力在社会偏见下面与“他们”竞争。我们听不到她
① 笛卡尔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建立起思辨的真理,人被等同于一个没有头、没 有脚、没有手、没有性别的思想者。在思辨者看来,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干扰”思 想,所以要被“阉割”掉。 ② 转引自古斯多尔夫《启蒙世纪浪漫意识的诞生》,第170—171页。
们的声音,但是看到了具有女性特征的男性作家的文字,他们得以成 功,女性特征也是重要原因,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卢梭和他的《新爱洛 绮丝》。这是一本畅销书,贵妇与女仆共同的枕边书。
卢梭式的“女性心情”敏感,心扉在隐秘处向自己敞开,天性中有 淡淡的忧伤,倾向于怀旧。这是因为一旦脱离喧闹的程序式生活,恬 静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呈现出不规矩的想像:失节、错乱、放纵、误入歧 途、无依无靠,这是一些说不清的图像,夹杂着原始的语言,幼稚而不 世故。忧郁-记忆的意境是充满诗意的,它不单调,它捕捉变了形的痕 迹。这痕迹有心情的音调,不宜用思想和话语表达,因为心情似起伏 的音乐——卢梭断断续续抄了一辈子乐谱,他并不觉得枯燥。在他 看来,这就是幸福,他与音乐有不解之缘。流动的心情对逝去时间的 体验是浪漫主义的。普鲁斯特与卢梭的心情是相通的:变化了形状 的记忆,符号、鸟鸣、兰花、气味,什么都能莫名其妙地激起心情的图 像。记忆所以能变形,是因为它不守护真实生活的时间秩序,不是原 汁原味。真实的因素不是指卢梭和普鲁斯特回忆中的事件,而是事 件或物件所唤醒的感情,这足以让任何回忆实际上都是一部文学作 品!这作品只是守着心情的真实,而对事件的真实则打乱了重来。 狄德罗在致友人的信中曾吐露了浪漫作品的一个秘密,即同样 的事情,在生活中是令人痛苦的,但是,把“痛苦”写出来,对“痛苦”的 阅读过程却并不令人痛苦。作家的精神生活可能是艰难、不幸的,但 阅读他的作品却令人愉快。狄德罗说:
20年来我一直断断续续被一种疾病所折磨,大脑从来没有 放松,它犹如沉重的负担压迫我,引诱我到阴暗的角落,或急流 旋涡……我有一些忧郁而无聊的黑色念头。我发现到处都是 恶……就寻求专心于毫无用处的自娱自乐。别人的快乐使我备受 折磨,我痛苦地听别人大声说笑……这就是我日常的状态,生活对 我来说是索然无味的。最微不足道的气候变化在我看来都好像是 剧烈的打击。我不想呆在一个地方,我要走但不知道去哪,就这样 满世界转悠。我失眠,没有胃口,只有在行进的路上感觉才好。我到处都和人家相反:他们喜欢的东西令我不快,使我高兴的东西他 们却不喜欢。有些日子里我讨厌阳光,另外一些时候太阳给我信 心,如果天气一下子阴沉下来,我也骤然堕入深渊。①
一个天才作家的必要条件,是体验实际生活或者灵魂中的痛苦,不是 俗人的,而是与人家不一样的痛苦。能在普通人无动于衷的情景中 “心潮起伏”,这说明狄德罗对痛苦和欢乐有超过常人的感受能力。 痛苦是实在的,但是作家从超脱的或者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描述,便 可以使痛苦成为文学欣赏中的快乐,这就是作家的两重性。它也是 “浪漫心情”的两重性:“浪漫”只是一种心情,实际生活并不浪漫,它给 我们许多烦恼,可是,当我们感到描述这些苦恼和忧郁几乎是不可能 的时候,浪漫的心情就离我们很近了。不言而喻,这样的“苦恼”是浪 漫本身的一部分。
更贴近浪漫心情的词汇不是快乐,而是忧郁,它是由于长时期的 担心、悲伤、焦虑、疑虑、欲望而滋生的精神状态,折磨人的心情,阴郁 又深奥——这是“精神病态”!忧郁本身并不是浪漫的,浪漫之处在 于对忧郁的玩味。忧郁的肢体行为也异于常态,像是疯癫。心情的 散漫导致行为也丧失了自制力,这行为是沉醉于想像中的效果。萨 德认为这是不由自主地顺从,按捺不住。歌德让少年维特在极端忧 郁状态下自杀,结束浪漫的悲剧。浪漫心情是对正常心理的危险增 补,它眼中的人和世界都已经变形,从而导致荒谬。这是一种危险的 生活补偿,它引诱我们享受的不是情人的血肉之躯,而是各种各样的 替代物,特别是由文字激发的想像力。这是反常的病态;明明是痛苦 的,却要从痛苦中得到满足,这离萨德主义已经不远了。
浪漫主义的基本特点是非理性的,它只关心与别人不一样的 “我”。一个原始状态的“我”的体验与洛克、休谟、孔狄亚克诉诸的经 验是不同的,前者朝向心情内部的神秘,是个别的、偶然的;后者朝向
① 狄德罗1760年10月28日致索菲·沃兰的信,转引自古斯多尔夫《启蒙世纪浪 漫意识的诞生》,第188 页。
感觉的对象,是自然科学的对象。卢梭在《忏悔录》开头就说,他与任 何一个“别人”都不同。于是,我们体会到“唯一”的灵魂。沿着这条线 索,也启发了一个又一个“他者”的魂灵,比如克尔凯郭尔、尼采,以及 宣称“他人就是地狱”的萨特。如果他们本人不大胆地吐露自己内心 的隐秘,我们就无从知道世间还有那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