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达朗贝尔的梦》或“谵妄”的唯物主义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的时候,狄德罗特别 引人注目。人们通常认为,狄德罗是这些唯物主义者的首领,这不仅 因为狄德罗是唯物主义者的大本营即《百科全书》的主编,更主要的 是,与其他唯物主义者比较,狄德罗的思想更复杂,更敏锐,更少旧哲 学的痕迹。当我们作如此考察时,惊奇地发现,我们以往对狄德罗的 判断经常是武断的。“唯物主义”的标签和先入为主的解释框架挡住 了我们的视线。隔离以往的解释,我们发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狄德 罗。他提出的问题非常复杂,具有极大的前瞻性。黑格尔、马克思、阿 多诺、福柯等都从他的作品中获取过思想资源。

钬德罗没有像霍尔巴赫或者孔狄亚克那样试图建立自己的哲学 体系,他也没写过大部头的哲学著作。他最好的哲学著作竟然是在 近乎玩笑的态度中写成的。1765年夏,好友达朗贝尔染重病陷入垂 危状态,狄德罗前往深望。这正是《达朗贝尔的梦》中的情景,病危的 唯物主义者达朗贝尔断断续续说出一些谵妄的语言。这些话语不是 达朗贝尔清醒时的语言,他正常时是一个精通几何学的科学家。对 此,狄德罗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几何学家就像很蹩脚的赌徒,其所谓 的计算不过是一种可计算性的选择,但实际上自然界大量存在的是 不可计算而只可领会的东西,转瞬即逝的东西靠的是敏锐的洞察能 力。这种思想倾向是我们理解狄德罗的一个前提。1769年,狄德罗 一口气写出了3部以达朗贝尔为主角的作品《达朗贝尔与狄德罗的对话》、《达朗贝尔的梦》、《对话续篇》。关于其写作动机,狄德罗在其信 件中有所说明。下面是《狄德罗传》中的有关内容:

我写了达朗贝尔和我的对话。重读之时,我忽发奇想,要续 写一篇。现在已经写好了。对话者是做梦的达朗贝、博尔窦(医 生),以及达朗贝的女友雷斯壁娜丝小姐。书名为《达朗贝的梦》。 不可能有比它更深刻、更荒唐的了……但使您惊奇的是那里面 没有一个宗教字眼,也没有一句不道德的话。

那既荒谬绝伦,又是最深刻的哲学。把我的思想通过一个 做梦者口中说出,倒是要有点本领的。应该经常让智慧具有荒 唐的外表,为的是使智慧有机会表现出来。我宁愿人们说:“这 并非如我们想像的那样荒诞啊!”而不愿自称:“请听我说,下面 要说的都是极其智慧的!”①

这段话中含有丰富的信息。首先,“做梦”的是狄德罗,而不是达 朗贝尔。狄德罗假借达朗贝尔而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达朗贝尔后来 为此向狄德罗提出强烈抗议)。“梦话”或者疯话更能尽兴和遮人耳 日。其次,荒唐古怪的念头中隐藏着最深刻的哲学思想。最后,这涉 及到哲学思想的表达方式问题,即文学式的表达可能比宣传和教学 式的表达效果更好。荒唐的只是外表,深刻的却是内涵。精神也需 要惊险刺激。②

做梦的狄德罗说了许多痴话,其中最为典型和严重的,是把通常 人们认为只有人具备的各种能力动物化甚至物化,并且感官的能力 也发生混淆。这是怎样的唯物论呢?想像或谵妄的唯物论,荒唐而 大胆的唯物论。狄德罗断定物质的纤维也有感觉。我们不会想到狄

① 安德烈·比利:《狄德罗传》,张本译,管震湖校,第328页,商务印书馆,1995。 ② 狄德罗非常善于用疯癫的角色表达他的意图,又见他著名的哲学小说《拉摩 的侄儿》和《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入》。

德罗所说的感觉,它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不会说话的感觉,好像在另 一个世界,但是并非与入无关。从哲学上说,狄德罗讲的是变化、区 别和过渡。狄德罗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东西,就好像人可以同时有不 同的意识、灵魂、目光。从梦的视野看醒着的狄德罗,荒唐的就是后 者。感觉只有活跃和迟钝的区别,没有完全没有感觉的东西。从不 活跃到活跃,需要一种刺激,添加新的元素,中断原先的环节,变成新 的东西。狄德罗的梦境之一是,一群蜜蜂从蜂房飞出来,彼此用脚勾 在一起。它们是一个同质的整体。要想破坏这个整体,只须刺激一 下勾着脚的蜜蜂。于是,有一个意外,走一下神,有一个裂缝,刺激导 致新的刺激,意外导致新的意外,走神导致新的走神。同质的、同一 性的东西因为偶然性而遭到破坏。狄德罗在这里强调的不是同,而 是异,是对秩序的破坏。就是说,它们不再是一个蜜蜂的集体,我们 看到了不同的个体。狄德罗想说的是,整体可以被割裂成完全认不 出原来样子的一个个不同的个体。如果我们小心地把蜜蜂彼此用脚 爪钩着的地方分开, 那么这个整体,这个由看不出的蜜蜂形成的整体,实际上就 是一个珊瑚,你只有压碎它才能毁坏它。连续的蜂簇与毗连的 蜂簇的差别,严格说来,就是我们人、鱼类和蠕虫、蛇及腔肠动物 这样一些普通动物之间的差别。①

按照这样的道理,狮身人面以及人面兽心是完全合理的猜测,它们可 能是从动物到人的中间阶段。人并不是生下来就是现在的样子,一 开始是一个“小人”,更小,乃至是一个胚胎,一个看不见的精子和卵 子,甚至“男的分解成男的,女的分解成女的,这很有趣”。这简直就像 是男性或者女性只用自己的细胞生出自己。但是再往前呢?人不是 人变的,而是别的什么。人可能是其他的动物或者生物。

① 狄德罗:《达朗贝尔的梦》,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380页。

这个狂妄的假设几乎就是各种现存的和未来的动物的真实 历史。如果人不分解成无穷个人的话,至少分解成无穷个微生 物,这些微生物的蜕变,以及它们未来的和最后的组织,是无法 预见的。谁知道这不是一种和这一代相隔不知若干世纪和若千 连续发展阶段的下代生物的根苗。①

人的繁殖方式与动物和微生物的繁殖方式的差别在哪里呢?人可以 不要繁殖,而只是保留方式。人可以控制行为的结果,而只要其中的 快活。但那不是一种原始性吗?还是首先要回到微生物阶段。古代 希腊哲学家早就预言了原子的存在,尽管那只是哲学意义上的原子。 直到狄德罗,他还猜测,在微生物或者细胞中的某些元素,决定了将 来的武士、总管、哲学家、诗人、娼妓、王。

只有痴迷状态才是表达狄德罗想像的最好方式。他还从时间的 角度谈变化。这个时间是以宇宙为背景的,所以不是人的时间。在 这个意义上说,人感觉到的时间什么也不是。这使入非常可怜,就像 人的生死只是刹那间的事,像一漓水那样微不足道。“唉,我们的思 想多么空虚!荣誉和我们的工作多么盆乏!多么可怜!我们的眼界 多么狭小!切实可靠的只不过是吃、喝、生活、恋爱、睡觉而已。”②这 样的语言在平时是无法听舞的,因为人沉迷在世俗中无法自拔。人 只有在弥留之际,像癫狂的达朗贝尔那样,才能真正从旁观者的角 度,述说人生。垂死的语言是感人的,它是形而上学的语言。人是 一滴水,一个小小的世界,就像是莱布尼茨的单子一样。单子论的 起源本是唯物主义的,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 鲁。无论当时是被叫做原子还是种子,总是一种物质的原始形态。 狄德罗继承了这样的唯物主义传统。他在《达朗贝尔的梦》中制造 了一种古怪气氛,并加以肯定。不合风俗的想法和言谈举止被称做 “古怪的”。人们不太容易接受不合乎心理习惯的态度。古怪的念

① 狄德罗:《达朗贝尔的梦》,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381页。 ② 同上书,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382页。

头也是心理上的冒险,精神上的高难动作,故而刺激。在这个意义 上,我们也可以说,《达朗贝尔的梦》的“岔路”是狄德罗有意为之,他 在制造另一种能使人接受的效果。他有意把我们领到一个令入恐 怖的地带,让我们在恐惧中享受心理的变化,破坏平时程序化的生 活和思想模式。如果把狄德罗的梦用现代电影放映,它既是科幻 的,也是恐怖的,同时又是哲学的。这个梦是往回放映的,人变得不 像人,而像是一种动物或者生物,回到最初的感觉,从那里萌发。当 狄德罗设想一切物质形态都有感受性时,他也就肯定了玫瑰花的记 忆。① 这样的语言通常被人们称做胡思乱想,是做梦时的念头。狄德 罗用这样的形式描述他的唯物主义,比宣讲和教学的效果更好。它 让人们轻易听懂了这样的意思:人的器官是朦胧的、不确定的。目光 并不一定来自“我”,所以我不是我,我并不一直是我,我是另一个东 西。最明显不过的事实就是,人身上既有合乎人性的东西,也有合乎 动物性的东西。不同时代人的区别在于这两种元素比例的大小。我 们惊奇地发现启蒙使入丧失蒙昧的动物性,而后现代的社会却又使 人返回原始性。

“一切动物都是或多或少的人;一切矿物都是或多或少的植物; 一切植物都是或多或少的动物。在自然之中,根本没有严格的分 别。”②这当然会破坏人们的习惯想法。如果我们省略这里的“或多或 少”,也可以说,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就是一个大人,一 个老人就是一个小孩,如此等等。这是专寻岔路的思路,开拓了无数 其他的可能性。它证明出神或者走神的合理性,不见异也可以思迁。 眼睛看似盯着你,与你说话,心思早在别的地方。这样的举止几乎随 处可见。

做梦的狄德罗谈到了他的“脑袋”。在他看来,大脑是否还在,其

①“封德奈尔(Fontenelle,法国启蒙思想家,1657—1717。本书译为丰特内勒—— 引者)的玫瑰不是说,在玫瑰的记忆中,没有见过一个园丁死去吗?”(狄德罗:《达朗贝尔 的梦》,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384页。) ② 同上书,转引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387页。

控制力和影响力如何,是区别人是否为疯子的重要标志。他做了一 个比喻,说大脑是一个中央控制系统,脑膜有一个网络,就像是蜘蛛 网一样。身体上任何地方的神经刺激,都有脑膜的反应。这是正常 的工作状态,就像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些相互脚钩着脚的蜜蜂一样。 由此可见,网络越是灵敏,脚钩得越紧,越执行“我”的命令。我们现在 对边缘地带感兴趣,就是说,离网络远的,试图脱离脚钩的力量。“我” 控制不了的事物,与我只有间接的联系。这中间有太多的耽搁。“我” 最直接控制的也许只有“我思”,笛卡尔的形而上学正是从这里出发 导致异形的。脑袋是人的标志,管着那些无形的,但是它遏制简单的 快乐。人的脚心、手、大腿、肚脐、臀部、胸部、嘴唇、舌头等的感受性是 不一样的,这样的不一样与人智商的差别关系不大。在这些部位的 感受是简单的痛苦或者快乐。但这些简单的东西被我们边缘化了, 被话语遗忘了。话语归大脑的网络管辖。话语说不出那些感受的差 别,是因为大脑不能区别它们。话语只说痛苦或者欢乐,但是实际的 情形比这复杂得多。比如,人所有的快活都是痛苦中的快活。痛苦 和快活还可以叠加出无限的褶皱。人的大脑发达了,感受力却变弱 了。这与动物的情形正好相反,动物的嗅觉、视觉、触觉等感受性比 人不知敏锐多少倍,但是它们不会说。狄德罗已经告诉我们,人也是 动物,所以,人也有许多说不出的感受。那些感受说不出,不在场,但 是它存在。从根本上说,哲学对它们是无能为力的,而只能让位给 文学。

狄德罗“谵妄”的唯物主义离开想像就无法挪动一步。推而广 之,文明世界的各种成就来自许多怪异的念头。哲学更是这样,哲学 家狄德罗弹着一架发了疯的钢琴。人沉溺于钢琴中,好像自己就是 一架钢琴。狄德罗这里走岔的思路,就是把看来性质不一样的东西 当成一样的,或者潜伏着的。“男人也许只是女人的怪物,或者女人 只是男人的怪物。”就是说,男人是变形的女人,女人是变形的男人。 狄德罗甚至还从人的生理结构寻找根据,在他看来,我们只能从身体 的外部形态区别男女,在其他方面男女则无异。并不是男性有男性 的灵魂,女性有女性的灵魂,灵魂是不分性别的。一个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同时具有两个灵魂。头脑、感受、想像、记忆、注意力、观 察、阅读、思考、心事都可以同时是双重的。眼睛旁边还有一个眼睛, 目光旁边还有一种目光,表情旁边还有另一种表情。①

尽管我们对狄德罗的思想做了引申,但是并没有离开其原点。 我们只是试图说出在他那里包含着的但他没有说出的语言。比如这 样一句话:如果说,人区别于动物、植物、无机物,是因为人有更活跃 的感受性,那么最能说明问题的地方在干,人有更活跃的记忆能力。 如果丧失了记忆能力,即使人的其他能力都不消失,人面临的情景一 定是中断的,从而在习惯看来就是一个白痴或者傻子。没有连接,也 就没有认识。人从小到老,从外形到灵魂变化极大,但自己和别入往 往并没有明显的察觉,这是因为入的记忆力记住了自己和周围世界 每天的样子,没有中断和突变。所调傻和病,其实就是遭遇陌生,失 去了习惯的认识和举、学习就是记忆。变失记忆对人类是不可想 像的。假如每天对事物的认识都要重头再来,也就无从判断。从这 里也可以看出,记忆是人的奇迹,是一种极其强大的习惯力量,它使 我们时时处处固定在某种社会关系之中。②

在《达朗贝尔与狄德罗的对话》中,狄德罗也谈到了记忆问题: “如果没有这个记忆,它就根本没有自我了,因为它如果只是在获得 印象的时刻感到自己的存在,就会根本没有生命史。它的生命就是 一些无联系的感觉的一个断断续续的系列了。”③再往下,狄德罗竟 然认为记忆像感觉一样也来自器官纤维震荡的持久性。就像以上 说过的那架弹奏起来的钢琴。一根弦的震动也使别的弦震动。同 理,一个观念唤醒另一个,这就是记忆。“我们就是赋有感受性和记

① 狄德罗在《论喜剧演员的荒谬性》中曾经提到,演员不过就是模仿,其表情只 是一种技巧,而他的内心却可以是冷静的,甚至可以完全想着别的东西。 ② 有记忆的生活使人只活一辈子,但是,假如丧失记忆而同时不丧失思考的能 力和想像力的话,人可能更幸福,因为人可以从根本上克服习惯对自己的影响。世界 将无比丰富,因为我们将每天感受新的东西而没有感受的障碍 但这只是不可能 的纯粹假设,没有记忆力就不可能有思考的能力和想像力。 ③《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 367页。

忆的乐器。我们的感官就是键盘,我们周围的自然弹它,它自己也 常常弹自己。”①于是,一种感觉便跟着另一种感觉,一种声音跟着 另一种声音。

当然,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否则,狄德罗的立场就可以被归结为 没有味道的洛克的“白板”理论了。我们注意到狄德罗特别喜欢谈论 入的非正常状态,如《拉摩的侄儿》和《修女》中所刻画的角色的心理 状态是疯癫的,《达朗贝尔的梦》是荒唐的,《供明眼人参考的谈盲人 的信》选的是一个天生的盲人,《关于聋哑人的信》则是讨论天生又聋 又哑的人。这些都是古怪或者说谵妄的。

这里我们专门介绍狄德罗关于语言与精神之间关系的精辟之 见,这个问题具有现代哲学意义。狄德罗天才地觉察到,语言与精神 之间并不是同一性的关系,它们在科学的意义上也许是一致的,在直 觉的意义上则不一致。《达朗贝尔的梦》有一句重要的话:“我们说的 话始终不是落在感觉的后面,就是落在感觉以外。”②这就意味着,我 们没有说出感受到的东西,感受的东西是不可说的。这个立场在《关 于聋哑人的信》中就更明确了,狄德罗提到了语言的序列与精神的序 列之间有时是隔离的,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不能被消除或还原的。精 神的特征是同时性,意识或者直觉到的东西同时呈现在我们面前,好 像是一大片。这样的呈现并不分时间的先后秩序③,而是同时并列。 但是语言的序列不是这样,语言一定要遵守自己的秩序,说完一句再 说下一句。词语的排列一定要符合语法,否则,语言就失去了自己存 在的意义。我们凭经验不难体会到狄德罗这里提到的直觉与语言的 情形,即话语或有声语言存在与否并不一定是我们理解事物的先决 条件。在这个意义上说,聋哑人也可以交流,也看得懂无声电影,因 为形体或肢体动作比声音具有更多的精神内涵。事实上,无声的交 流需要更多的原创性,它靠直接性。与无声的交流相比,话语是间接

①《十八世纪法国哲学》,第369页。 ② 同上书,第411页。 ③ 这样的情形可参见柏格森和普鲁斯特的作品。

的;与原始的直接性相比,说话建立了秩序的文化。如果把狄德罗这 个立场推广开来,可以说,由于与语言的关系不同,精神可以一分为 二:一种是以上我们提到的不会说话的精神,也可以说是直觉、感情、 意志、情绪之类因素,它们具有不可言说和神秘的特点,或者说是艺 术和文学的特性;一种是与语言联系起来的精神,其标志是语言和理 性,是科学与哲学的特性。我们看到,作为美学家和文学家的狄德罗 对作为几何学家和哲学家的达朗贝尔不以为然,他有意让达朗贝尔 做梦,而梦在理性之外。狄德罗有意显得古怪和谵妄。荒唐的成为 深刻的。话与感受性的不一致揭示了人的荒谬或者自相矛盾,其意 义却是哲学的;理性靠语言分析,感受靠直觉体验,它们之间的距离 是不可还原的。

这样的看法影响到我们对狄德罗的判断,他应该是文人、文学 家、剧作家、文艺批评家、书画鉴赏家等,最后我们才说,他也是“哲学 家”。这是因为,按照传统的标准,狄德罗就不是一个哲学家,他没有 自己的哲学体系和属于这个体系的专门概念。事实上关于狄德罗是 否为哲学家的争论一直持续到现在。按照我们的说法,狄德罗是一 个风格特殊的唯物主义者。这种风格就是他的美学家的风格。他是 一个“不谈论唯物主义的唯物主义者”①。我们说狄德罗的唯物主义 风格是美学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抛弃了传统哲学的本体论方式, 狄德罗对表达方式和风格非常感兴趣。他放弃了传教教学式的哲 学,而采取了文学方式,给哲学以一种荒唐的外表,但却不乏深刻。 狄德罗运用得最为熟练的是对话体裁,对话是他基本的表述方式。 从文体看,对话基本上属于文学,但是狄德罗多用这种文体讨论哲 学,寓哲学于文学之中。同样的原因,与其小说一样,他在讲哲学道 理时也诉诸热情和感情,决没有德国哲学家那样的冷静。语言中的 热情多于其中包含的理性,这也是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的基本 特点。如此,我们对他们及后来大革命中的精神自由口号,就要从

①《18世纪唯物主义者》,第199页。

它包含的双重性加以理解:它确实说出了理性的道德乌托邦意义, 但还有理性之外的东西说不出来,而要在热情和行为中体现出来 (比如大革命过程中的恐怖),可是在这两者之间不乏冲突与自相矛 盾之处。

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也是才华横溢的博学者,狄德罗是其 中的典型代表。在表达的形式方面,狄德罗采用了最能激起阅读兴 趣的文学体裁;在思想资源方面,他也不乏专门性的知识,特别是自 然科学知识。狄德罗熟悉他所处时代的化学、生理学、医学等。如 果不从这些具体科学的角度解读,我们甚至不可能理解狄德罗的唯 物主义文本。狄德罗决不是一个疯狂的怪人,他阅读了大量的科学 书籍,他的《生理学要素》甚至是一个专业读本。这一切告诉我们, 唯物主义哲学是哲学一词的另类,它一直朝着与形而上学相反的 方向。

狄德罗表达了一种独特的、讲究表述风格多样化的唯物主义。 当他表达一种相似的思想时,总是采取不同的迂回方式。《供明 眼人参考的谈盲人的信》描述了一个天生的盲人的感受,这个感 受也就是他的世界观;《关于解释自然的思想》以简洁的方式提出 了一系列问题;在《达朗贝尔的梦》中,上场的主角则是一群蜜蜂、 羽管键琴、吐丝织网的蜘蛛。鹅毛笔、墨水、纸张、笔迹、感官的官 能、物流的感受、肉体弹击灵魂、死的迟钝与生命的勃发之轮回、 原子或单子变形为他者……所有这些都是狄德罗唯物主义的痕 迹,就像他陈旧的稿纸是物质的文本,笔端下淌着物流,也有人把 它叫做活力论或物活论。这思路包含了丰富的想像,既是思辨 的,又富有诗意。

可以从不同的方面描述狄德罗的唯物主义,比如讲究形式的唯 物主义。狄德罗在《生理学要素》中说:

我觉察到什么呢?形式。还有什么呢?还是形式。我不知 道内容。我们漫步在阴影中间,无论对我们自己还是对别人都 是阴影。我所看见的天穹对从另一个角度观看的另一个人来 说,却是一个无。①

这使狄德罗非常注意他的表达方式,思想成了表达方式的结果。此 外还有人称狄德罗是“妄想或者谵妄的唯物主义,生物学的唯物主 义,化学-活力论的唯物主义、中了魔法的唯物主义”②等。妄想-谵妄 一生物学-化学-物活论-魔法,它们的原材料是物质,物质变形为不同 的形态,其中带着隐语和诗意。做梦的狄德罗所着见的各种各样的 形象通过一次奇怪的谈话,阐释了带着上面那些标签的唯物主义。 狄德罗所谓万物普遍的感受性,是“妄想的唯物主义”的一个结果,它 在形式上混杂着科学与想像中的思辨。这想像超越了学科的界限和 秩序。

拉摩的无赖侄儿、被院长嬷嬷描绘成中了邪的修女、做梦的达朗 贝尔、放荡的雅克和他的主人、盲人、聋哑人,这些就是狄德罗选中的 角色,他让这些人说出谵妄的唯物主义。为什么不选择一些“正常 人”呢?什么样的人才是正常人呢?这里,我们看到狄德罗与18世纪 罗马教皇和法国国王所代表的正统立场的冲突,因为社会排斥唯物 主义,说他们是一群放荡、不信教的疯子。专制制度镇压反对派或政 治犯的普通办法就是把他们说成是疯子。狄德罗在《供明眼人参考 的谈盲人的信》中就说出这样古怪的话:物质也许能思想?他不是说 人,而是说物质本身。这就不是人而是物的目光。这样的可能性是 一种阳生的可能性,故而谵妄。陌生的也就是不谋面的。天生的盲 人先天就蜜入深渊之中,他的感官和脑子经历着黑暗和死亡,故他能 说出明酸人说不出来的话语和看不到的景象。谁是明眼人呢?按照 习惯思考和做事情的人。但是盲人却可能比明眼人说得更真实。

狄德罗“谵安”的唯物主义超越了古典唯物主义,其中隐含着影 响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比如在《达朗贝尔的梦》中,狄德罗强 调过程:拉网的蜘蛛是其身体的一个延伸,食物被消费,产生身体,相

①《18世纪唯物主义者》,第 206页。 ② 布尔丹:《狄德罗:唯物主义》,第13页,巴黎,法兰西大学出版社,1998。

反的东西是相成的。马克思在谈到生产与消费的关系时就举了身体 的例子,用以说明生产和消费是一个过程;而在黑格尔那里,则是观 念的消费和生产,他把这说成是扬弃。《达朗贝尔的梦》中既有“辩证” 的“唯物主义”,也有“辩证的唯心主义”。所有这些都不是洛克的经验 论所能解释的。在狄德罗那里,只有经验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思考 和判断,也就是解释。在盲人那里就有这样的综合活动,这是否也启 发过康德呢?因为康德也不满足于简单经验的判断,从而有“先天综 合”,它是狄德罗的蜘蛛叶出的丝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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