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全部学说的要害在于“实证”。实证成为一种精神,一种非 形而上学的精神,它是启蒙时代百科全书派精神的继续,它试图从根 本上更新我们的哲学观念及知识结构。随着所谓“实证哲学”的诞 生,自然科学知识竟然被孔德重新纳入哲学。② 但是,这并不是抬高 了哲学,而是使哲学下降为自然科学。孔德正是这样说的:“迄今为 止,全部天文学知识一直是孤立地考察的,今后它必须成为全部哲学 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个哲学由于近三百年所有重大科学成果的 自然汇集而逐渐形成,今天终于达到了真正抽象的成熟阶段。”③就是
① 孔德:《早期文集》(1816—1828),第469页,巴黎,穆顿出版社,1970。 ②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哲学是包罗万象的科学,关于科学的科学。于是哲学包 括了物理学、天文学、植物学等。在亚氏时代,这些自然科学还没有成为一门实验的 科学,没有精确的测定方法,还笼罩着思辨的色彩,因而还不能从哲学中独立出来。 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做的著名的自由落体实验推翻了亚里士多德对物体下落速度作 出的独断结论,成为实验物理学独立于哲学的一个划时代标志。从此,只要某门自然 科学(甚至社会科学,比如说实验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能够以实证的手段精确 地加以观测和测定,就从哲学或形而上学中独立出来。 ③ 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第1页,商务印书馆,2001。孔德 还在《实证哲学教程》(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99)第1版的作者说明中提到:“我 按照古人尤其是亚里士多德赋予此词的含义来使用‘哲学’一词,指的是人类观念的 总体系。”
说,没有自然科学的成熟,就没有哲学的成熟,哲学成为自然科学的 一个附属品。孔德并不反对亚里士多德对哲学总的态度,即把哲学 看成“人类观念的总体系”,但是,孔德认为这个总体系的精神应该是 实证的,实证精神就是科学精神,它应该得到普及。
“实证”一词有一个要害,这既是它的“长处”,也是它的短处,即排 斥神秘性以及与神秘性有关的因素,比如说偶然性、含糊性、精神上 的模棱两可。也就是说,“实证”哲学不研究神秘的东西。哲学不屑于 神秘和混沌,哲学终止于有效和实用。这样,它的语言必然是清晰明 白的,或者说是科学与逻辑的、稳定不变的,就像笛卡尔曾经说过的 那样。孔德把一切神秘性都等同于神学一样的东西,因为那是一些 无法求解的东西,或者说没有一个以观察为坚实基础的答案。 “实证”的目的也是明确的,它针对社会科学,具体说就是政治学 与伦理学,因为这些学科入前笼罩着宗教气氛,现在,则要使其成为 科学。孔德说,神学或者形而上学只适应人类发展的童年时代,而实 证哲学则意味着精神三经到了成年。童年是天真的,认不清事物的 真相,其特点是模糊;成年人是成熟的.其特点是清晰。这也是神学 或形而上学与实证精神的区别。孔德认为:
凡是不能严榕缩简为某个事实(特殊事实或普遍事实)简单 陈述的任何命题都不可能具有实在的清晰含义……于是,纯粹 的想象便无可挽回地失却从前的精神优势,而必然服从于观察, 从而达到完全正常的逻辑状态……简言之,作为我们智慧成熟 标志的根本革命,主要是在于处处以单纯的规律探求、即研究被 观察现象之间存在的恒定关系,来代替 无法认识的本义的 起因。①
这简直就是20 世纪以罗素和早期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逻辑实证主义
① 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第9—10页,商务印书馆,2001。
宣言,只是时间早了一个世纪。但是作为实证主义的鼻祖,孔德的 目光还不像后来的逻辑实证主义那样狭窄。他开辟了实证主义社 会科学①的趋势。这个趋势研究的不是社会中的个人,而是人类现 象,它把人放在社会之中,研究整个人类的进步,这也是启蒙精神的 延续。孔德要以科学的精确性确定启蒙的精神成果。
“实证”并不意味着“经验主义”,因为孔德的实证瞄准的是“规 律”。他以科学的自信心排斥社会中的“运气”,因为认识了“规律”,就 可以对社会作“合理的预测”。“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这样看待外 部世界:它并不受任何意志所支配,而是服从于能够令我们作出充分 预见的规律”②。于是,入在社会上的行为就不再是盲目的,而是自觉 地朝着“规律”指引的方向。我们如何能保证对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 准确无误?如何把“规律”与“宿命”或者“神学”区别开来?难道“规 律”不是我们的命运?在这里,“实证精神”与“神学”的神秘性之间的 差别又是微妙的,尽管孔德认为它们之间的区别是本质的。问题的 难点在于,行动中的个人都是有意志的,而实证精神恰恰想让人们摆 脱自己的意志。越是普遍性的东西,所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 西”,反而越是远离我们的社会生活,使我们觉得并不可爱。
只有在启蒙运动的大背景下,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孔德诉诸的实 证精神,它表明了人类对自身能力充满信心,人要完全支配周围世 界,并且不容忍神秘事物的存在。这又与那个时代的哲学主流—— 生活世界中的“哲学”——有密切的联系。我们之所以给这里的“哲 学”一词打上引号,乃在于它是对哲学精神的叛逆,它实际上成为一 种最具世俗意义的显学,它的字典里写着“真的”、“有用的”、“肯定 的”、“精确的”,如此等等。于是,精神的隐晦性被当做“徒然满足那不 结果实的好奇心”而在表面上被排除了,但是,这样的好奇心永远存
①“社会科学”一词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具有浓厚的实证色彩,所谓“科学”一 词正是取其“实证”的含义。在这样的意义上,当我们把哲学与社会科学并列时,存 在相互矛盾,除非我们把这里的“哲学”理解为哲学的一种特殊流派,即实证哲学。 ② 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第23页,商务印书馆,2001。
在,它也许是创造性的智慧或者说是哲学之本义。当孔德宣布自己 的实证哲学是一场哲学革命时,他实际上抛弃了本来意义上的哲学 本身,因为哲学永远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哲学不是这样的科学, 但是它能启发科学,这似乎是矛盾的,但却是哲学史与科学史中的事 实。哲学应有之义恰恰是孔德所抛弃的东西,即与世俗的所谓精确 的实证观察相隔离的精神处于不确定、模糊、犹豫、怀疑、好奇状态, 而且似乎永远面对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如果这样的状态停止了, 哲学也就真的不存在了,或者说,哲学变成了一门自然科学。 我们不同意孔德的结论,但不否认实证主义对当时的哲学,特别 是对 20 世纪科学哲学运动的巨大影响力。神学性质的形而上学遭受 了启蒙运动的强烈冲击,经过孔德的实证主义,到 20 世纪已经一蹶不 振。自然科学的强大渐渐把传统哲学挤到了边缘,反对形而上学成 为“哲学”的主流,以至于它再重新恢复时,不得不改变自己原来的 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