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所谓的“精神”并不是同一时期德国哲学 家的思辨精神。一般说来，“精神”的内容经常被当时的法国人作经 验心理学意义上的解释。这样的倾向与英国哲学家洛克有很大关 系，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人无一不受洛克的影响。但是，在接受洛 克的唯物主义感觉论时，爱尔维修的倾向性有所不同，他更关心人的 感受与社会生活的关系。
爱尔维修所说的“精神”又不是现在的心理学或者社会心理学的 内容所能包含的，前者是一种启蒙的精神，心理的冒险，而不是学者 在实验室里所认定的科学。在这样的氛围下，与其说爱尔维修的“精 神”是认知意义上的，不如说是情感上的。不是文学意义上的情感， 而是一种社会情感，与道德、政治生活密切相关。爱尔维修所谓“论 精神”也是道德、风俗、政治等。
如果从与爱尔维修同时代的康德的立场出发，爱尔维修从感觉 和利益出发研究道德问题显然缺少“科学的形而上学”精神。在康 德看来，感觉问题与道德问题是不能混为--谈的，一个属于经验，一 个属于先验。这里我们并不想判断爱尔维修与康德之间的是非，而 只是想指出两人观察问题的角度的差别：康德从哲学史出发，他是 科学家、哲学家、逻辑学家，从“先验”的预设考虑问题，更注意概念 或者范畴；爱尔维修则从社会生活及经验出发，没有康德建立哲学 体系所必须的那些知识，只是“跟着感觉走”,因而具有强烈的感悟 色彩，依靠的不是逻辑而是直觉。由于这些差异，我们在爱尔维修 那里随处可见一些概念上的混淆。比如，当他说“精神”时，既包含 了认知上的感觉，同时又是与人的幸福相联系的感情或者心情。这 两种因素在康德那里是截然不同的，即感觉是客观的，具有经验性； 感情和趣味等却是主观的，具有先验性。更进一步，在爱尔维修这 里，“精神”至少还有第三种含义，即道德上的乌托邦，启蒙的一般理 性原则，亦称“自然权利”,自由、平等之类。推而广之，这三种因素 也是整个法国启蒙时代“理性精神”的模糊含义。法国启蒙思想家 们几乎个个都是“战士”,他们并不太在乎学理上的划分和澄清。从 现代学科视角，法国启蒙思想家著述的内容属于“应用哲学”,其意 义主要在于社会学、社会心理学、道德哲学、政治学、法哲学、历史哲 学等。
在《论精神》序言中，爱尔维修正是从以上我们分析过的立场出 发谈论“精神”的一般特征。他说：
如果就精神一词的最广义来说，认识精神是与认识人的心 和感情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要论述这个题目，最低限 度不能不讲一讲……道德学……以公共福利为目标的……符合 一般的利益，并且与经验相结合的……应当像建立一种实验物 理学一样来建立一种道德学。①
这里的“精神”确实有非常广泛的范围，这也是启蒙的特点和气魄，但 它在我们心中产生的印象是模糊的，其基本倾向是把感情或者心情 与社会的利益结合起来。“利益”与“有用”也是密切相关的，真理也是 这样的感性、有趣味。
但爱尔维修说他爱周围的人，希望他们幸福。他的出发点是爱 而不是恨。这些话并不见得有什么创见，因为一个基督徒也可以说 同样的话。可是爱尔维修说他在寻求真理。面对蒙昧无知，要冒极 大风险，这只能解释为他说的爱与幸福与基督徒的完全不同。那么
①《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430 页。
风险呢?在没有言论和出版自由的社会环境下，敢想敢说就是风 险，也就是思想自由，这也是18世纪培养起来的社会风俗。在一个 思想专制的社会里，人的精神是没有想像力和创造性的。
在谈论精神本身时，爱尔维修将本来属于哲学认识论层面的是 非判断归咎于两种原因：一种是我们的“热情”,另一种是无知。初 看起来，这是让我们茫然的立场，但从以上得知，他所谓“感情”是广 义的“肉体感受性”(sensibilité physique)的主要成分，也包含了认识 论的内容，它以洛克的经验论为基础。在爱尔维修看来，所谓感情 或感受性有两个来源，或者来自外界给我们的印象，或者来自这 些印象的保存(记忆),它们的区别只在于印象的强弱。爱尔维修 把这解释为思想产生的原因。这样的解释不是先验论，而是唯 物论。
从不同的眼光阅读《论精神》,我们可以找到当代哲学讨论的内 容。如果没有接触到20世纪欧洲大陆哲学，我们或许会忽视爱尔维 修书中谈到的语言问趣：观念就是词，词首先是描述物质性的词，如 果把这样的词弃之不用，排除了“物质性”的切身感受和记忆，剩余的 精神就是贫瘠的。换句话说，语言也有一个实证的问题。哲学立场 难以用是与非衡量，而不如称之为思潮。从 20世纪西方哲学主流判 断，显然“经验的哲学”与了上风，而纯粹的思辨往往被当做形而上学 弃之不用。语言的转向是实证哲学的一个结果。爱尔维修把词分成 物质的或形象的(如海洋与太阳)、关系的(如大与小)、抽象的(如善与 恶)。沿着这样的思路，错误判断可能是用词不当的结果，“那是因为 这个用语的意义不确定有时会使人陷入谬误，这些谬误永远是滥用 名词所引起的”①。把哲学问题看成是语言问题，其实是20世纪西方 哲学的一个基本判断。
词的判断就是精神的判断，反之亦然。爱尔维修用感性解释判 断的原因。通俗地说，以他之见，思想应该能像连环画一样以形象显
①《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 436 页。
示出来，即使它是抽象的思想。①
爱尔维修的看法当然有局限性，并不是所有抽象的东西都能用 形象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形象的东西也完全可以是假象。总之，形 象虽然生动，它也遗漏了很多。在表现或论证抽象时，人的能力一直 是有限的。哲学家们往往是设定一个不需要论证的最高公设，再以 这样的前提论证其他的抽象是正确的。
爱尔维修又看到，如果我们只是沉溺于一种感情而无法自拔， 就会导致错误。这里的“感情”也就是“热情”,法文用 passions,其强 度经常超过了这两个中文对应词，所以又相当于激情、情欲或酷爱、 强烈的嗜好或成瘾、带有偏见性的情绪等。这是爱尔维修所谓“精 神”的一个重要内容，是现代社会心理学、精神分析或精神病学所研 究的对象。爱尔维修在书中并不是以专业口吻谈及 passions 的，他 谈论的是常识。这里爱尔维修与洛克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洛克 的“经验”是科学意义上的，它是一般的、非个入的、无性别的，没有 感情色彩，而爱尔维修的 passions则具有浪漫的气质。在爱尔维修 看来，沉醉于 passions肯定只是关注对象的某一方面，从而对其他 方面视而不见，导致错误。这里的错误，恰恰是由于缺少洛克所 诉诸的“经验”,也就是理智。人之所以常犯错误，就在于经常受 passions支配：骄傲、恐惧、一时的冲动、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些不 理智的因素会产生支配感情的各种虚幻，并使人产生幸福和痛苦 的感受。“幻觉是感情的一个必然结果，几乎永远是感情专注的 盲目程度越大，感情的力量就越强。”②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感情和 文字，都在盲目地增补着，它们并不能还原为一个真实存在的对 象。爱尔维修实际上涉及到德里达的立场，文字在书写过程中会
① 比如说，为了表示一个国王的公正，得用艺术形象画3幅画：1.国王在判处一 个恶棍死刑。2.国王心善，释放了这坏蛋。3.这坏蛋出去杀了更多的人，国王又把 他抓起来。这里的公正在于，一个坏蛋的死可以避免更多人的死。这里法律比慈悲 更重要。爱尔维修用这个例子说明，-个抽象的判断就应该足-种感觉。(参见《十 八世纪法国哲学》,第 437 页。) ②同上书，第440 页。
渐渐远离它的原义。我们也增补一句，文字有倾向于乌托邦的 天性。
无论对一个入还是对整个入类，“错误”、“虚幻”、“愚蠢”都不是偶 尔为之，它们是我们的常态、幸福的根源，也是我们文化的根源。这 就涉及到爱尔维修所谓错误的判断的第二个原因，即无知。感情和 语言已经成为盲目的，它们面对陌生，在陌生中冲动着、创造着，但是 在这个过程中，念头和文字并不知道自己的无知。
虚幻和增补也是“奢侈”,可以将念头和文字的“奢侈”与财富的 奢侈作类比分析。“奢侈”也是“过分”、“过多”。一个人或一个国家 财富的增长象征着强大和幸福，这是“奢侈”带来的吗?进一步说， 念头和文字的奢侈也会带来幸福吗?奢侈在带给我们幸福的同时 也带给我们痛苦。一方面，随着不断的增补、精雕细凿、变换花样， 快乐的贪欲战胜保守和懒惰，导致繁荣；另一方面，奢侈又像财富一 样，并不属于所有人。换句话说，在一个鼓励奢侈的社会中，一定会 发生富与贫的严重分化，产生阶级和压迫，由财富带来的快乐只属 于少数人。如果一个社会多数人痛苦，少数人的幸福感也将受到影 响。基于这样的理由，爱尔维修主张公民财产平等(但没有主张公 有制度)。
爱尔维修倾向于不奢侈的幸福，他坚持自己简朴的唯物主义立 场。“幸福也不在于鲜衣美服或高车骏马。身穿锦绣的衣裳，坐着 华丽的马车在公共场所出现时，肉体上并不感到什么快乐，而唯有 肉体上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①。我们把这样的态度理解为一种 极端的唯物主义，它甚至轻视风度、荣耀、气质、面子等具有精神色 彩的因素——诚然，这些不是肉体的快乐，但它们也是实在的快乐， 是人之为人的重要标志。我们应该注意，财富的奢侈所带来的幸福 也是精神上的，所以说，爱尔维修轻视财富的奢侈和精神的奢侈。 他的轻视态度并非没有道理，人在得到什么的同时一定失去什么。
①《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 444页。
奢侈不仅失去简朴，随着荣耀排场的增补，人在萎靡和快乐的同时 也失去了勇敢和善良。爱尔维修又指出，奢侈往往是专制国家的附 属物，因为在这些国家里最容易形成把持社会大多数财富的少数特 权阶级。
前面提到，除了沉溺于某一偏激的感情，爱尔维修还认为错误 的判断的原因在于滥用名词。这样的讨论是纯粹哲学的，爱尔维修 的根据既是洛克的，也是笛卡尔的，他们都诉诸观念的清楚明白，认 为词和观念的晦涩是经院哲学的风格。① 爱尔维修认为，洛克和笛 卡尔是一致的，都认为观念错误的根源在于使用了隐晦的名词，其 词义所指的观念使我们迷失方向。爱尔维修进一步说，这通常是一 些抽象的名词，它们导致一些无聊的争论。“在形而上学里面，物 质、空间和时间就是这样的名词。”②爱尔维修的提示对于我们也是 一个很好的启示，在进行任何·种争论之前，我们要弄清楚所争论 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爱尔维修主张，所谓清晰就是形象，要把“物 质”理解为一样东西(有体积与面积),否则这个词就是没有意义的。 而形而上学不是这样，它使心思耗费在用抽象的概念拼凑各种可能 的体系上。这样的精神努力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它想像自己所不知 道、没有体会的东西。没有必要把事实上残缺不全的东西拼装成一 个整体。“他们费了许多心思东拼西凑，结果只会讲出一些寓言 来”③。就像德里达后来说的，这是蘸着无色墨水书写“白色的神 话”。德里达的立场是，词语本来的用法是自然语言中的形象和隐 喻，形而上学的语言用法则像是一场暴力，它用粗暴的概念抹平了 原来的形象，使人看不出哲学概念原本也是有形象的。爱尔维修则 把这个过程叫做“滥用名词”。他认为；
① 国内以前介绍和研究18世纪启蒙学者的著作忽视了笛卡尔的作用。实际 上，笛卡尔是法国非常重要的早期启蒙思想家，其学说的意义并不仅仅局限于一般 认识论。 ②《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450 页。 ③ 同上书，第451页。
这种哲学几乎完全是由滥用名词的艺术造成的。这种艺术 构成了经院哲学家们的全部学问，把所有的观念都弄得混淆不 堪；它在所有的名词上蒙上的那种暧昧不明更普遍地扩展到所 有的科学上面，主要是扩展到道德学上面。①
爱尔维修这里潜在的含义是，学问家们舍近求远，没有睁大 眼睛看离我们最近的东西。他举了“自爱”的例子。对自己的爱 是最自然不过的感情，对它的任何谴责都于事无补。人人爱自 己的一个消极结果就是相互之间的陌生和冷淡，对别人能够爱 你的程度，千万不能期待过高。换句话说，你对别人的爱不如你 对自己的爱，他人对你的爱也不如他对自己的爱。这里存在着 体谅和宽容的问题，这样的态度就是理智的态度，与嫉恨的冲动 比较，宽容更接近真理。这也是启蒙精神对人心的认识。“那些 最明理的人几乎永远都是最宽容的人。”②这也就是启蒙的人道 主义精神。从另一个角度，如果把这样的精神神圣化，它也是宗 教的精神。
为了纠正滥用名词所导致的错误，爱尔维修提出了一个纠正办 法，就是“换一种说法”。这引导观念走上不同的路途。愚蠢的人认死 理，钻牛角尖，聪明的人则偷换概念，只求达到预期的效果。这是一 种迂回或者谋略，因为通向目的的途径不止一条。③ 之所以这样做，
①《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451—452页。 ② 同上书，第452 页。 ③“大家都知道，对于名称的真正涵义的无知，常常包含着什么样的一种永远引 起争执和灾难的种子……这些争执几乎全都是建立在名词的滥用上的……这些错误 的繁多是出乎意表的。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瑞士人，人家派他把守推勒 利官的一座宫门，不让任何人走进去。有一个市民来到门前，这个瑞士人向他说，不 能进去。这个市民回答道：我也并不想进去，而只想从御河桥上走出去……于是瑞士 入说：啊，要是出去的话，先生，您可以过去……凯撒出现在公共广场上，他想在那里 加冕，而罗马人由于没有确切的观念联系到王位这名词上，竟同意他以司令官的名义 行使他们拒绝以国王的名义行使的那种权力。”(同上书，第454—455页。)
或者是因为在学理上尚没有清晰的概念①,或者是出于实际的考虑有 意挂羊头卖狗肉。② 爱尔维修同莱布尼茨一样没有看到，清晰只是一 种良好的愿望，并终止于这个愿望。
人自爱的天性表现于社会就是人的利益。换句话说，爱尔维修 认为，利益决定人行为的动机。但是社会并不等同于个人，如果行为 对公众有利，就是道德的；有害，就是罪恶的。于是，爱尔维修关于“判 断无非就是感觉”的立场在这里又深入了一步；感觉受制于自爱或利 益，主宰判断的是利益，而利益又分为个人的、集体的、国家的等。 爱尔维修又认为，公众只尊重真正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东西。 “如果说公众更尊重洛克，而不很尊重马勒伯朗士，那是因为公众以 自己的利益为标准来决定是否重视……每一个个人都是根据自己得 到的印象快意不快意来评价人和物的”③。利益是一个价值标准，它 是残酷的。爱尔维修对利益的解释是“带来快乐”、有趣味、给我们以 生动的印象等，否则就是有害的、无益的、让人厌烦的观念。不用任 何过渡，爱尔维修直接把利益或快乐的行为习惯称做正直、正义、美 德等，比如喜爱权力、财富和荣誉。同理，家族和集体是扩大了的个 人，在这个圈子里，你只有首先关注亲友或亲信的利益而不是公众利 益，才是道德的，但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这却是可恶的。爱尔维修 实际上看到了道德的相对性和软弱性，它受制于各种不同的利益。 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爱尔维修重视公众利益，认为它是法律的 基础。启蒙运动的应有之义，就是从人身依附的封建专制社会向以 公民权利和义务为准则的现代市民社会过渡，而孟德斯鸠、卢梭、爱
① 在这个意义上，爱尔维修推崇莱布尼茨，即主张拟定一种哲学语言，其中每个 词的意义都是清晰的。 ② 莱布尼茨和爱尔维修出于无障碍交往的良好愿望一直传接到20世纪的伽达 默尔和哈贝马斯，但交往中的扭曲问题似乎并无根本的解决。交流中的清晰和真理 一样难以证明，于是有了相反的说法，比如波普不去刻意证明，而是证伪。就是说，不 要认为可以避免错误，“错”是人的一个天性。至于德里达，则干脆认为理解就是 误解。 ③《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457页。
尔维修等人，则从制度、法、利益原则等方面对社会变革作了理论上 的充分准备。由人民制定符合自己利益的法律，再由人民服从这样 的法律，这样的原则现在已经深入入心，并且是建立近现代政治国家 的普遍原则。它也就是孟德斯鸠所谓“法的精神”,爱尔维修所说的 公共和社会的精神。
但这个精神又是深邃的，在爱尔维修这里，如上所述，它首先又 是激动人心的热情。理性成为热情，这是法国启蒙时代的最显著特 征，就像是一个无冕之王，我们从雄壮的《马赛曲》中体会到这样的 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