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和观念都不是赤裸裸的,它们依附于身体。身体是“物质
① 孔狄亚克:《感觉论》,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141页。 ② 在孔狄亚克那里,记忆中对痛苦“观念”的体验之所以是间接的,乃因为体验 改变了最初痛苦的方向。 ③ 孔狄亚克:《感觉论》,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142页。
的”,但又是哑的。语言符号是身体的延伸,是表达心灵的东西。孔狄 亚克在《人类知识起源论》中,从身体与心灵的区分过渡到语言的起 源问题。①《感觉论》涉及心灵的操作,讨论人怎样获得感受和体验的 习惯,解决经验的秩序问题;《人类知识起源论》则关涉心灵如何依附 符号而表达自己,探讨人如何获得使用各种符号的习惯,并从这些习 惯出发探讨各种不同文学艺术门类的起源,解决观念起源问题。
孔狄亚克是洛克的弟子,洛克曾经十分看重语言,认为只有靠 符号及其使用方式,才能使最初白板一样的心灵澄明起来。但是, 洛克并没有展开论述,没有深入到从语言方面寻找认识的起源。孔 狄亚克的《人类知识起源论》正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语言问题占了 我这本著作的绝大部分……因为我确信符号的作用就像我们所有 观念生长发育的种子,是这种发育的原则。”②语言起源的历史是意 识起源的雏形,就像人的胚胎发育过程大致展示了人类的进化过程 一样。关于语言起源的研究与一般意义上的考古学不同,因为声音 是转瞬即逝的,追溯语言的源头不仅要借助于考古,更需要哲学的 头脑。亚当、夏娃诞生时,我们不是目击者,不可能知道他们最初是 如何交流的。文献和文物是僵死的,离开猜测和想像,任何历史研 究都是不可能的。
首先,语言和人本身一样,有一个形成的过程。一个似乎合理的
① 17—18世纪欧洲知识分子关于语言起源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可 惜这方面的著述被我们严重忽视了。除了孔狄亚克的《人类知识起源论》(1746),应 该参考的其他部分文献包括古代西塞罗(Cicero)论演说的著作、拉米(Bernard Lamy) 的《修辞学或说话的艺术》(Rhetoric or the art of speaking,1675)、莫特-费奈隆 (Mothe-Fénelon)的《关于雄辩的对话》(Dialogues on eloquence,写于17世纪末,1951 年英译本,该书被认为是关于现代修辞学最早的论著)、巴克莱(Berkeley)的《论入类 知识的原则》(Treatiseon the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1710)、卢梭的《论语言 的起源》(1753)、瓦比尔通(Warburton)的《论象形文字》(Essai sur les Hierogl yphes, 孔狄亚克在讨论语言起源时多次引用该书,具体出版时间不详)、杜·博斯(Du Bos) 的《关于诗歌与绘画的批判反思》(Reflexions critiques sur la poesie et sur la pein ture,出版时间不详)等。 ②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8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设想是,初始,人类有感知、念头,没有语言。但这个设想很可能是荒 谬的,因为离开语言,思维就变得不可思议,一种纯粹的神秘,绝对的 不可说。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人 就居住在这个家中”。语言是人之为人的精神标识,但在初始之时, 它并不意味着说话和写字。广义的语言包含一切有符号和象征意义 的因素。孔狄亚克之前的形而上学把注意力主要放在研究观念本身 上,并把语言当做不言而喻的思维工具,语言在哲学研究中没有地 位。孔狄亚克的天才之处,在于他指出语言的创造是思维的创造,表 达在思想的前面,这显然是哲学研究程序的颠倒,哲学研究中最早的 “语言学转向”。
比较合理的设想是,虽然亚当和夏娃不会说话,可是他们不但具 有人类今天所有的自然感官及能力,而且更为敏锐。“人”不是一个 抽象物,它至少意味着有两个人,亚当和夏娃必须发生关系,不仅是 性关系,而且要尝试“互相理解”。孔狄亚克称人之间最初的交流靠 “行为语言”,比如姿态、动作、眼神、(刚脱离动物界的)自然而然的声 音。亚当有想法,由于不会说话,他借助身体动作和自然嗓音,表示 爱慕、憎恨、怜悯。总之,声音(但不是说话)有肢体动作相伴,强烈的 效果创造出某种使亚当和夏娃能相互理解的“语言”形象。孔狄亚克 认为,“相互理解”并不是出于“努力以某种特别的方式让对方理解自 己的鬻要并使对方帮助自己”①的自觉愿望,那些肢体动作和自然喊 叫所表示的,并不是主观的故意,而是本能。
肢体动作和自然喊叫表示本能的热情,它们多次重复,形成不同 的习贯动作,有不问的含义。“人们越是熟悉肢体符号,就越能在心 灵中按着意愿唤醒它们。”②它们在心灵中的储藏也是对动作语言的 记忆,原先出于本能的东西现在渐渐升格为意识。爱的眼神第一次 出现时,几乎完全出于本能,其含义是模糊的;当眼神以同样的姿态 反复出现时,亚当和夏娃都心领神会,懂得它的确切含义,从而可以
①②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15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靠眼神交流感情。孔狄亚克给出的相似例子是,“一个人来到从前曾 使他害怕的地方,就模仿某种喊叫和动作,那是一些表示恐惧的符 号,以警示同伴不要处于同样的危险”①。
当动作成为一种具有象征性的语言时,就成为外露的心思(心的 物化或延伸)。动作和自然喊叫能被人熟悉而具有语言性质,又离不 开心思。孔狄亚克说:
我们的经验表明,这两样东西是相互帮助的。在发现数的 符号之前,心灵经历了痛苦的摸索,终于学会了所发明的数字符 号,但是,只有在这些符号投入使用之后,心灵活动才能从事相 应的练习,使数学终于达到今天的完美。②
心思和符号是须臾不能分开的东西,关于两者究竟谁为本源的 争论,就像鸡与蛋的讨论一样,是一个思考的误区。但我们和孔狄亚 克一样更重视语言,因为,只有语言丰富,心思才丰富。
所谓“语言丰富”,就其本来或起源意义而言,不是指说出或写出 的符号,而是孔狄亚克所谓行为或动作语言,他归因于热情。从热情 和需要出发,可以导致两种不同的语言起源观。“需要”重视交流中 的理性,导致逻辑、语法、认识、结构、制度方面的研究。用卢梭的话 说,这使语言离开原来的自然状态,使热情的姿态语言异化为冰冷的 文字,导致欺骗和堕落。“热情”倾向于语言的非理性方面,从比喻、隐 喻、想像、诗歌、音乐、舞蹈、绘画等方面解释语言的起源和演变。传统 形而上学看重语言的“需要”方面,孔狄亚克、卢梭、现代欧洲哲学看 重语言的“热情”方面。
只要一个肢体符号习惯性地与某个心思或念头联系起来③,肢体 动作便不仅是动物性的,而是形成一种语言。如果这个符号是一个
①②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15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③ 这里的“肢体符号”和后来产生的声音符号一样,本来是任意的,它们由于习 惯而约定俗成,比如有的民族在表示肯定的意思时,不是点头而是摇头。
渐渐习惯了的声音,便是说话的雏形。语音伴随着姿态,成为行为语 言的增补。增补因素的最后结果是给所说的对象一个名称。这是一 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孔狄亚克设想,说话不仅是动作的增补,而且很快就和做动作 一样方便流利,发出的声音趋向于丰富,声带也相应地更加灵活。 人们常说,听某某说话富有表情,这表明“说话”的起源与肢体动作 密不可分,动作的变化使声音下意识地变换着声调,或高或低,形成 一定的韵律(歌和诗词的起源,诗最初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 词)。肢体动作和声音是产生语言的基础要素,舞蹈、演说、唱歌、诗 词是这两个基础要素的变异。
什么是说话?抛开语义学内容,任何话语都是一些声音,但不是 单调乏味的声音,而是富于变化的声调,有强弱、间歇、节奏、音节①。 原始的唱与说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中国宋代和元代曾流行说唱乐 一体的词曲,至今还残留着说唱艺术(说书、评弹、单弦、大鼓),这些皆 源于远古。唱歌与各种乐器声调是“说”的延伸,它们依靠更为清晰、 曲折的声调变化打动人。所谓声音的“清晰”,就是可用乐谱测量、
① 这里指的不是音乐中的音调,而是说话的音节。一个众所周知却没有从哲 学上深入探讨的现象是汉语与拼音语言在音节上的区别。从起源上看,汉字通常 都是单音节词,一字一义(这情形特别体现在古代汉语中。后来主要受佛教用语和 西方语言的影响,多音节词开始增多,即当要表达一个完整的最小意义单位时,这 个“单位”在更多的情形中是由几个汉字或几个音节组成的词,而不是一个单音节 的字。例如“马虎”中的“马"与“虎”是不能分拆的),而拼音语言自身的特点决定了 它的最小意义单位通常是由几个音节组成的“单词”。但是这并不表明汉语在声音 变化上比拼音语言单调,最为明显的区别是每个现代汉字都有“四音”,每个汉字在 声音上都是靠单音节四种声调的变化(由于中国方言极多,四音的变化极为复杂, 所谓四音只是推广普通话的一种简单归纳,事实上,古音与方言都不仅是四音,而 是五音甚至更多)加以区分的。相比之下,多音节的拼音语言却是单调的,它没有 四音,只有音节的多寡与升调和降调。这种基本区别有诸多学术研究价值,至少从 表面上看,它影响到与这两种根本不同语言的发音有关的艺术门类,比如在音乐, 戏剧、诗歌等领域的区别。如果进一步联系到文字特点的不同,即汉字与拼音文字 的差别,则具有更重要的哲学价值,它甚至导致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
区分。
孔狄亚克这样描述汉语发音:
对蒙味民族而言,这种韵律是如此自然,以至于他们发现, 在表达不同的观念时,用同一个词的不同声调,比仿照观念的数 量而增加词的数量的方法来得更为容易。这种语言仍然在汉语 中存在着。汉语有 328个单音节,每个音节都有5种声调变化, 相当于1640个字符。我们的语言不如它丰富。①
孔狄亚克显然指汉语发音中的阴平、阳平、上声、入声、去声,所谓“丰 富”之说,乃在于法语音节没有这5种声调变化。②
当然,韵律并非汉语所独有,孔狄亚克认为,古代希腊与罗马人 比近世欧洲入更讲究声音的和谐,他们不但要大声朗读,还要配以乐 器曲调,于是有歌。古人的唱很可能与今人不同,即更为自然,更接 近说。③ 如此,说话之古音肯定与今音不同。今人因有更为独立繁荣 的歌乐,所以其说话发音不如古音讲究。
① 孔狄亚克:《人类知只起源论》,第121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② 莱布尼茨说象形的汉字与声音的关系不大,像是由一个聋哑人发明的;德里 达则说象形文字是对西方文字中的语音中心论的一种抵制。他们可能不甚清楚或忽 视了汉语特有的五音(现代汉语为四音,即有四种音调变化)问题。汉字的字形与发 音的关系比拼音文字松散,但是音调在汉文化中的作用很可能超过拼音文字的发 音在西方文化中的作用——这是因为汉字的单音节特别是五音组成了独特韵律, 极易作诗、谱曲、吟唱,所谓诗、词、曲、剧都是韵文的展开与变形,归属于中国韵文 史。它也决定了在中国诗为艺术之巅。中国传统中的文笔、曲子、各剧种的唱词, 其精华都是压韵或诗,这些显然都与汉语发音有关。韵文虽美,但又是一种限制, 不易普及,因为它太讲究语言形式,而这种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文字的声韵。 在这些方面与欧洲相应的艺术形式相比,与其说中国艺术传统更为丰富,不如说它 更为独特。 ③ 所有事情都向我们证明古人日常谈话中的发音如此接近于唱歌,以至于可以 把他们的朗读称做“严格意义上的歌”。(参见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 130 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卢梭有更激进的说法,认为近代戏剧演唱矫揉造作,乃腐 败靡靡之音。
古代汉语有五音(但现代汉语只有四音,即没有“入声”),拉丁语 则有重音(当然汉语也有重音),声调在某音节升,在某音节降。显然, 至少在声调上,汉语变化多,更有益于表现细腻的感情,更容易表达 动作与形象;拉丁语语调变化不易觉察,似更容易与抽象观念连接, 更方便思想之表达。
按照孔狄亚克的说法,古人说话声调的变化是身体姿态变化的 一种效应。按此推论,汉族人的身体动作亦应与西方不同。我们想 到了中国功夫和太极拳,它们是沉默的中国话或者中国特色的哑 剧。它们把节奏和韵律现形为动作的踪迹,蕴藏着我们民族的秘 密。这表明“五音”比单调的发音更有生气吗?的确,拳击太生硬 了。但“功夫”亦受制于其套路(韵律)。孔狄亚克认为,在西方语言 进步过程中,说话与姿态终于分手,说话演变为歌曲、音乐、戏剧之 类,而动作语言则变为舞蹈和哑剧,后者更能激发人的想像①,唤醒 人的热情。他进一步认为,由于气候的原因,南方民族的动作表情比 北方民族有感染力,说话更委婉动听,更有热情。② 关于音乐的起源, 孔狄亚克这样写道:“语言初始时,韵律变化大,所有音调的变化都是 自然的。结果,有时偶然碰到了某些悦耳的音节,随着这些声音被习 惯性地重复,第一个和谐的观念出现了。”③说话和音乐都表现为声 音,但是音乐的声音不同,它是更悦耳的声音,其节奏变化能更精确 地测量,带给我们更多的快乐。在音乐中,声音或音节有半有全,有 强有弱,有高有低,不同的声调搀杂在一起构成“交响性”。“声音的搀
① 孔狄亚克说:“这些哑剧表演能给人以更大的愉快,因为全部由动作组成的语 言更能打动想像力。”(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8页,剑桥大学出版社, 2001。) ② 孔狄亚克这里引用了杜·博斯的一段话:“哑剧艺术在欧洲北方民族中难以 成功,因为这些民族的自然姿态不太富于感染力,只观其状,不听其言,不足以理解他 们。”(同上书,第135页。)卢梭在其关于语言起源的论著中也持这样的看法。中国南 方与北方地方戏的差别似乎也验证了这种说法。 ③ 同上书,第138页。
杂,不是一种声音”。① 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交响乐 (交响乐是后来分化出的纯音乐,舍弃了词的参与),而是指在古代音 乐中,歌、乐、说的声音是融为一体的。“音乐只是这样一门艺术,它只 是使话语更愉快,更有力量。这里我们看见了一个古老偏见的起源, 即音乐不能与词分开。”②音乐在发展过程中,渐渐地不再满足于词义 的束缚,想超越单纯词的表达,倾向于还原为声音本身,于是诞生了 纯音乐,它是没有词的悦耳声调的和谐组合。声音越新奇,越感到意 外,就越吸引人。孔狄亚克认为:
人们最容易被声音的力量所感动,舞台的声音使他们由快 乐到忧伤,甚至暴怒……今天我们作诗和朗读都不能给予音乐 所能达到的效果。对我们来说,唱歌并不是曾经被古人所熟悉 的语言,离开词的音乐也不再使人感到新奇,而仅仅新奇才激发 强有力的想像力。③
于是,还要有更新的音乐形式。
孔狄亚克在肯定纯粹声音的音乐是一种进步的同时,认为它不 如古人将歌、乐、说融为一体的音乐。是因为后者更能表现不同的声 音吗?是因为发出音响的乐器、人不一样吗?孔狄亚克的思路与他 的感觉论立场有关。音乐越纯粹,越接近抽象语言;而语言越抽象, 越室息想像力。一个只使用理性符号的人本能地躲避形象思维,相 反,姿态语言却能激发想像力。当一个理性之人写出一个长句子时, 感性之人则代之以一连串使人兴奋的表演。④ 由此推论,一种语言遗
① 不仅音乐是这样,文字作品亦应有类似的情形,诗是讲究韵律的,散文和文章 是否亦该有“交响性”呢?好文章也“不是一种声音”,如《庄子》和后现代文体。 ②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39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③ 同上书,第140 页。 ④ 汉语和汉字书法也是“表演”吗?参见孔狄亚克关于象形文字的论述、利科所 谓语言发展是从“活的隐喻”到“死的隐喻”、德里达所谓哲学语言是“白色的神话”。
留的原始痕迹越多①,越有利于想像力。② 想像呈现的是动作形象,记 忆搜索的却是符号本身。文物是更能激发想像力的广义的“文字”, 它比狭义的文字更重要。
如果罗马人对和谐的敏感性胜过我们,那么也可以说,在这 种敏感性上希腊人超过罗马人,而亚洲人又超过了希腊人,因为 语言越是古老,就越接近于唱歌。有理由认为希腊文比拉丁文 更和谐,因为拉丁文从希腊文引光了重音。至于亚洲人,他们天 生喜欢和谐……当西塞罗责备那些使话语更有韵调的人是借助 词的转移而宠坏了话语时,他称亚洲演说家比其他人更是节奏 的奴隶。③
孔狄亚克这番话显然是称赞语言的方老形态。他又说: 如果初始语言的韵律接近于唱歌,那么,为了模仿行为语言 的可感图像,语言的风格就是一幅真实的图画,采用各种图像和 隐喻。例如,为了展示一个受惊吓之人的观念,行为语言只有模 仿害怕的喊叫和动作。当人们希望以清晰的声音交流这个观念 时,他们还要相应地作出各种各样的表情……行为语言只适合 于行为的原初状态,只有将说话的声音叠加起来,才能代替行为 语言……因为还几乎没有专有名词,说话只有用叠加相似的观
① 关于痕迹,孔狄亚克以下谈到词序的灵活性或语言的颠倒,这情形又见于汉 语的“回文诗”,一种锻炼想像力的文字游戏。 ② 孔狄亚克认为古代希腊语中保留了更多的姿态语言,更有利于想像。“希腊 语比其他任何语言更能感受行为语言的影响,我以下关于词语颠倒的讨论将证明 希腊语……希腊语特别适合于锻炼想像力;相比之下,法语在构成和韵律方面是如 此简单,以至于除了记忆的练习,法语不能要求更多的东西。”(孔狄亚克:《入类知 识起源论》,第141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这里,孔狄亚克显然认为想像比记 忆重要。 ③ 同上书,第149页。
念(隐喻——引者)的方式传播思想,形成赘言(迂回的方式—- 引者)……渐渐地,语言才习惯于用一个单独的词连接观念,而 这些观念,从前是由许多语言动作表达的。①
初始语言的风格就是诗的风格。诗是图画的、形象的、隐喻的语 言,带有韵律或节奏,富有力量。这样的文体在中国古代称为韵文, 一种音乐式的语言。诗或韵文比日常会话更容易朗读、记忆。孔狄 亚克认为诗歌和音乐是相互产生的,它们都有节奏和音调的变化。 它们又和身体姿态或舞蹈连接起来。诗、乐、舞的结合是世界各民族 早期艺术中具有的共同现象。古代中国则有自己特殊的民族形式。② 诗、歌、舞、乐不是一种声音,但4种因素可以混杂在一起,因为它们 都是“节奏”的艺术,具有可比拟性。在中国,诗既可“说”亦可“唱”, 具有强烈的娱乐性,民谣、小调、小曲都有节奏,也都是“诗”。最早 的诗不是诗人写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书写或文字是理性的产 物,就像卢梭说的,文字源于人便于记忆的需要,而说话和其他艺术 则来源于热情。古代语言,特别是古代汉语词汇量少,不得不借助 于其他艺术手段表达意义,从而倾向于心照不宣,直感强而又模糊。 我们可以从原始语言的角度理解诗、歌、舞、乐,就是说,它们亦 是语言的不同演变形式,并没有像与其相应的现代艺术形式那样明 确的专业分工。在语言文字不发达的古代,诗、歌、舞、乐的原始形 态可以弥补表达之不足。所谓“语言的进步”,是随着专有名称、概 念、观念的渐渐增加而实现的。当人们普遍接受一个概念,说出这
①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50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②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认为,宋之乐曲,“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 事,而后戏剧意义始全……宋之歌曲,其最通行而为人人所知者,是为词,亦谓之近体 乐府,亦谓之长短句……其歌舞相兼者,则谓之传踏,亦谓之转踏”(参见《王国维文学 论著三种》,第92—96页,商务印书馆,2001。)。王国维还抄录了宋代史浩戏曲《舞 剑》,我们从中可见古人如何在戏中安排歌、舞、乐、诗。其顺序为:两个舞者上,乐部 唱,作舞,一段了。两舞者同唱“霜天晓月”。乐部唱曲子,作舞“剑器曲破”一段。舞 罢,二人分立两边。别二人汉装者出,对坐。桌上设酒菜。念白一首韵诗…
个词时,当这个词在人们心目中激起同样的观念时,从前表达相同 意思的“诗的隐喻”和“舞的动作”就不需要了,它们逐渐被人遗忘。 于是,模糊变成精确,多义变成一义,迂回的热情变成冰冷的直来直 去之需要。语言在抽象化的同时,竟然渐渐与人隔离,随着文字的 发明,这种危险倾向更加明显。正是在此意义上,卢梭说,文明的进 步也是退步。
在孔狄亚克看来,所谓“语言的进步”也是语言复杂化的过程,即 观念和概念的复杂化。名词是语言复杂化的基础,比如“树”是一个 相对复杂的名词,它由树干、树枝、树叶等简单名词组成。但是,只有 名词,思维是无法操作的,必须借助于动词把不同名词连接起来。与 名词相比,动词更具有抽象性。孔狄亚克列举的动词是“看见”、“听 见”、“期待”、“爱”。这些无法显形的“动作”承担着把不同名词和人称 代词连接起来的任务,从而使整个句子表达的思维状态更具有抽象 性。① 语言越是完善,就越是具有乌托邦的性质②,蒙蔽于看不见的操 作③,它唤醒的不是形象,而是符号本身。
语言的理性化也是秩序化,即符合严格的语法。在这方面拼音 文字强于汉字,如命题式的语言,主语-谓语-宾语的模式。“然而, 在语言初始时,最自然的构成要求一种完全不同的秩序。”④孔狄亚 克以这样一句话为例:“亚历山大战胜了达吕斯。”这种语序在法语 中是自然的,它形成了某种思维定势。“我们犯的错误在于,我们把 一种特殊的语序当做自然的,虽然事实上它只是我们从自己的语言 特点出发而构造的习惯。”⑤于是,孔狄亚克谈到了语序颠倒问题。 “颠倒增加了语言的强度和风格的活泼性,它使我们自由地把每个
① 动词的抽象性还表现在孔狄亚克紧接着谈到的动词时态、语态等,这一切都 表现为 to be的不同形式。 ② 最具有哲学意义的词是系动词“是”(being),它后来演化为“存在”概念。 ③ 比如在表达爱情时,远古人靠眼神和动作,然后有语调、达意的舞蹈和诗歌, 最后才是效果最差的情书。 ④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73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⑤ 同上书,第174 页。
词放在能产生最大效果的地方。”①为什么一个词在此位置比彼位 置效果更好呢?孔狄亚克认为,这里因为此位置无须依靠想像力而 直接涉及事情的结果。换句话说,所使用的词能更紧密地连接观 念,而不是把它们人为地分开,使之难以把握。“但是如果安排得 当,最遥远的两个词也会不费气力就能相遇,这是因为在句子结尾 处,两个词之间建立了联系。”②为了说明这个效果,孔狄亚克列举 了《荷马史诗》中的一句:
It profits you nothing to have explored the airy dwellings and to have traversed in thought the round vault of heaven, for you were to die.
他认为,最后一个动词 die比放在句首更有力量,因为如果放在句首 直述,就不会注意到中间把 you 与 die 隔离开的因素,从而没有诗的 效果。换句话说,颠倒是诗句常用的手法。③ 次序的颠倒也创造新的 语言和场景。如果句子只是沉闷地按部就班的组合,只是平淡无奇 的叙述,留给人的印象就不深。孔狄亚克关于颠倒句子词序的立场 有悖于拼音文字的逻辑语法,因为后者一向强调句子之间紧密的因 果联系。所谓颠倒词句,好像有意制造悬念,它先表述似乎与语句实 际所指最无关联的东西。孔狄亚克喜欢词序的变化,在此意义上,他
①②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75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③ 参见汉语中的回文诗。语言学家周有光写道:“文言可做回文诗,白话困难, 因为文言多单音节词,白话多复音词。汉语可做回文诗,外语困难,因为汉语无词尾, 外语多词尾。而且,汉语文言单音词容易改变词性。苏东坡《记梦》:空花落尽酒倾 漾,日上山融雪涨江。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辗斗晴窗。窗晴斗辗小团龙,活火新 瓯浅焙红。江涨雪融山上日,漾倾酒尽落花空。今人也有做回文诗的,例如周梦贤 《病起失学》:秋窗满落叶,瘦影惊斜日。楼上怯深寒,愁怀更寂寂。寂寂更怀愁,寒深 怯上楼。日斜惊影瘦,叶落满窗秋。”〔参见周有光《语文闲谈》(上),第53—54页,三 联书店,1997。]
反对哲学的语言。他说:
我们以下将看到语言的简洁清晰的优点如何促进了哲学思 想的进步,以及我们为补偿古代优美语言的遗失所付出的代 价……有的民族只要词的次序和最大程度的清晰,有的民族宁 可诉诸词的变化和活泼性……这是两种如此不同的语言,它们 之间不存在可比性。①
孔狄亚克把文字的产生归结为需要。一旦人们有能力用声音交 流他们的思想,就渐渐地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发明一种新的符号, 记录他们的思想,以免日后被遗忘,并且,可以使距离遥远的人也知 道他们的想法。孔狄亚克认为,与行为语言相对应,最初的文字--定 像某种图像,所以象形文字是最古老的文字。② 如何解读象形文字? 孔狄亚克认为,在这种文字中,即使是一个想表达抽象念头的哲学 家,也要借助于图像,从而使其具有了神秘的象征意义。
在考察语言的起源时,孔狄亚克的思路与我们习惯的方法不同, 就像喜欢词序的颠倒一样,他把事情的次序倒过来看。在他看来,语 言的特性对民族和文明有重要影响,“每个民族的语言都表达其民族 的性格”③。不同民族的语言特点和才华是不平衡的。为什么艺术和 科学并不是平均分配给所有时代和一切国家呢?因为有语言天才。 他认为,民族语言的特点与气候有关,北方语言质朴高亢,南方语言 丰富柔媚。但是,这与语言天才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当人们遇到无
①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77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② 孔狄亚克认为,他和写作《论象形文字》的英国人瓦比尔通一样,主张最初的 语言是图画的、比喻性的,他承认自己借用了瓦比尔通的观点。(参见同上书,第138 页注释。)另外,孔狄亚克认为象形文字的方法是三种冒险:(1)用事物的主要特征表 示全体。比如,一手持盾,一手持弓,表示战争。(2)用比喻表示事物本身。如一把剑 表示统治。(3)两个东西有类似特点,用其中熟悉的表示不熟悉的。(参见同上书,第 179 页。) ③ 同上书,第185页。
法表达的障碍时,新的思维有赖于“语言天才”。这里,孔狄亚克的思 路是与传统颠倒的,不是思维决定语言,而是语言创造思想。创新从 语言开始,从新鲜而陌生的词汇及其用法开始。刚开始创造或引进 的词汇既不清晰,又不准确,经过相当长的时期,词义才最后固定下 来,被人们普遍接受。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所谓“启蒙”也是语 言的创新或启蒙。这个时候,原来人们所习惯的语言表达已经成为 启蒙的障碍。同时,只有新术语,才能聚集新的观念,否则,新思维是 无法想像的。
如果人们只知道一种表达方式,从小到大一直说着同样的语言, 思想就被束缚在语言习惯中,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知。没有新的语 言环境,新思想只能是朦胧的,无法表述和传播。换句话说,当语言 成为思维的障碍时,变革和发明语言的时机就到来了。孔狄亚克认 为,变革和发明有赖于产生新作家。具体过程是:
一个天才发现了某一语言的特性,他使之产生极有力量的 表达,贯彻于他的全部作品。有鉴于此,从前不能自己掌握语言 的那种特性的其他有才华的人,现在则清楚地接受它,以语言天 才为榜样,并仿照表达自己。每人又有自己的特殊性,语言随着 新术语渐渐丰富自己……后来人们自然把目光集中于这些出色 的作家,作家的语言趣味流行于整个民族。①
在语言进步过程中,诗人和诗起着无法替代的作用。诗是反映 语言精髓的文体。孔狄亚克说:“在所有作家中,正是在诗人那里语 言天才找到了最强烈的表达。”②不同民族语言的区别,集中表现为以 不同语言写作的诗词的区别。诗的力度和味道是无法翻译与模仿 的,它们在不同民族唤醒的想像和意境亦不会相同,从而影响到思维 特性的差别。当我们比较中西哲学时,也可以从中西诗词的差别入
① 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第189页,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 ② 同上书,第194页。
手,或者说,从两种文字的意境差别入手。“严格地说,诗词翻译作品 几乎都是蹩脚的,好的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两种语言不能 享有同样的特色。这表明,相同的念头,在这两种语言表达中,不可 能有相同的美。”①
为什么呢?我们可以联想到汉语与拼音文字在韵律上的差别, 字形、字义、发音之间关系的不同,字句颠倒方面的差别等,这也成为 中国诗不可译成外文的理由。又是“不是一种声音”,或者“不是一种 语言”。如果一种语言中形成的念头及其丰富含义是另外一种语言 无法期盼、不能通融的,那么放弃汉语的优良传统(特别是韵文),一 味模仿拼音文字的做法(表现为长句子,“的”、“是”、“因为”、“所以”、 “但是”的泛滥)就是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