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在西方美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在很大意义上,他代表 了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中崇尚白然的审美情趣,这种情趣与以卢 梭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运动是交相辉映的。在众多启蒙思想家中,狄 德罗的美学作品最为丰富,涉猎非常广泛,并且极有新意。在我们 看来,为了理解狄德罗的哲学,首先要研究他的美学。正是在美学 著作中,狄德罗开辟了一条认识和欣赏自然的新途径。从美学入 手,可以隔离我们对狄德罗哲学的某些偏见。狄德罗的哲学充满思 想情趣,而不是任何一种教条意义上的、单调的唯物主义独断论。 诚然,狄德罗相信自然的感觉,但是,关于这里的“自然”和“感觉”的 丰富含义,我们还是陌生的。
狄德罗认为,从根本上说,文学艺术创造是一种天才的能力。 狄德罗这里所强调的,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唯物主义反映论”, 而是文学艺术创造过程中的特殊思路。他在与达朗贝尔共同主编 的《百科全书》第7卷“天才”词条中,对艺术天才的思路作了精彩的 描述。什么是天才?狄德罗开门见山地说:“精神的延伸,想像的力 量,心灵的活动,这就是天才。”①大多数人之所以不是艺术天才,就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9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在于他们只是局限于对感觉对象的简单印象。他们的视觉、听觉、 嗅觉、味觉、触觉虽然是生动活泼的,但是仅仅局限于生活中的需 要,它们在天才的心灵之外。天才能从自己的原始感情中滋生出一 种特殊的热情。这热情之所以特殊,就在于它敞开了常人所看不见 的心窍(精神的延伸)。于是,当与普通人感受同样的对象时,天才 能体验到更多的东西。天才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能力都异于常人。 一件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能唤醒天才绵延不断的思绪或 者想像,并延伸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滋生出不可直接感受的热情。 这些热情相互缠绕和增补。
总之,天才并不限于自己看见的东西。根据狄德罗的立场,在更 多的情况下,天才是被自己看不见的东西鼓动起来,他躲在自己的领 地里,沉寂而晦暗;天才享受着这块领地,它丰富多彩,令人愉快;天 才活跃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与惊涛骇浪搏斗,心灵或痛苦或快 活,点缀着一个个瞬间,因为天才就在于捕捉霎时感觉的能力,把感 受中的痛苦变成文学艺术创造中的愉快的能力;天才是吝啬的,他竭 力挖掘心窍的扩张能力,让它走得越远越好,直到看不见的地平线; 天才不用概念就能调动各种各样的色彩,渲染普通人无法叙述的情 调;天才为人们展现的不是一个身体,也不是这个身体的心灵,而是 它的幽灵,幽灵比心灵更加诡秘;天才的作品好像这个幽灵,只有灵 感才能接近的幽灵;在描述苦难时,天才好像拥有变痛苦为快活的魔 法,让人们隔着变色的窗子看,使人们激动起来的热情得到升华;天 才从不躲避阴暗、凄惨、恐惧,相反,他玩味这些因素。这适合他天生 忧郁的性格,从而激发他的创作才华。忧郁的色彩是灰暗的,不是光 明。18世纪欧洲的文学艺术领域兴起的古典浪漫主义运动所描写的 细腻情感,并不是朝着理性启蒙或者光明,而是走到光明的背面,被 我们忽视了的、启蒙时代的另一半。狄德罗这里所说的天才,正是活 跃在这朦胧的领域中。文学艺术天才与哲学家不同,因为天才拥有 的不是概念,而是各种各样的素材,用以制作的材料和技巧,自己也 捉摸不透的幽灵,如此等等。天才给思想绘上色彩,让思想变得有声 有色。天才的为人可能是冷淡的,但他在创作时肯定是热情的,热情到被自己创造的角色激动起来,顺从这些角色的性格,忘记自己。 狄德罗把文学艺术天才与一般作家区别开来。在他看来,一般 的作品局限于一种大众化的有趣,而天才的作品则升华为崇高。崇 高是情趣的更高境界,热情的升华。这里,狄德罗所谓艺术上的崇高 是感性的,是与概念、推理以及证明之类逻辑的东西相悖的,从而难 以言传,只可意会。崇高的情节似乎让人恐惧、痛苦或惊谔,但它在 我们心底里唤醒的艺术享受则不仅是有趣,而且是美的欣赏,是思 考,这些把我们带入新的境界。我们看到,在狄德罗那里,天才的能 力在于对感受内容有异乎寻常的想像力,这想像唤醒的不是观念或 者概念,而是不受概念束缚的情感。
“天才并不永远是天才,有时与其说他是崇高的,不如说他是可 爱的;与其说他感受和描绘的是对象的美,不如说是对象的亲切和优 雅;他体会的与其是分心走神,不如说是一种轻柔的感情。”①这里强 调的是天才的快乐方面。天才遭遇的总是普通生活,他能发现生活 中的新颖之处。当一和现象与习惯的秩序相悖时,往往就是新的。 天才能抓住新现象的出现方式,世俗的眼光总是从习惯角度看待新 现象,“天才却在破怀一般秩序的因素中发现它,感受它”②。 狄德罗认为,天才与--般所谓的 goūt 不同。他说:
风雅的人区别于天才:天才是来自自然的纯粹的赐予,他创 作的是片刻的作品;风雅却是筹划和时代的产物,它坚持建立或 者设定许多规则,它产生的美只是约定的俗套。按照风雅的规 则,一件东西要是美的,必须优美漂亮、完美无缺……但是对天 才来说,美的模样是不可规定的,它险恶陡峭,荒芜孤僻。崇高 和天才在莎士比亚那里闪闪发光,就像长夜中的明灯。拉辛是 美的,荷马则充满天才。③
①②《狄德罗美学选集》,第11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③ 同上书,第11—12页。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论述。风雅的情趣固然能使人愉快,但是它充其 量只是一种时尚,透着一种矫揉造作。风雅或者时尚一定有自己的某 种标准,而且逐渐扩展为更多人的“准则”,并在最后落入大多数人的俗 套,成为风俗。这时,新的风雅就要应运而生了,于是开始新一轮的循 环。但是,天才之所以能被如此称谓,却在于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 们不知道他何时降生,他是偶然的、短暂的,转瞬即逝。天才的念头实 在是突发的灵感,珍稀的东西岂能常有?就此而言,天才的作品与所谓 的“优雅”或者“时尚”无太大关系,它是超越时代的。值得我们注意的 是,当狄德罗认为天才的作品是来自自然的赏赐时,他把这个“自然”理 解为原始的、蒙昧的、孤独的,像沙漠和大海一样的崇高境界。这样的 境域又像遭遇冥冥,天才的作品就写在异域之中,它们似漫漫苦夜中的 点点星光一样永恒,就像荷马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
天才是不守规则的。“风雅的规则为天才设置了障碍,天才要打 碎它们,以便能飞向崇高,飞向悲壮,飞向伟大。”①这是另一种情 趣——天才的风雅。天才的特征是创造,而不是模仿。创造总是打 破常规,最大的常规是人们行为中的习惯与言语中的语法和句法,总 之是习惯的做法和用法。习惯是有界限的,但是人的念头无界。人 总是想的多,说的和做的少。人总是有许多念头表达不出,不知说什 么好。天才对这种情形感受最深,他深感词的无用,想弃词不用,但 这不可能,于是求其次,尽量少重复习惯的词语,在风格上创新,惊世 骇俗。与习惯对抗,最需要的不是沉思的能力,而是想像的能力,这 是艺术天才与一般哲学家的土要区别。在这方面,狄德罗对哲学颇 有微词,哲学忽视想像力。就此而言,哲学低于艺术。“哲学需要的注 意力也许是谨小慎微的,怯懦而放不开手脚。哲学习惯于反思,几乎 总是与想像的热情相冲突……哲学应该以热情寻找真。”②狄德罗是 一个情感中人,热情的人,其美学与哲学思想是连在一起的。这对我 们至少有三点启示:首先,虽然都追求真理,但法国启蒙时代的哲学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12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同上书,第12—13 页。
与德国古典哲学的一个标志性区别是,一个有热情的想像,一个有冷 静的沉思。其次,我们应该重视从“热情的想像”理解狄德罗的哲学, 因为以往对狄德罗所谓“唯物主义反映论”的分析,往往导致一种放 不开手脚的理性分析,并由于过分强调哲学史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 义的斗争,给狄德罗贴上他本来没有的标签,从而离开其本意甚远。 再次,想像是一种看不见的现象,它包含的因素不仅有热情,也有心 情。想像的哲学也是心情的哲学,它区别于冷静沉思的哲学;它所追 求的真理,与其说是“理念”,不如说是幸福。这里有一个会引起争论 的话题,即“冷静的沉思”是否比“热情的想像”更为“深刻”?不用多 言,研究哲学的人,几乎都认为康德和黑格尔比卢梭和狄德罗深刻得 多。但是,这种印象有一个潜在的没有说出来的前提,即把哲学理解 为笛卡尔式的沉思。有趣的是,这种看法实际上把笛卡尔的怀疑过程 中的“想像”或者“疯癫”因素也即非理性因素排除在外。这些因素是哲 学的“阴影”,却也是另一种深刻,尼采、柏格森、胡塞尔以及 20 世纪法 国哲学家所循的轨迹正是这种异类的深刻,其隐晦正由于它在传统哲 学理性之外。想像和热情是不透明的,语言充满个性化,于是就隐晦。 当狄德罗批评传统哲学只是寻找不同对象中共同的东西时,他的目光 属于当代哲学。他说:
哲学家……不接受任何一种没有和其他感觉相比较的感 觉,他寻找不同的对象所拥有的共同的东西。这共同的东西与 不同的对象区别开来。这共性为了靠近那些遥远的观念,一步 又一步地走过长长的隧道……把一只显微镜架在一个感觉不到 的点上,只在长久的注视之后,才相信看到了它们。①
这是哲学的思维方式,其“一般性语言”需要冷静而不是热情,不是 “我”、“你”、“他”而是“我们”、“你们”、“他们”,从而抹去了语言的个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13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性。狄德罗寻找的文学艺术天才是 被想像占据的人,他靠环境和感情连接观念,他只有在与那 些可以感受的观念的联系中,才能不时看见抽象的观念……他 现身自己的幽灵,看见自已创造的景象,热情倍增……哲学生产 中的真与假,并不是天才的特性……他于冥冥之中汲取了可以 充分发挥的原则。他极少遵循因思的链条,他是不思索的。在 他那里,想像多于看到,创作多于发现。诱惑多于安排。他激励 了柏拉图、笛卡尔、马勒伯朗士、F.培根、莱布尼茨。①
想像力也是哲学家发现真理的对力。哲学家也是具有超常的想像力 的天才,但是人们却很少提到哲学家的想像刀,好像哲学家在构造自 已的体系时只有沉思的能力。哲学家的热情是我们看不见的,而文 学艺术天才却潇洒得多,他不像哲学家那样为透明的真所累,可以不 管推理,好像不假思索似的。能“不思索”和一蹴而就的,是蒙田一样 的不受束缚的天才。哲学家和文学艺术天才都靠想像,他们之间的 区别在于,想像是否用情感给我们以形象化的感受,使我们激动起来。 《关于私生子的对话》②是狄德罗一篇出色的美学作品,也是关于 天才问题讨论的深化。我们感兴趣的,是它与卢梭风格的接近。文 中与“我”(狄德罗)对话者多瓦尔也是“自然之子”(法文 fils naturel 通常译为私生子,其直译是“自然的儿子”)。自然之子多瓦尔是一个 忧郁、伤感的英雄和有才气的天才。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他 的焦躁正来于对这样哲学的怀疑。这篇对话的实质是理性与热情的 遭遇,两种不同声音的混淆——这也是狄德罗著作的最主要特征。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14—15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蒙田在他 的《随笔录》中说,他有一种不假思索的精神。 ② 狄德罗:《关于私生子的对话》,参见《狄德罗美学选集》,第70—175页,巴黎, 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狄德罗在写完这篇对话不久的1757年,写出五幕剧本《私 生子》,此剧的基本情节是上述对话中的对话者多瓦尔如何非法出生。
这样碰撞的心灵一定是焦虑不安的。多瓦尔吐露心声,似卢梭的幽 灵。① 多瓦尔大声疾呼:啊!自然,你是一切真理取之不尽的源泉! 这样的表达也是卢梭的风格。当多瓦尔宣称我们的诗人就住在湖边 时,简直就直接暗指希望在日内瓦定居的卢梭。卢梭与多瓦尔一样 多疑善感,他们是一对浪漫主义的孪生兄弟。
自然之子是简朴的、原始的、忧郁的。这是浪漫的本来含义,它 与奢华互不相容。狄德罗在作品的序言中这样介绍多瓦尔在对话时 的模样:
宁静铺在他脸上,眼里闪着愉快,声音中有难以表达的柔 情,他的谈话婉娩动人……秋天……的夜晚,模糊而 多云 的天 气,光明躲在乌云背后,只是瞬间闪烁一下,就消失在晦暗的天 穹。不一会儿他脸上的快乐也溜掉了,重新坠入沉默和伤感。② 这是多瓦尔!这是卢梭!这是狄德罗与卢梭这一对老朋友间的述 说。两个人同样地谵妄、多疑、孤独,相对无言。
这时,整个世界都退去了,我走出我的角落……我嘟囔着安 抚自己,因为我有一颗隐隐作痛的心……这是我们(狄德罗与多 瓦尔-—--引者)的谈话,但是,多瓦尔对我说的与我记下的内容 是多么不同啊!……它们也许是同样的观念,但是天才已经不 在我的笔下……我努力在内心搜寻活脱脱的多瓦尔出场时的自 然情形。但我白费力气,不能恢复他的音容笑貌,我再也见不到 多瓦尔了(狄德罗也许暗指他与卢梭在这年春季的会面是最后
① 狄德罗在1756年夏季撰写了这篇对话,他在同年4月12日拜访了卢梭,并 在那里住了3天。“多瓦尔变质了的声音不就是卢梭的声音吗?卢梭在《忏悔录》中 描述过的‘乡间的谵安’不就回答了这里使多瓦尔感到快活的‘森林中的神秘恐惧’ 吗?”(《狄德罗美学选集》,第74·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同上。
一次-——引者),听不到他。阴暗的书房,到处是布满灰尘的书 籍,我在这里是孤独的。①
原来的多瓦尔像个幽灵,与卢梭一样的幽灵。幽灵之所以为幽灵,在 于它不显现,狄德罗不能在笔下恢复它。又因其抓不住,所以这个幽 灵才是一个天才。多瓦尔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虽然狄德罗 看不透他,但是两人的心却是相通的。
以下,我们在多数情况下不得不以述代引,以减少由于过多的引 用而显得连接不上。为此,我们不能不对狄德罗作某种精神上的增 补,因为在观察社会时,多瓦尔并没有总体性的态度,他认为社会的 事务就是一些小小的碎片、偶然性,也就是我们每天注意到的事情, 所谓真实就是瞬间的真实。如果顺着多瓦尔这样的判断,总体性构 造的真理就成了小说和戏剧一样的东西,而不是真实的生活。多瓦 尔更注意赤裸的、原来的感情。这样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朝着女性化 方向。就此而言,浪漫的狄德罗、卢梭、多瓦尔都具有女性特征:内向, 羞怯,热情,不喜欢暴露自己,与自己说话。
对话一开始,多瓦尔谈到了戏剧。他的问题是,戏剧如何让人倾 听难以说出的精神痛苦?多瓦尔喜欢聆听自然的声音,真实又简单, 像沙漠的荒芜,孕育着绝望。他喜欢看夕阳下坠时的黄昏,他的心情 也是这样的暮色。慢慢地,他见不到什么,只有倾听:风声紧,流水潺, 林涛吼,周围野蛮而孤独。急流、森林、远山的深处,是我们听不到的。 这就是狄德罗与多瓦尔对话的场景。就像多瓦尔说的,这儿真好!他 喜欢这儿的神秘,甚至喜欢他感受到的恐惧。这是他吐露热情的圣地。 远离城市的喧闹,心声伴着自然的节奏,漂浮流浪。这是一种逃避,躲 开文明。多瓦尔甚至寻找一座能启发他灵感的山洞,让他的声音、他的 热泪融入洞涧泉水。不遭遇荒凉,人就不懂得什么叫崇高。在孤寂中, 话语几乎是无用的,因为没有文明的对话者。听到的不是人的语言,而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78—79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好像是神的,就像海德格尔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变质变调的是诗 的语言,多瓦尔和海德格尔的语言,还是文明的语言?但在这样的境遇 中,我们不仅想到诗,还想到死、阴森、彻底的异域。自然的野蛮是文明 的异域。野蛮的诗句蘸着海水,划着树枝,刻在沙丘上,留在废墟里。 那儿沉醉的是物质,不是精神。难怪狄德罗发出这样的叹息:“啊,伟大 的自然,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你的胸怀,你是所有真理取之不尽的源 泉!”①这也是狄德罗、多瓦尔、卢梭的热情,浪漫主义的热情!自然的 热情!想像力就这样激动起来,浪漫的文笔倾泻而出,愕然、感动、自 卑、愤慨,如此等等。诗一样的热情,没有丝毫做作。
这是陶醉,以至于多瓦尔向狄德罗询问:怎样才能从熟睡中醒 来?这儿也是冥冥,乌云压顶。我们发现,在每篇对话的开头,狄德罗 都要描述大自然的景色和声音,赤裸且神秘、隐晦,唤起热情和想像。 狄德罗从不经雕琢的自然出发,通过多瓦尔之口,批评古典主义把戏 剧武断地分为悲剧和喜刷。狄德罗独立地提出原创性的正剧理论, 其最初的启发来自大自然:自然的真实表现为它的严肃。这里的严 肃是与夸张相对而言的,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都隐含着人为的夸大 和渲染,眼泪或来自悲痛,或来自滑稽,走到两个极端。狄德罗认为, 悲剧和喜剧都不符合情感的常态,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心情既 不悲也不喜。这时,人们的面孔是严肃、认真的。狄德罗这样的判断 在传统悲剧和喜剧中是难以出场的。没有了夸张,观众既哭不出来, 也笑不出来,从而导致平淡。然而,这平淡中却蕴含着戏剧新的生 机。平淡让戏剧不知所措,感到尴尬。“在我看来,这样的情形是生活 中最为常见的状态,我称这样的通俗为‘严肃的世态’。”②“严肃的世 态”在传统的戏剧中没有归属。③ 所谓归属,即归结到戏剧文明。文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98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同上书,第136页。 ③ 我们注意到,在实际的情形中,平淡、严肃、自然的作品却被人们极不自然地称 做荒诞难解的,比如20世纪法国作家萨特的《恶心》、加缪的《局外入》,都是从原始的目 光描述精神的感受。我们认为,所谓“荒诞”之说,源于它破坏了文明的理解习惯。
明的标志就是装饰、掩盖,体现在戏剧上就是夸大其词,为裸体套上 衣裳。“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打扮自己的模样,但是人总能感觉到 帷幔下的裸体……衣服包裹下的人并没有消失。”①裸体是人本来的 样子,却被文明视为惊世骇俗的,最容易的反而最不容易看到。如果 伊甸园中快活的亚当来到现代社会,他只能偷窥裸体的夏娃。衣裳 是人的界限,就像悲剧和喜剧是戏剧的界限一样。狄德罗的所谓“正 剧”,就是主张回到自然状态,消解界限。语言也是人的界限,裸体不 仅剥夺衣裳,也剥夺语言,因为它们是原始爱欲的累赘。正是在这样 的意义上,狄德罗谈到了哑剧动作。“应该关注哑剧,就那样做戏剧 动作,它的效果是短暂的……人们看到的场景越好,就越是欢喜。”② 就是说,无论戏剧还是入,行为比言语更重要。
赤裸的正剧不相信文明的概念和口号。“我相信美德只是一个 无用的幽灵,生活就是现在的命运,幸福根本就不存在,安宁只在坟 墓中。”③这样的心灵是焦躁不安的,它不想做悲剧和喜剧导演的傀 儡。这也就是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原始性,灰暗的景色和状态,象征 着对文明生活的绝望。然后又有麻木。“多瓦尔不再爱,不再恨,不 再说,不再看,不再听。他变得愚蠢、迟钝,内心不能唤醒任何感 情。”①这预示着精神上的死亡,在这样的情形下滋生的,只能是疯 癫。这是人的退化。人重新成为哑巴,就像原始人的目光,盯着与 现代入不一样的对象。原始的目光不会写,它的感受对现代人来说 早已死亡。这样的气氛却是诗意的,因为诗与文明势不两立。它又 是荒谬的。
狄德罗为自己友明了正剧而激动不已,并且写出剧本《一家之 主》,然后又发表《论戏剧诗》。使戏剧诗化,这是对正剧理论的增补。 狄德罗声称:“诗意味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尚未开化的、野性的东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138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同上书,第139页。 ③④ 同上书,第144页。
西。”①诗本能地抵抗规则和习惯,不与模仿为伍,守着自己的孤独。 “一般说来,一个民族文明教养程度越高,其风俗就越是缺少诗意,所 有的一切在精炼磨合中衰退了。”②这也是卢梭式的语言:文明的进步 同时也是退步,技术逐渐代替人的器官,人的舒适是以丧失自己自然 的敏锐为代价的。对于蒙昧时代,狄德罗的立场是,“我不说它的风 俗好,但是它富有诗意”③。诗需要野蛮的自然、惊涛骇浪、冥冥夜色 中的恐惧,诗会在风平浪静中毁了自己。狄德罗说,史诗和戏剧诗需 要赤裸的风俗,要有灾难和不幸相伴。幸福的人是不会欣赏诗歌的, 因为他不会理解悲壮和崇高。大自然赋予他的鲜活想像力已经枯 竭,他不愿意冒遭遇陌生的风险,更不会正视死亡。
有了以上的铺垫后,我们再来看狄德罗最著名的美学论文《关于 美的本性和起源的哲学研究》(以下简称《美的起源》)。这篇论文实际 上也是狄德罗为自己主编的《百科全书》所写的关于美的词条。这个 词条内容丰富,哲理性强,甚至有些晦涩,所以它更像论文。在它发 表前不久,狄德罗曾经就美本身写过一段总结性的语言,可以代为 《美的起源》的序言:
通常说来,愉悦在于对关系的感受。这一原则出现在诗、绘 画、建筑、道德,总之在所有的艺术和科学之中。一台美的机器, 一幅美的画面,一根精美的廊柱,只有通过它们使我们感受到的 关系才使我们愉悦……对关系的感受是我们的赞赏和喜悦统一 的基础……这个原则也作为关于风雅的哲学文章的基础……风 雅一般说来就在于对关系的感受。一幅优美的画卷、一首诗、一 段好听的音乐只是通过我们感受到的关系取悦我们。④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181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同上书,第260页。 ③ 同上书,第 261页。 ④ 同上书,第 387—388页。
我们知道,在狄德罗之后,有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关于美与关系的 论述。狄德罗启发了康德吗?如果这个判断成立,我们怎么看待两 人的关系呢?但是,我们不能说狄德罗的美学理论只是因为接触到 康德的理论才显得重要,我们只关注狄德罗对美的描述本身。
第一,我们注意到,狄德罗是从哲学进入美学的,这使得他的《美 的起源》具有思辨性,尽管这是一种感性的思辨。狄德罗评论了历史 上的哲学家与和他同时代有代表性的作者关于美的看法,主要是柏 拉图两篇关于美的对话,即《斐多篇》和《大希庇亚篇》。在《斐多篇》 中,柏拉图实际上谈论更多的是自然的爱情,而不是美;在《大希庇亚 篇》中,他直接告诉人们“美不是什么”,而不是“美是什么”。这两篇关 于美的对话都采用了一种迂回的手法,而不像我们今天这样直接谈 论什么是美。
第二,奥古斯丁曾经认为,一个建筑师为他的建筑设计了连拱 廊,目的是使建筑的各个部分在整体上协调一致。但是,狄德罗的问 题是,为什么一定要使用这种整体式的布局?回答可能是,这使人感 到惬意。但什么样的整体布局会使我们感到惬意呢?回答又可能 是,把它布置得端庄、恰到好处、雅致等。总之,布局的美使我们感到 惬意。但是这里有违反逻辑的循环解释:
某样东西是美的,是因为它使人感到惬意吗?或者某样东 西使人感到惬意,是因为它是美的吗?毫无疑问,美是使我高 兴的一个原因,我像你一样坚信这一点。但是,我还要问你,为 什么它是美的?如果我的问题使你难堪,这是因为你对艺术的 把握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你至少相信你的建筑的各个部 分具有相似性,对称、相互搭配形成了空间上让理性感到惬意 的一个整体,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确实,在物体中并没有真 正的统一体,因为它们是由数不清的部分组成的复合体,其中 每一个部分又是由其他无数部分组成的复合体。你所看到的 统一体实际上是这样的复合体,这样的统一体把你引导到你的 设计构造中。你的建筑构造应该模仿这样的统一体,而它是美的。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完美地模仿是因为没有任何东 西是完美的吗?难道不需要重新认识超越我们的精神之上,还 有某种统一体,它是原始的、至高无上的、永恒的、完美的吗? 它就是美必不可少的规则,它不就是你在艺术实践中寻找的东 西吗?①
这整段话针对的是奥古斯丁的观点,即实际上注意的只是美的事物 之实在的方面。但事物形式上的统一性本身就是美的,它能自动地 引起人的美感,从而使人的审美能力成为完全被动的。
第三,莱布尼茨的理性主义继任者沃尔夫在其心理学著作中认 为,一些东西使我们高兴,另一些东西使我们不高兴,这样的差别也 就构成了美和丑的差别。使我们高兴的东西就是美的,使我们不高 兴的东西就是丑的。沃尔夫还补充说,美在于完美。他区别了两种 美:真正的美和外表的美。真正的美来自真正的究美,而外表的美只 是表面上完美。狄德罗认为:
显然,在寻找美的道路上,奥古斯丁比哲学家莱布尼茨走 得更远:莱氏似乎给先假定一种事物是美的,就因为它(使我 们愉悦,而不是因为只有它才使我们愉悦)是美的,就像柏拉 图和奥古斯丁曾经提出的那样。确实,紧接着应该在美的观 念中加进完美。但是,什么是完美呢?完美比美更加清楚明 白吗?②
狄德罗这里的意思是,沃尔夫的“完美”概念并不完美,因为美和愉快 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经验告诉我们,有些使我们愉快的东西并 不美,而另一些东西虽然美,却并不使我们愉快。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392—393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同上书,第 394—395 页。
第四,克鲁萨①认为,美表示怀着喜悦或者赞赏的心情感受与某 个对象的关系。在狄德罗看来,这并不是关于美的定义,而只是关 于美的某种效果。克鲁萨和奥古斯丁、沃尔夫一样,对美的看法好 像总是欠缺些什么东西,省略了不该忽视的东西。这与思考美时的 思想方法有关,即这些人只是从概念出发,这个概念就是美在形式 上的统一性或者目的性。它也是单一性,它只是说,只有怎样…… 才是美的。克鲁萨正是从这样呆板的目的性出发断定了美的 5个 特性(变化、协调、规范、秩序、比例),但是狄德罗认为,不应该从思 想概念出发讨论这5个特性,它们是具体的,不是5个词,也不是抽 象的思想。
第五,哈其生②变化了问题的提问方式,不问美是什么,而问什么 是可见的。人们通常把“可见的”理解为外感觉的印象。但洛克所谓 “可见的”却是为心灵(内感觉)感受,这才是美的。内感觉是辨别美的 特殊官能,就像眼睛能看清颜色和形状,这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第六 感觉”。这也可以解释为灵感或者人的一种特殊天性。哈其生区别 了两种不同的美。所谓“绝对美”或实在美,就是在没有人在场的情 况下,事物自身也可以有和谐、对称、秩序等(狄德罗称做“外在于我 的美”,beau hors de moi)。这有些接近奥古斯丁对美的看法。所谓 “相对美”与实在的事物及其功用性无关,而只与人的“第六感觉”有 关(狄德罗称做“关系到我的美”,beau par rapport à moi)。这与洛克 的唯物主义反映论不同,因为洛克认为,“对美和秩序的喜爱是风俗 和教育的结果”。换句话说,哈其生认为洛克的观点将导致只是从外 感觉解释美的起源,否认美感是人的一种天性,从而是一种更为精细
① 克鲁萨(Jean-Pierre de Crousaz)1663年生于瑞士洛桑,牧师和哲学教授,1750 年去世。克鲁萨关于美的文章1714年在荷兰发表。 ② 哈其生(Francis Hutcheson)1694年生于爱尔兰。他著有两部给他带来声膂 的作品:《探究人类关于美与美德观念的起源》(An inquiry into the original of our i deas of Beauty and Virtue,1725)和《论自然与热情的行为》(An essay of the nature and conduct of the passions,1728)。他是狄德罗的朋友,其美学观点对狄德罗有较大 影响。
敏感的心灵感受。①
哈其生建立在“内感觉”基础上的美学观对狄德罗有很大影响。 狄德罗的美学思想十分复杂,任何简单的判断都会束缚我们的理解。 当狄德罗顺着哈其生的思路,把内感觉引到“关系到我的美”时,就脱 离了外感觉的“光明”,来到幽暗——美就在这寂静、孤独、不透明处, 它不依赖于人的知识能力,与功利性无关。这实际上是对所谓“绝对 美”的否定,美只是对人而言,人不在场自然就无所谓美丑。哈其生 还认为,在内感觉上引起的变化越多,事物就越美;缺少变化,就显得 没有滋味。
狄德罗对哈其生的批评也值得我们注意,他认为哈氏所谓“第六 感觉”的来源是神秘的,难以证明。狄德罗又承认“绝对美”或“实在 美”。他表示,无论我们是否想到卢浮宫的壁雕,无论它跟前有没有 人,都不影响它的美,它就在那里。这显示了狄德罗的唯物主义倾 向。但是,他对美的基本判断是“美在于关系”,也就是“关系到我的
① 狄德罗从10个方面讨论了哈其生派为“第六感觉”所作的辩护,其大意是: (1)人在天性上逃避使我们不愉快的对象,我们可以选择愉快而忽视对象。(2)影响 我们的心灵,使我们高兴或者沮丧的不是对象性本身,而是它(比如作品)给予我们的 方式:高兴与沮丧是由念头引起的,念头是由具体的情境引起的。(3)念头引起的高 兴或不高兴就是“内感觉”,美和道德一样在于内感觉。(4)人人都具备并遵守内感 觉的法则。(5)人生下来先有与利害有关的外感觉,后有与美和善有关的内感觉。 内感觉与反省有关。(6)虽然内感觉与外感觉都是“感觉”,但是激发它们的对象不 同。(7)“内感觉”感觉到的美激发我们的心灵而不是五官。动物只有外感觉而没有 内感觉,所以不知道什么是美。(8)对象是同样的,但是有人觉得美,有人觉得丑。 从内感觉出发,一个令人不快的东西虽然是有用的,但是在我们看来并不显得美;一 个美的东西虽然没有功利用处,却并不显得丑。就是说,美与对象本身或对象的功利 性无关。(9)品位或者情调属于内感觉,并且在每个人那里都不一样,而外感觉的立 足点却是“共同性”。(10)文明时代从真的角度考虑对象的有用性,而在孩子和蒙昧 人那里,则更加关注自然本身使他们高兴的方面,不太考虑对象的真假。换句话说, 引起内感觉高兴的东西就是真的;文明更重装饰,蒙昧则重简朴:不是宫殿而是木屋, 不是花园而是森林。(参见《狄德罗美学选集》,第396—400 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 版社,1965。) 关于狄德罗的“外在于我的美”和“关系到我的美”,参见同上书,第418页。
美”。“关系美”与“绝对美”是相互冲突的,因为只要有判断,就是入在 判断,就成了“关系到我的美”,而与人隔离开的卢浮宫之“美”却是完 全的死寂。唯物主义者狄德罗在这里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或者说, 就狄德罗的美学而论,不适于用“唯物”和“唯心”字眼加以讨论。进一 步说,如果狄德罗“美在于关系”之说成立,美的倾向基本上是“唯心” 的。脱离性灵的沉默之物实在是无所谓美丑的,就像一堆胡乱摆放 而毫无意义的汉字,只有把它安置在上下文的关系中,才成为有意义 的文学。这也就是狄德罗谈到的“情境”。文学之所以比哲学更“美”, 就在于文学的情境、情节等关系更为起伏不定,从而更加具体、生动。 狄德罗谈到一个生动的例子:一块大理石并不会引起普通人的在意, 它的美、它的艺术寓意却一直在那儿 只有雕刻家才能领悟。这种领 悟也就是想像力。雕刻家一着到这块人理石,他的想像力变得比他 的凿子还快,他隔离掉对艺术无用的多余成分,在大理石的线条中勾 画出一个艺术形象。于是,大理石的美向他敞开了,与他想像中的线 条相互吻合。在这个过程中,雕刻家可以说大理石的美是“关系到我 的美”,他就是美的开启者或创造者。
狄德罗对哈其生提出的问题有浓厚的兴趣,并从12个方面找出 了人的美感差异(“关系到我的美”的原因)。① 所谓“关系”就是在情 趣或情感活动中人与事物的关系,由于人不同,美感也就不同。② 狄 德罗认为,“关系”到我的感受连接越多,美也就越多。美不是单纯一 种关系,而是多种关系导致的,所以,一副有感情色彩的容貌比一种 单纯的颜色更美,布满繁星的天穹比蓝色的幕布更美,变奏的音乐比 单调的声音更美,如此等等。也就是说,多视角比单视角美,变化比 不变美。但狄德罗也认为,第一,这些多或变的关系也不是越多越 好,要把握一个比例,以免作品的负担太重,导致晦涩。第二,在多种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428—435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② 狄德罗提出的这12个方面都谈论“关系”。这里的“关系”也就是美感的“方 向”,有些类似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概念,意向性的要害是方向性,不同的意向构 成不同的通路关系。
视角关系中,有强有弱。强的诱惑我们的注意力,弱的便充当了配角 或背景。强弱是相互搭配的。由于人们把握的“视角”和"变化"的多 寡不同,入们的审美判断力也就不同。第三,虽然人们不能把握“关 系美”的全部关系,但是这些关系中有的是直接的、确定的,有的是间 接的、尚未确定的、隐藏着的。狄德罗更欣赏后一种美。他还提到美 的“尺度”,比如男入、女人、孩子高矮的尺度,入们不太知道怎样才算 恰到好处,于是有了分歧。第四,利害、热情、无知、偏见、习惯、风俗、 气候、政府、教派等在每个人那里的效应都是不同的,于是形成特殊 的思路。入总是抓住其中一点,不计其余。第五,对象相同,但是观察 者的能力和知识不同,感兴趣的角度不同,从而判断也就不同。第 六,人的感官能力天然具有差异。第七,人们对文字含义的理解有差 异,就像对绘画色彩的细致差别感到手足无措一样。第八,立场或者 观点的差别形成偏见,这与人所接受的教育有关。第九,如上所述, 时间、对象相同,但观察的人不同,好恶也不同;但即使同一个人,在 不同的瞬间,对同样的对象,好恶也不会相同。这与人们感受性的变 化有关。第十,偶然因素也会影响到我们对美的态度。即使对象和 环境是美的,但是如果它曾经给我带来不愉快,我在当下也不会感受 到它的美。第十一,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带着偏见判断美的。第十二, 凭名声作判断也是偏见。
狄德罗的美学思想和卢梭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两人都崇尚 自然,都是古典浪漫主义的开创者。但是就美学立场而论,两人 当中谁更“热情”,更向往“真诚”呢?我们以为是卢梭。卢梭的热 情使他到晚年看上去还像一个孩子,他不能容忍任何矫揉造作的 言行。在就戏剧问题致达朗贝尔的信中,卢梭甚至忘情地攻击表 演本身是诱使人们堕落的因素;狄德罗的热情中始终保持启蒙思 想家本来的冷静和理智,因而,狄德罗与卢梭的冲突不可避免, 就戏剧理论而言,卢梭的视野更像是一个哲学家,并与他回归自 然的理想始终保持一致;而狄德罗显得更复杂、老练,他更像是一 个现场指导演员排戏的导演,告诉演员表演时应该遵循的原则 在这里,狄德罗的表演理论与他崇尚自然的美学理论发生冲突,他在演员的热情①和表演②两大因素中选择了后者。狄德罗让演员的 心思不放在所扮演的对象上,而是放在自己身上,练自己的内功,即 在演戏过程中,演员始终保持自己的冷静甚至思索。这是一种理智 而非感情投入的态度,这样的态度更容易成为一种原则,一种理论。 狄德罗这个原则日后引起戏剧界长期争论,影响深远。
按照狄德罗的表演说或者模仿说,表演不能凭单纯的热情。演员 是身心分裂的,他就是他自己,而不是他所要扮演的角色。换句话说, 演员始终是一分为二的:一方面,角色的性格不是演员的性格,演员扮 演的喜怒哀乐是另一个人的,不是他自己的,或者说,演员可以是冷血 的,没有性格的,就像一个机器人;另一方面,演员的性格又必须是角色 的性格,在演出过程中,演员实际上一直与陌生打交道,陌生的声音、动 作、身体。狄德罗告诉演员,属于演员自己的一切都派不上用场,对扮 演的角色不必在意,不必真动心,只要琢磨自己的表演或模仿技巧就行 了。换句话说,这里显示了狄德罗的敏锐和他的天才,他觉察出演出过 程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演员表演时的心思应该放在哪里。狄德罗 告诉我们,演员与角色的感情并不融为一体。在角色的喜怒哀乐背后 还有演员不在场的心思,不在场的眼睛。演员自己的心思和眼睛是在 场的观众所看不到的,它躲藏在舞台背后,狄德罗恰恰就盯住这演出背 后的东西。
所有这一切,是表演的荒谬、荒唐、不合情理、自相矛盾,如此等 等。③ 狄德罗说:“热情的人,残暴的人,性情中人,只是舞台上的,他 们表演给观众,但是他们并不充当这些人。”④就是说,演员只是模仿 这些人,就像模仿自然一样。这里,狄德罗区分开人的两种能力。其 一是自然的能力,这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它是表演所模仿的源泉,来
① 演员忘情地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的感情中。这时,演员似乎不再是演员,而 是那个原型,一个真人。所有这些,要求演员动真情。 ② 要求演员不是动真情,而是动脑子。表演就是模仿,一种纯粹的技巧。 ③ 狄德罗这篇论演员的论文题目是“论喜剧演员的荒谬性”(paradoxe sur le comédien)。 ④《狄德罗美学选集》,第310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自自然的生活,但是它不是艺术。其二是模仿的能力,一切艺术都来 自模仿,至少狄德罗的戏剧理论是这样。但模仿总是变形和夸张的, 不会与原来的自然状态一模一样,否则就没有任何艺术。关于戏剧 需要的手法或能力,狄德罗这里提到了想像、良好的判断能力、掌握 精细的分寸、品位等。所有这些,都是对演员的特殊要求,而不是单 凭普通人的自然能力就可以做到的。这些特殊要求既是理智的,也 是技巧上的。这就要求“演员不是凭他的心情而是用他的头脑做到 这一切…… 第一类演员(狄德罗这里提到的只靠热情表演的演 员一—引者)被叫做疯子;第二类演员模仿他们的疯,却被叫做智者。 正是指挥的眼睛捕捉到这些不同角色的可笑之处,并刻画它们,使你 发笑”①。而那些让你在戏剧中发笑的东西如果出现在实际的生活 里,可能会让你愤怒。现在由于有了舞台的隔离作用,怒颜就变成了 笑脸,这就是艺术的作用。那么,演员的心思究竟应该放在哪里呢? 狄德罗认为:
演员的才华并不是像你所认为的那样在于感受,而在于认 真地表演感情的那些外在征兆,你就是受那些征兆的骗。他痛 苦的哭叫只是他耳朵中的音符,他绝望的姿态是事先默记下来, 并且在穿衣镜前准备过的。他精确地知道何时应该掏出手绢, 何时该流出眼泪。他说出那些话的时机恰到好处,不早也不晚。 声音颤抖,欲言又止,它是抑制的声音……演员经过学习以后,能 保持长久的记忆……但是在他那里,留不下心灵的任何麻烦、痛 苦、忧郁、沮丧,留下这些印象的是你,演员只是身体精疲力尽,而 悲伤的是你。就是说,他忙活一气而没有任何感情投入;而你投入 了感情,却没有忙活……演员并不是角色,他扮演角色,而且演得 如此之好,以至于你把他当成了那个角色。错觉只是为你准备的, 而演员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角色……使演员平庸的东西正是过于
①《狄德罗美学选集》,第310—311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965。
感性化,它造就了许多糟糕的演员……演员的眼泪来自他的大脑, 而性情之人的眼泪来自他的心情。①
批评狄德罗似乎是很容易的,但是能像他这样观察得如此细致 却是非常困难的。狄德罗为演员设置了一种理想状态,它与被扮演 的角色、扮演者的个人品质、观众都没有任何关系。它也是一种隔离 后的还原,剩下的就是演员的本职工作——出自理性而不是热情的 模仿。我们不能同意狄德罗的结论,但是我们欣赏他的思路和方法, 从那里能得出许多富有启发性的念头。就像蒙田和帕斯卡尔谈论过 的“分心”与“走神”。复杂的精神是可以一心二用的。胡塞尔现象学 的精髓是意向方向的转移。这样的转移在胡塞尔那里,是绝妙的哲 学;发生在过世俗生活的老百姓那里,则成为受人耻笑的疯呆②;而出 现在舞台上,却能造就-个出色的演员。在这样的意义上说,狄德罗 的“表演术”既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