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世纪法国文学带有启蒙的深深烙印,它有两个特点;第一,文 学作品往往具有明显的哲理性,18世纪最著名的作家通常也是哲
① 狄德罗:《修女》,第83页,巴黎,梅西多出版社,1991。 ② 同上书,第107页。
学家。第二,作品中的哲理性与文学的艺术性经常处于一种冲突状 态,容易使作品成为作者理念的一种变相的宣传,即先有一个预设 的观念,然后补充以文学的描述。这样的创作方式是文学的大忌, 因为它使文字的艺术性让位于思想性。事实上,作为文学家,孟德 斯鸠、伏尔泰等人的文学成就不如19 世纪的巴尔扎克和雨果。但 是,这样的估计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文学史的角度,我们发现, 最有成就的作品往往拥有新的精神内涵和创作方法①,其境界是哲 学的,所以才能传世。满足于在技巧上编造故事,只能流于消遣,成 为纯粹的商品。
我们认为,狄德罗的哲理小说《拉摩的侄儿》是18世纪法国文 学的杰作,它体现的精神决不仅仅是启蒙时代的。我们极其重视 这篇作品,是因为它的哲学意义,而不是它的描写技巧。这本书 实际上是两个角色之间的对话,一个是“哲学家”(作品中的 “我”),一个是“拉摩的侄儿”(作品中的“他”)。这里的“哲学家” 只是一个陪衬,被哲学家教导的,躲在暗处的拉摩的侄儿是真正的 主角。简单地说,我们从两个层次理解狄德罗笔下的拉摩的侄儿。 在18世纪法国背景下,拉摩的侄儿是一个典型的下等人(没有地位 和知识、生活贫穷等),狄德罗第一次打开了这样一个“贱民”的内心 世界;然而,拉摩的侄儿不仅生活在18世纪法国,也生活在一切国 家和一切时代,他是一个“人”的雏形,拉摩的侄儿可以使我们对人 本身产生丰富的联想,这也是我们称此书为杰作的主要原因。 此书对话中的“我”是18世纪的哲学家,这个“我”有一般哲学 家身上的弱点,夸夸其谈,脱离实际。哲学家的追求固然不错,但是 到了拉摩的侄儿这里就行不通。从书中可以看到,狄德罗其实更喜 欢拉摩的侄儿这个角色,因为拉摩的侄儿可以信口开河,讲出哲学 家不敢吐露的东西;与哲学家的端庄比较,拉摩的侄儿的“胡言乱 语”显然更为实际和深刻。从这个角度讲,拉摩的侄儿是“放荡的狄
① 文学创作手法也称文学流派,在学理上叫做文学理论,它的精神内涵是哲学 的。一个大文学家往往有天然的哲学天赋,或者称哲学心情。
德罗”①的一个影子,一个恶的狄德罗。它是狄德罗分裂出的潜意 识,而当他的理性占上风时,哲学便又返回他的身边,从而纠正恶的 方面。哲学家的身份代表“善”的方面,而拉摩的侄儿则为“恶”。从 这个角度,此书不仅描述非理性,也讨论恶。
作品一开场,“我”就吐露了自己的“哲学”心情,让我们看到“我” 的两面性。“我”是真、善、美的化身,一个正人君子。可是,“我”的心 情却并不总是这样,心思会走神,坏念头下意识地涌现出来,朝向恶 的方向:由笛卡尔式的沉思开始,心思不由自主地自由起来,放肆地 为所欲为,贪婪地顺着情趣喜新厌旧,一切诱惑都停下来瞧一瞧。 “举止”轻浮浪荡——精神上的癫狂,不顾人们的习惯看法,只沿着本 能的吸引一路走去。“Mes pensées,ce sont mes catins.”(我的思想, 就是我的那些婊子。)②狄德罗这样的开场白实在是太轻率、随意了。 它预示着什么呢?它预示着,哲学家的意识也是分裂的,有善恶的冲 突,有意淫。
但是,“我”充其量只是动动心思,在念头上疯癫,在言行上,还要 遵守社会的习惯。哲学家自认为是高明的,但他好像生活在现实人 群之外。所以,从哲学家的眼光看拉摩的侄儿,就觉得拉摩的侄儿是 一个“最奇怪的人”,而在我们看来,拉摩的侄儿却是18世纪现实社会 中一个真实而普通的下等人。哲学家觉得拉摩的侄儿奇怪,只是因 为拉摩的侄儿的举止和心事没有被哲学家的习惯心理所注意,或者 从哲学家的角度难以理解。狄德罗这部作品之所以是杰作,在于以 “怪异的眼光”揭示了一个真实的“下等人”。狄德罗认为:
他是高贵与卑贱、神志清醒与荒诞的混合物,他脑海中正当与 不正当的念头奇特地缠绕在一起,因为他真实地表现出自然所赋予
① 2000年巴黎电影节期间,上演了一部法国新片《放荡的狄德罗》,这是一部 轻喜剧,影射了当代法国人对18世纪哲学家的新看法。 ②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7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本节对该书段落 的翻译对照了《拉摩的侄儿》中译本(江天骥译,陈修斋校,商务印书馆,1981)。
他的优良品质,但是也不知廉耻地表露他所接受的恶。①
能这样写小说的只能是哲学家,因为他在描写人物时也没有忘记用 概念讲道理。究竟什么是高贵、卑贱、清醒、愚蠢、正当、不正当呢?它 们在文中完全成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因为它们的界限是模糊的, 从哲学家看来为善的东西,在拉摩的侄儿眼里为恶,反之亦然。一般 评论认为,拉摩的侄儿是个矛盾的角色。我们却认为,这评论来自哲 学家,而不来自拉摩的侄儿本人。拉摩的侄儿并不懂什么哲学,所以 也不必为那些纠缠不清的概念所烦恼。他只能凭着生活的本能和直 觉,怎样能得到自己的利益,使自己快活,就怎么说,怎么做。拉摩的 侄儿的这个角度也可以是我们一个新的阅读方法,即以他的言行化 解哲学家头脑中善与恶的对峙。我们只关注拉摩的侄儿这个人本 身,对话中的哲学家(“我”)如何评价拉摩对我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比如,在“我”看来,拉摩的侄儿的某些形态是不可思议的(忽而 消瘦憔悴,忽而脑满肠肥;忽而脏衣褴褛,忽而绅士十足),而我们凭 着生活经验直觉到,拉摩的侄儿就是社会中一个真实的人。他是一 个丑角,喜欢做戏,就像一个变色龙。拉摩的侄儿不但不是一个哲学 家,也不是我们印象中的人,而像一个动物。
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快乐与忧伤全依周围的环境,一早 起来,他头一个想法是去哪吃饭;午饭后便想知道在哪里吃晚 饭……我(这里是拉摩的侄儿自述——引者)饿了,有机会吃就 吃,渴了就喝……我在第欧根尼……当中更好些,我脸皮像他一 样厚。②
拉摩的侄儿完全被自己原始的动物性支配着,远离社会文明的标准。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食、色、欲是最重要的。他们不按照社会的规范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8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② 同上书,第 8—10 页。
做事,“因为他们的性格与别人截然不同。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 习俗、我们习惯的礼节所导致的那种令人厌倦的整齐划一,与他们毫 不相于”①。这里指的并不是拉摩的侄儿一个人,不是他而是他 们 谁是“他们”呢?就是不守规矩的贱民。上流社会的美德与他 们毫不相于。但狄德罗却认为他们使真理显示出来。 以下我们转述“我”与“拉摩的侄儿”之间关于“天才”的对话的 大意:
拉摩的侄儿:我赞成了不起的天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但 在我眼里只是无用的琐事。 “我”:它们是天才通过学习而掌握的“无用”。 拉摩的侄儿:我叔叔就是一个这样无用的、别具一格的哲 学家②,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人。除了自己的专业,其余一切对 他一文不值,即使他妻子和女儿都死了,只要时间还是自己的, 他就觉得幸运。天才就是只精通一件事,其余还不如一个普通 人。天才决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的社会角色。天才虽然出色, 却不是普通人所需要的,所以无用。不但如此,天才还是危险 的,因为他们老想着改革,破坏原有的旧秩序,自认为比国王还 强,所以被国王所憎恨。
“我”:其实你对天才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你说天才无用,但 是你也对自己是个普通人感到失望。我们俩的一致之处在于, 都认为天才有异于常人的癫狂,盼望天才产生,把他们当做变革 社会的救星,天才的真话终究要揭穿国王习惯说的谎话。 在这里,略去细节的差异,狄德罗笔下的“我”和“拉摩的侄儿”实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9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② 虽然狄德罗笔下的“拉摩的侄儿”是个虚构,但是拉摩确有其人,是启蒙时代 一个著名的音乐家,这里被称做哲学家,可见“哲学家”一词在18世纪法国含义的 混乱,“哲学家”甚至泛指一般有思想的文人和文学艺术家,
际上都是倾慕天才的:天才不守规矩,言行不是人们所习惯的言行, 喜怒哀乐也有悖于常理(疯癫),其“无用”只是因为社会庸人还不知 其用。但是,正因为不守常理,在庸人眼里天才们就常做恶事。在这 样的意义上,书中开头说出“我的思想,就是我的那些婊子”的哲学家 和像一条狗一样生活的拉摩的侄儿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们 或是在思想念头上,或是在行为举止上不合群。而且,哲学家欣赏甚 至有些嫉妒拉摩的侄儿,因为拉摩的侄儿不仅有意淫,也敢有浪荡的 行为。
其实,哲学家何尝没有行为!电影《放荡的狄德罗》并不仅仅 是黑色幽默,libertin 是启蒙时代的孪生影子:无神论与道德上的 放荡是连在一起的,后一方面却被我们的学术研究有意无意地忽 视了,但是它在《拉摩的侄儿》中大放光彩。什么是18 世纪法国 天才们的放荡呢?傲慢无理,难以相处,癖好怪异,甚至品质恶 劣,我们不说众所周知的乖戾的卢梭,也不提“放荡的狄德罗”,就 说启蒙泰斗伏尔泰,他最大的愿望,并不是思想和言论的自由,而 是在他的外甥女德尼斯夫人的怀抱中死去。所有这些人都是天 才,他们的思想和艺术推动着启蒙时代,可是在法国国王看来,他 们是思想不太好的人,于是责骂、驱逐、监禁。
好思想和好人,是按社会的习惯标准评价的。“我”和拉摩的侄 儿的观点显然与习惯不同。但是,拉摩的侄儿的立场又与“我”有 别,因为拉摩的侄儿并不像“我”那样动心思,他不理解精神产品的 价值,只会凭本能嗅着快活的味道走,到哪都可以。快活的资本就 是有很多钱,拉摩的侄儿羡慕这样的人,有钱就能使人享受方便和 各种娱乐:让丑角给自己解闷,掠夺少女的贞操,狂饮豪赌,品尝美 味佳肴。拉摩的侄儿甘愿做这样的丑角,以得到他可以享受的那一 份。也许这不是好思想和好人,但这是生活中的实情,是许多人行 为的动力。醉生梦死,不知何为永恒。而哲学家不同,他要自己的 作品永远打动人。只要与文字沾边,就有乌托邦的倾向。哲学家可 能是个坏人,但是他的天才作品却能让周围的人以及将来的人得到 精神享受。
在《拉摩的侄儿》中始终徘徊着一个邪恶的幽灵。“我”和拉摩的 侄儿总是面临选择,一边是快活,另一边是善良。这两边永远是冲突 的,只可求其一,无法两全其美。事实上,他们总是选择前者,宁可做 libertin。无论善良有多么好,如果得不到自己的快活,也要抛置一 边;反之,只要能得到快活,哪怕厚颜无耻,也在所不惜。他们实事求 是,按照世界显示的样子接受现状——这是反形而上学的,它拒绝经 验之外的东西。
同样可以理解的是,“我”和拉摩的侄儿也相互嫉妒,嫉妒对方 身上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并且为了发泄,拼命嘲笑对方身上的 缺陷,以在心理上求得一种阿 Q式的满足。嫉妒由羡慕滋生,一 直如此。拉摩的侄儿的想像来自本能的虚荣,他没有哲学家和音 乐家的能力,却也想得到人家的赞扬,谁能说他没有“精神”的追 求呢?但是这精神一定要和拉摩的侄儿的动物性连在一起,和美 酒、美女、房子、马车以及人们的恭维连在一起,否则就根本不能 理解。所有这些都是拉摩的侄儿的想像,他在这方面有发达的想 像力。在与哲学家对话时,拉摩的侄儿不但信口雌黄,还伴有虚 拟的动作:他睡着漂亮的床,搂着美人,像个大人物一样鼾声不 停。拉摩的侄儿傻乎乎的想像中只有那些最原始的图像,他的动 作像一些肢体语言,也可以说是原始的舞蹈。这一过程不需要语 言,就像狄德罗说的,拉摩的侄儿在表演哑剧。黑格尔为此书中 拉摩的侄儿对当时法国社会的嘲弄所倾倒,称拉摩的侄儿的举止 就是他在《精神现象学》中所描述的“分裂意识”。
原始的状态,原始的感觉,事情本来的样子。拉摩的侄儿这样 说:“你知道我是一个无知者、傻子、疯子、鲁莽无礼、迟钝懒 散……”①这是反语。换句话说,厚脸皮的拉摩的侄儿实际将其当 做颂词,他就是这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社会需要拉摩的侄儿 的恶行,他为更大的恶提供方便,所以不被人厌恶,反而招人喜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19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欢。人就是这样虚伪,自己冠冕堂皇地建立了一套社会道德,而 内心的独语却完全是另外一套。拉摩的侄儿坦言说,他所做的最 让他感到后悔的一件蠢事就是曾经试图使自己有些理性,或者说 是善良。结果,拉摩的侄儿被他的雇佣者赶了出去:滚吧!理性 和善良在我们这儿是多余的!拉摩的侄儿错在不该做自己不擅 长的事,否则哲学家干什么呢?社会只需要拉摩的侄儿去满足 恶。狄德罗让拉摩的侄儿说出巴黎随处可见的丑恶:妓女、阴谋 家、献媚者……人人为了所谓幸福,甘心做一个骗子。拉摩的侄 儿也自有他的办法,诸如帮助贵妇人与人私通,为她传递情书。 若没有拉摩的侄儿穿针引线,这妇人可能过得像狗一样无聊。于 是拉摩的侄儿也自然应该得到她的奖赏,因为他为她提供了快 活。他还“勾引”一个平民少女与既阔绰又仪表堂堂的少爷幽会。 人们常常习惯于从道德上加以谴责,认为这少女不幸。其实这少 女却感激拉摩的侄儿,她总算有了这么一回!拉摩的侄儿有这样 的天分,不愁活不下去,而且,看到能力远不如自己的流氓过得比 自己还好,拉摩的侄儿竟然平添了勇气,他还屈了自己的才!他 在为恶的道路上走得还不够远。
拉摩的侄儿的角色要用哑剧表演,而且要技艺高超,因为他身兼 数职,变化莫测。比如,拉摩的侄儿同时扮演勾引者和牵线者。生活 的实情与演戏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因为拉摩的侄儿确实在少女面 前假传少爷的话,在少爷面前又为少女撒谎。我们不能不赞叹表演 者的精明和恰到好处,尽管堕落、邪恶、卑鄙。
拉摩的侄儿的恶来自libertin,只要每天有更多钱进账,他就能 睡得踏实。他不信来世,认为一死百了,万事皆空。好一个无神 论者,他不怕报应!他的口头禅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彻底的玩 世不恭。正经人希望有正确的思想、恰当的举止。而在拉摩的侄 儿看来,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少女天姿动人,就能得到 她想要的快活,于是她怔怩作态,无病呻吟,胡思乱想,又有什么 关系呢?这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精神上的事,拉摩的侄儿 不懂,也不想懂,因为精神非但无用,而且危险。拉摩的侄儿只能嗅到原始的味道。在拉摩的侄儿的潜意识中,传授精神的(教师 等)才是真正的骗子,因为那些人不懂装懂,也不过就是靠诈骗吃 饭的人。精神实在是太难懂了,即使研究一个小小的领域,一辈 子的光阴也不够,只有极少数的书呆子才会这样。但实际说来, 一个傻子提的一个小问题,100 个聪明的教授也回答不了。这是 拉摩的侄儿轻视知识的理由,读不懂精神是正常的。拉摩的侄儿 认为自己更坦白,不会费劲地去不懂装懂。他省下了更多的时间 去干别的,比如他宁可去闲谈,传播小道消息、奇闻逸事、下流故 事,那是多么让人开心啊!这也是上流社会的情趣。在这个过程 中,是否有正确的或者真实的思想并不重要,人们所享受的,让人 们快活的,是谈话的过程:语气、声调、面部表情,过瘾、幸灾乐 祸等。
拉摩的侄儿从来不从善与恶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把它们说成是 习惯。从事不同职业的人都有本行业的习惯,这些习惯都有某些恶 的特点,比如家庭教师习惯谎称还有大人物等着他上课,官吏习惯于 献媚和行贿与受贿等。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嘲笑一般的道德,就像拉 摩的侄儿对哲学家说的:“我很清楚,如果你要应用某些我也说不清 楚的一般道德原则,那些每个人都挂在嘴上却谁也不实行的原则,你 就会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黑白颠倒的。”①他们离开一般的道德,因为 那很难做到;他们习惯于自已的“行规”,因为那才是“自然而然的”。 虽然行业和行规很多,但也有共同的特点,就是不诚实。一个坏的习 惯一旦养成,就成为第二天性,人们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人们像 逃避瘟疫一样回避普遍的道德,却像苍蝇一样嗅着腐烂、恶臭的东 西。在拉摩的侄儿看来,既然人人相互交恶,靠欺骗手段得到另一个 骗子的钱也可以心安理得。只有老实人吃亏,别人不但不赞扬他,反 而笑他傻。在这样的社会中,下等人恶不过上等人,只能怨自己没本 事。这个下等人一旦当道,就会发泄更大的恶,报复从前鄙视他的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34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人,更加荒淫无度,如此等等。
狄德罗通过拉摩的侄儿之口,反对一般的或者形而上学意义上 的道德。拉摩的侄儿嘲笑哲学家,说他们竟然愚蠢地相信所有人能 享受共同的幸福。拉摩的侄儿确信,幸福不是为一切人准备的,一个 普遍的道德乌托邦肯定是枯燥无味的。真实的情形总是一些人幸 福,另外一些人不幸,幸福者以不幸者为代价。狄德罗是无神论者、 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们如何区别这些与 libertin 之间的界限呢?显 然,界限是模糊的,唯物主义者的态度决不只是沉闷地承认世界是物 质的,他们还要落实到物质享受之上。
唯物主义不等同于唯“物”主义,不是大吃大喝等。但拉摩的侄 儿不知道这个界限,他不需要哲学和道德,祖国、友谊、责任、教育等 统统与他无关,因为这些只是一些概念。拉摩的侄儿读不懂这些观 念,只知道祖国是由暴君和奴仆组成的;朋友中少有不忘恩负义的; 有没有担当一定责任的职位并不重要,只要有钱就行;至于教育,那 是关于下一代的事,与自己无关。拉摩的侄儿从来不在事物的抽象 层面考虑问题,但是却有令人惊诧的邪恶的判断力——来自事实,从 而也更加真实。例如,做人的一个诀窍是,“阿谀奉承,去见大人物,研 究他们的喜好,顺从他们的花招,服务于他们的罪恶,与他们的不义 同流合污”①。能这么做的人决不是老实人,但他们也不是恶棍,而是 明白人。明白什么?人的本性是恶的。人本有不同喜好,更有未曾开 发出的喜好,它们是快活取之不尽的源泉,供人填补无聊的余暇。这 些快乐有一个基本的特点,它们是只供自己享用的。拉摩的侄儿与 哲学家的分歧就在于此。当哲学家说自己也可以从助人为乐中得 到快乐时,拉摩的侄儿吃惊地说:“你真是一个怪人!”为什么呢? 哲学家做的善事是“一般的道德”,需要克服人的自私本性,它是 社会上稀少的诚实与正直,一个形而上学性质的“应当”,故而拉 摩的侄儿不理解。拉摩的侄儿的反驳简直是雄辩:实际的情形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38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是,善良的人并不快活,而能享有快活的人大多并不善良。就拉 摩的侄儿本人来说,如果他哪一天老实、正直,这一天就要没有 饭吃;他依赖那些不老实的大入物,大人物也需要拉摩的侄儿的 恶。恶是如此自然而然,几乎不必努力就能把握,恶符合社会上 多数人的习惯,也迎合大人物的情趣。相比之下,拥有德行却非 常困难,它需要学习,克服环境的障碍。获得一种并不能使自己 快乐的习惯,这不是一件非常奇怪并且得不偿失的事情吗?当 拉摩的侄儿这样想的时候,他把哲学家的高论称做虚伪的幸福, 他不需要这样的幸福。
但是,拉摩的侄儿何尝不虚伪呢?不管他心里如何厌烦,他必须 对人奉承微笑,满足人家的快活,否则就不能得到好处。拉摩的侄儿 的代价就是丧失自己的尊严。伺候人、恭维人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复 杂、困难而又扭曲自己的事情吗?拉摩的侄儿的精明和复杂与哲学 家的智慧不同,它在另一个层面上,没有哲学观念的隔离,其灵与肉 的撕打,是实实在在的。拉摩的智慧丝毫不比哲学家差。人的智商 天生差异很小,只是后天朝着不同的方向努力。拉摩的侄儿与哲学 家同样研究语言,对拉摩的侄儿来说,最好能创造出 1000 种奉承贵妇 人的说话方式,以便使她们觉得不单调、有情趣。这难道不需要高超 的判断能力和智慧吗?哲学家哪里有拉摩的侄儿那样察言观色、随 机应变的太领呢?拉摩的侄儿的智慧更生动、鲜活、有用,他就用这 样的手法诱奸了…个纯洁的少女。拉摩的侄儿的“原创性智慧”就 是,“我有一百多种办法能从母亲身边引诱一个小姑娘”①。这就是拉 摩的侄儿的天才!所以,智慧是可以被划分为不同的种类、民族、时 代的,相互之间并无可比性。每一智慧都是一个他者,我们怎么能对 自己不懂的东西作出中肯的判断呢?
智慧一个最基本的技巧就是迷惑人:哲学家靠概念,画家靠色 彩,政治家靠许诺,演员靠矫揉造作,妓女靠色相……这里,我们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49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把哲学家剔除,因为他们另属一类,其他各种手法通常都.是形象 的、具体的,可以说是智慧中的大多数,拉摩的侄儿就属于这多 数。但拉摩是个无赖,他的智慧体现在研究恶的技巧上,以不被 别人识破为能事,于是更阴险、狡诈。拉摩的侄儿嘲笑明目张胆 的恶行,因为那太得罪人。拉摩的侄儿又是灵活多变的,他并不 管什么真与假之类的概念,不在乎人家怎样称呼他,一切见机行 事。智慧也叫心窍。窍者,洞也,门也。一个心思开启一扇门,多 得数不清,幽深曲折,美不胜收。相比之下,学究气的心思实在是 太单调了。心窍多了,便容易相互冲突。拉摩的侄儿是个魔法 师,窝藏着各种各样的心窍,什么时候打开哪扇门,是难以捉摸 的。从他那里我们发现,荒谬或者意识的分裂,原来就是人的本 色。悲剧、喜剧、高亢、沉闷、真唱、假唱、媚姿、奴态、蛮横、虔诚、 高傲、残暴、悲恸,多么高超的画师也描不出拉摩的侄儿这么多的 脸谱。人们之所以习惯于用固定的脸谱着人,就是因为人的狰狞 经常藏匿着,只是在暗处。假如把一个人所有真实的面貌都搬上 前台,会有怎样的效果?疯狂,入们会认为这是一个疯子。这就 是拉摩的侄儿,人们嘲笑他,一个精神错乱的丑角。可是人们错 了,人们误把真实当做不真实,从而加以迫害,这该牺牲掉多少天 才!其实,人每天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自己却浑然不知。拉 摩的侄儿的天才在于,他能自觉做出各色人等的脸谱,装扮得越 多,差别越细腻,就越有才华,也越疯癫。当心窍没有打开时,天 才是无从谈起的。天才就在于能打开本来无从谈起的心窍,而在 敞开它之前,天才所面对的,是陌生和寂寞。没有人说过或者做 过,这是一个习惯到达不了的异域,我们要冒着被人称做疯癫的 危险。这里所谓“疯癫”不过是丧失平庸的理智,就像狄德罗描述 的拉摩的侄儿的状态,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天才的心窍顿开,出 神于另一种景色。天才迷失了自己,这叫做进入状态。没有路,无 依无靠,任何人的言行都做不了榜样。普通人的言行会不自觉地搜 索自己习惯的环境,天才也不例外。天才之所以不是普通人,就在 于他能克服自己的恐惧,不断创造出新的习惯或情趣。天才是创造新风俗的人,人们却鄙视、嘲笑他,宁可照旧过单调的生活。我们猛 然发现,在否定言行习惯时,遭到弃绝的原来是文明的装饰。一件 作品是天才的,第一要素就是不俗套,回到事物的原始状态。原始 状态不讲体系、逻辑、修辞等。知识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直觉和顿 悟。原始状态有色彩,这色彩就是感情和情绪。构成知识的感觉和 理性抛弃了个性的差异,所以画不出色彩。有了原始的色彩①,人 为的“隽语”和“美丽的思想”便显得做作,那不过是自然状态的某种 增补,显得极不单纯。单纯就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心思,所谓不单 纯或者成熟往往是原始心思的某种掩饰。单纯是非理性的,因为它 要有自然的停顿、岔路、转向,喜怒哀乐无常;“成熟”则要把这一切 凹凸抹平,以显得“盛世太平”。“成熟”的东西像某种表演;由于文 明的习惯,单纯的东西反而使我们震惊,它太真实,太有生气,甚至 显得痴狂,让成熟的人觉得傻。
哲学家和拉摩的侄儿在言谈中流露出把恶称做“单纯”的倾向, 也就是说,人的本性就是恶。就像黑格尔说的,人性恶比人性善更 接近真理,恶比善更能推动历史的进步。这判断确实是残酷的。在 这样的语境中,拉摩的侄儿说,他绝对不再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家族 的传统,去做什么音乐家,因为国王只需要“自然而然地”做恶,它是 人人都会的,所以只需要普通的才能,而音乐家却是我们以上描述 过的天才,做一个伟大的国王,比做一个音乐家要容易得多。同样 的道理,也不应该从事一切与“自然的单纯”无关的,或者与知识有 关的行业,因为那不会使人发财。拉摩的侄儿在他儿子面前,只是 把金币从口袋里掏出来,让孩子知道金钱的好处,钱可以满足人的 一切欲望!拉摩的侄儿教给他孩子的幸福观就是,有钱并且有势, 被人崇拜。拉摩的侄儿不怕正人君子的责备,因为他相信,事实将 会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对此,扮演成哲学家的狄德罗这样评 价说:
① 我们也可以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狄德罗的自然概念,即自然是单纯的。
在许多问题上人们正是像拉摩的侄儿这样想,这样做的,但 是并没有说出来。实际上,这就是拉摩的侄儿与大多数人的最 大区别。他承认自己身上有其他人也有的恶,但是他不虚伪,所 以与大多数人比较起来,虽不更好,但也不更糟糕。①
拉摩的侄儿确实是一个杰出的“道德学家”,在自觉为恶的意义上 说,他竟然是一个“老实入”。比如他自觉说谎话,而这就是他的真 实态度:出于自己的利益,人人都会把谎话说得娓娓动听。拉摩的 侄儿甚至想写一本如何勾引女人的书,并相信它能畅销。可是,另 一个老实人、我们的哲学家想到拉摩的侄儿的孩子将来会成为什么 样子,感到不寒而栗。但是哲学家还想做最后的抵抗,他对拉摩的 侄儿说:“我并不把有钱有势作为入世间最宝贵的事。”拉摩的侄儿 惊讶地说:
你是多么奇怪啊!人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是后天才这 样的,因为这不是人的本性……所有活着的人,无一例外,都 以 牺牲自己的同类为代价,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相信,如果那 个小野孩自然生长,不告诫他什么,他还是向往吃得好,穿得 好,为男人喜欢,为女人所爱,恨不得享有所有人间的荣华。② 哲学家发现自己在拉摩的侄儿面前显得极不自在,他有被拉摩的 侄儿诱入歧途的危险,他不但不能让拉摩的侄儿遵循自己,而且 自己常常倒向拉摩的侄儿一边。
拉摩的侄儿徒然秉承了音乐家叔叔敏锐的耳朵,却长在坏人 堆里,他反而嘲笑哲学家的心思不灵敏:“他跳着,爬着,扭曲着, 他一生都在做作,表演着各种姿态……我痴守着地面,向四处观
①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第82页,巴黎,利比奥出版社,1995。 ② 同上书,第 83 页。
望,决定我的立场。或者我看着别人所做的姿势,给自己取乐。”① 就像人们常说的,人生就是舞台,人一辈子都在演戏。但在拉摩 的侄儿这里,还要附上一句,上演的不是悲剧,而是滑稽喜剧,人 不过是其中的丑角,少有人堂堂正正地笔直走路。就像拉摩的侄 儿说的,即使是国王,也要在他的情妇面前,扭捏作态。在拉摩的侄 儿看来,如果没有乞讨、谄媚、殷勤、卖弄、淫荡,生活该缺了多少乐 子!哲学家是最不滑稽的人,所以也最没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