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特利与萨德之间有天然的联系,但是哲学史却极少注意到 这种关联,只是从道德上对萨德义愤填膺,逃避、不敢、不愿意承认萨 德的思想是18世纪整个唯物主义系谱中的一个分支,是其中的自然 主义倾向。萨德主义是从唯物主义者那里借用了自然和物理的概念 并把它们用到人的身体上吗?看一个哲学家,首先要分析他发明和 使用的概念。萨德与拉美特利的关联在于他们使用近似的概念,这 些概念是自然实在的,可以从事实中体验,比如其中的关键词“快 活”。他们两入都把快活当做人之作为人最要紧的因素,认为快活是 身体或机器的快活,应该刺激并活跃这台机器。所有关于快活的描 述都来自身体,而以内疚、良心责备、忏悔、羞耻等为基本要素的(宗 教)道德被当做没有意义的、消极的、妨碍快活的。总之,身体的罪恶 是天真的,内疚是空洞无用的。如果我们不提下面的话出自拉美特 利,说它来自萨德也不会引起怀疑。谈到为什么说罪恶是天真的,拉美特利说:“不由自主的冲动使我们不能自拔,这时权力的主宰让我 们去做的,就是顺应这个自然倾向。”①以内疚或忏悔为特征的道德从 来都约束这样的自然倾向,但事实证明效果不佳。
Gout 这个词是18世纪欧洲社会的一个流行词,多次出现在孟德 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人的著作中,对拉美特利也不例外。 Goüt 的含义大致包括滋味、味道、胃口、欲望、癖好、兴趣、鉴赏、风雅、 情趣、式样等。显而易见,Goūt 不但与身体器官有关,而且以身体为 基础。癖好、情趣、式样也形成了某种风俗,但它们是从“身体”的情趣 中油然而生的,其效应是自然的,社会风气满足这样的“口味”—— Gout 这个词本身就是启蒙应有之义,甚至可以说它就是启蒙,是法国 启蒙时代创造的哲学概念(我们以往研究 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与 洛克的继承关系时,没有把洛克著名的“白板说”与 Gout 这个概念联 系起来)。Goūt 是风俗的一个缩影,而风俗本身也应该是哲学研究的 重要对象。风俗是社会的、看得见的、物质的,而不是思辨的、看不见 的,这是我们研究近代法国与德国的启蒙时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区 别。在这个意义上说,法国启蒙时代的哲学也是风俗的“哲学”—— 唯物主义或自然主义的风俗,因为一旦社会大多数人形成了某种“口 味”,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任何人为的力量也难以摧毁它。 萨德是伏尔泰、狄德罗、卢梭这些人的晚辈,因为他的主要作品 写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萨德的这些前辈对萨德的倾向不乏厌恶之 情,这反映了启蒙自相矛盾的两方面:一方面,从自由和解放的意义 来说,启蒙包括了言论、思想、身体或性的解放,这些也是新的风俗; 另一方面,启蒙的理性同时是道德的乌托邦,由此引申出一系列我们 所熟知的原则,这些原则是“社会的良心”,是与拉美特利-萨德的机器 一人的极端倾向相互冲突的。至于拉美特利与萨德的区别,我们说,萨 德只是从狭隘的性活动方面解释拉美特利关于人-快活的机械唯物 主义。
①《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第104页。
从热情而不是理性、快乐而不是冷静出发,卢梭解释语言和音乐 的产生,狄德罗用以解释美,拉美特利和萨德则把热情和快乐理解为 人的身体的热情和快乐。热情是在理性之外的,就是说,它有导致谵 妄的自然倾向。与热情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思想,而是行为:肢体、声 音、手舞足蹈乃至歇斯底里。萨德和后来的弗洛伊德一样用性解释 一切,但萨德强调的不是性的幻想,而是性的身体或器官。“令人快 乐的器官是导致你幸福的唯一源泉。”①这是唯物主义的?不能否认, 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这个词是与追求快乐联系在一起的,它同样 被理解为自然法和人生来不可剥夺的权利,其实际意义远重于学理 上的含义。“姑娘们被压抑得太久了,她们处在荒谬而危险的虚妄道 德中,处在索然无味的宗教中(我们这里可以联想到狄德罗的《修 女》,也可以看出他与萨德倾向的一致,但狄德罗反对萨德式的露骨 和粗野——引者)。”②所以萨德要给姑娘们写一本(性)启蒙的教材, 一本教她们如何“作”乐的指导手册,这就是《小客厅里的哲学》。这是 一部直到 20 世纪中叶才被法国政府解禁的书,它几乎是萨德主义的 经典。
身体的快活是“最庸俗”的快乐,像犬儒一样任性(人性,一个谐 音)的欲望,它嘲笑所有抽象的东西(知识,它是对自然的增补)。在这 样的意义上,人忧伤和困惑,是因为人有文化,因此才有古希腊第欧 根尼学派“像狗一样快活”的说法。真正快活的人是个傻子、疯子,他 在文明社会中没有位置。人离开动物界越远,离原始的热情也就 越远。
《小客厅里的哲学》的副标题是“一些伤风败俗的创始者旨在教 育年轻小姐的对话”。这样的对话是“哲学的”?可见“哲学”一词在 18世纪法国社会的影响力。我们没有能力尽数它是怎样一种精神, 但是它无处不在,甚至在琐细的日常生活中,“哲学”也是风俗或时 髦。萨德这里的哲学不是“乏味”的思想观念,而是“快活”的动作。萨
①②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11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德将其意境描述为好奇、晦暗、超越界限、没有成见、古怪——这些意 境也可以是哲学的。对话者是一个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即少女欧仁 妮。三个“不信教者”(libertinage)分别是圣安格夫人、她的弟弟勒舍 瓦利耶、多尔芒瑟先生,他们劝慰欧仁妮的话语被萨德说成是哲学 的。圣安格夫人是主唆者,她的哲学是,“我看到入们像我一样,生来 是不信教的放纵者,对此施加限制毫无用处,因为疯狂的欲望很快就 会粉碎束缚”①。她自称是一个两栖动物(笛卡尔和拉美特利)。欲望 是疯狂的,凡是能让她愉悦的一切,她都要。她没有原则,或者快活 本身就是她的原则。她的想像集中于如何使身体摆脱乏味,品尝新 的口味、部位、姿势——这是伤风败俗,但是她说:“我甘愿成为这些 不端行为的受害者。”②传统的性行为有身体的固定方式,18世纪的 放荡者创造的方式在习惯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就像是对她的虐待,但 她却从中感受到更大的快活,所以不管不顾,甘心情愿。这里没有程 序化的东西,想像力顺善口味、欲望、癖好、鉴赏、瓷趣、式样。它们是 让人难以接受的身体的冒险,却对圣安格夫人有极大的诱惑力。它 们来自多尔芒瑟先生,一个同性恋者。“他是最著名的无神论者,一 个最没有道德的人……噢,真是完全彻底的堕落者!”这是无神论的 应有之义吗?但是直到现在,它还是许多西方人根深蒂固的印象。 它是萨德之罪?决不这样简单。现代社会显然宽容多了,比如福柯 是同性恋者,但他没有因此被社会监禁。但是当时的时代则是另一 番景象,一个妇女要是有圣安格夫人的想法,一定会感到见不得人, 内疚、脸红、悔恨。但是圣安格夫人不是这样,她好奇、惊奇、惊喜、猎 奇。在这个意义上,她是先行者。她还要教育欧仁妮。
所有这些,是恶,也是罪,是人在梦中深藏的欲望。难道人在恶或 罪中才有更大的快活吗?这实际上是萨德提出的尖锐问题。违背道 德——18世纪的道德是什么呢?当然不仅18世纪,它具有道德的一般 性。萨德借用勒舍瓦利耶之口对少女欧仁妮说:“羞耻、害臊、面子是旧
①②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11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的道德。”欧仁妮:“但是端庄呢?”勒舍瓦利耶:“那是另一种哥特式的习 惯,现在已经很少有了,因为它太违反自然。”①这里,与羞耻或内疚有密 切联系的关键词是la décence,意为端庄、体面、礼仪、情理、分寸、稳重。 这些道德因素是掩饰自然本性的。“它现在已经很少有了”。就是说, 不顾廉耻不再是一种缺陷,老实人不再值得效仿。无论东方还是西方, 旧道德主要是针对妇女的,女性在对待羞耻和端庄问题上的态度是一 个社会道德风气的重要标志。总之,恶是自然的,恶的暴露只是人的自 然性的暴露,知耻知羞则是道德或文明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文明就 是掩饰。为什么呢?因为下面出现的景象与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 情人》中女主角的心态相似:欧仁妮对性放荡的态度从自主的、道德上 的愤怒到下意识的抵制,最后竟然是感到自主的快活,萨德正是把这个 过程说成是小客厅里的“哲学”。这是不端庄的哲学,因为羞耻和内疚 都没有了。这是三个“教育者”给欧仁妮上的第一课。它不是讲课,而 是“健美体操”(不仅是言传,而且是身教)。“有1000种不同的姿态。”幸 福的生活决不是相似的,虽然都是快活,但体会各不相同。② 它来自身 体的所有部位,来自它们陌生的想像不到的相遇。萨德的哲学把性的 身体当成神圣的,或者说只有快活本身才是神圣的。Cela s'appelle décharger(摆脱精神的负担、排放)③,以致自主的欧仁妮说:“实在是太 美了,真是难以言说的感受……我死了!我碎了!我没了!”④死实在是 个异域,但它在这里并不象征着苦难。《小客厅里的哲学》多次谈到了 死,但死是“爱”的效果。这是疯狂而不是理性!
也正是在这样的迷乱氛围下,少女欧仁妮不由自主地口吐谵妄: “我疯狂地喜欢我的父亲,讨厌我的母亲。”⑤这正是后来弗洛伊德描 述的人的原始欲望情结,野蛮的乱伦倾向,文明的禁忌,赤裸裸的罪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24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② 同上书,第 30 页。 ③ 同上书,第32页。 ④ 同上书,第33页。 ⑤ 同上书,第34 页。
恶!又有教唆者多尔芒瑟的增补:“人只是自然中无法自制的植 物……像橡树、狮子和在我们星球深处发现的矿物一样,人只是由于 这个星球的存在才产生……神和自然是同一个东西。”①单独地看,这 样的语言是唯物主义的,它们也属于斯宾诺莎、狄德罗、霍尔巴赫、拉 美特利,但是萨德却利用这样的语言为赤裸裸的罪恶辩护,并以此反 对造物主,连带着把遮羞之心也抛弃了。
欧仁妮:“我要你向我解释这一切,分析这每一种罪恶,先说你 怎么看姑娘们放荡,然后说对妇女们通奸的态度。”
圣安格夫人:“女人的命运就像母狗和母狼一样,她应该属于所 有想要她的人……你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这个。除了你的力量和 你的意志的限度,你的快活没有界限;无论何处、何时、何人,一切时 间、地点、一切男人都可以为你的快乐服务……充分利用你生命中 最幸福的时光,它太短暂了……欧仁妮,通奸只是一种属于自然的 权利。”②
萨德竟然从卢梭那里寻找返回原始状态的根据。在《忏悔录》 中,卢梭谈到他与他的情人即他称做“妈妈”的华伦夫人的关系,感到 自己就像一个乱伦的罪人。但是卢梭有内疚感,萨德却没有,他扯掉 一切遮羞布。“一切都在自然之中……自然创造了人,区别人的不同 口味,就如同人有不同模样。”③这是放荡者的逻辑。在文明看来,乱 伦是罪恶,在萨德眼里,它却是最柔和的自然关系。这是文明与野 蛮的较量。萨德只把文明甚至风俗的禁忌作为一种掩饰,这显然出 于对自然法的不同理解。20世纪法国哲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就曾经 以乱伦禁忌作为排除传统思想方式(自然与文化的对立)的突破口; 这种禁忌是文化的,因为它是规范;又是自然而普遍的,因为它是一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37—38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② 同上书,第47—51页。 ③ 同上书,第 58页。
个事实。萨德显然看不出这里的区别,因为他对自然法有不同的 理解。
这是痛苦,而不是纯粹的快乐。萨德主义的实质是把痛苦变形 为快乐,在性痛(苦)中享有快乐。这里的“痛”既有心理的或文化上 的,也有生理上的。这里的痛苦或快活在我们通常的文明习惯理解 的范围之外,一种我们看不见的现象,是生理中的心理。生理与心理 中的痛与快活极其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以改不能清晰地分析出其中 的某一成分。陶醉本身是模糊的,说不清,所以文中只是多次重复 “快活得要死”之类。快活或幸福等孑“死”、陌生、难以形容、惊险的状 态。这是物的快活,不能用文明的话语表述,所以说不清楚。把痛苦 变形为快乐,因为这里涉及“残忍的趣味”。圣安格夫入说: 你以不正经的显光发现的神秘的地方……残忍的快乐…… 欧仁妮,在我体验和研究之后,我发现残忍远不是罪恶,而是给 我们打上自然烙印的第一情感。幼儿打碎他的玩具,咬奶妈的 乳房……残忍和更接近自然的野蛮在一起,而远离文明教化过 的人……残忍是人身上还没有被文明腐败掉的能量:残忍是美 德而不是罪恶……文明状态才是危险的。①
这是从自然中寻找恶的根据,恶的能量被认为是强大的,而文明的力 量却是虚弱的。原始身体涌动着的自然力量象征着“残忍”的强力。 以下是关于萨德主义(或性虐待狂)的经典描述:
我在这里只是考察女性的残忍,因为她们的器官有过度的 感受性。由于这样的权力,女性的残忍较之男性更为鲜活。通 常我们区别两种残忍:一种残忍来自愚昧,它不曾被赋予理性, 一个人生来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这种残忍性还不具备快活, 因为它还没有寻找快活必不可少的感受性,这样的野蛮粗暴并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86—89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不危险,很容易防备。另一种残忍是器官极度感受性的结果,只 在极度的敏感中才体会得到。残忍所携带的过多的感受性就是 穷奢极欲;这种精细性,由于它的过分灵敏反而很快麻木了。为 了重新活跃,灵敏的感受性不惜使用所有残忍的手法,很少有男 性能感受到这些差异……然而,女性最常感受到的正是这第二 种残忍。你要好好地研究它,你会看到是否因为她们过度的感 受性导致了各种残忍,是否由于她们极度的想像活动和她们的 精神力量造成了这些邪恶无情的残忍;她们也都是温柔的…… 不幸的是,我们的风俗刻板甚至荒谬,很少能满足她们的残忍。 她们被迫通过一些看不透的善举躲藏起来,掩盖她们的倾向。 但她们实际上讨厌自己装出来的正经。被遮住的倾向在最昏暗 处。她们怀着极大的小心,通过最可靠朋友的帮助,才显示本来 的倾向……一个残忍的景观,角斗士的决斗一样的残忍……非 洲安哥拉王国的皇后,最残忍的女人,当她的情人们和她作乐 时,她杀死他们。她要亲眼看着身边的武士被鞭挞……为了满 足自己残酷的灵魂,她让所有30岁前怀孕的妇女在泥浆中受折 磨,以此取乐。一个中国皇后感到最快活的事是亲眼看到死囚 犯被处死,如果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她就在与丈夫做爱时,宰杀 奴仆。她排泄出来的感情冲动,恰好等于她用这些不幸使别人 承受的残忍和焦虑。她穷思竭虑,以看到她的牺牲品在肉体上 受折磨……还有的贵夫人看着男子被阔割,以此取乐;或者让人 给她面前的男人手淫,直到把他们弄得筋疲力尽,而她却快活得 手舞足蹈;或者把她们情人的阳物弄大,在龟头上放一个小昆 虫,使他们忍受恐惧和痛苦。她们用这样的办法爱慕他们…… 总之,历史向我们讲述了无数妇女残忍的例子。正是出于她们 从这些活动中体察到的自然倾向,我认为她们养成了鞭挞男人 的习惯,被鞭打的残忍男人则缓和了他们的凶残。①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90—92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残忍本性、幸灾乐祸的心理、从别入的痛苦中寻找快乐、不同残 忍手段激发的感受力和想像力、一些不可思议的情趣方式,这些感 受,在习惯之外,或者说,古怪和怪僻变换着花样。这是她们巨大的 性压抑或者习惯了的端庄背后所排遣的冲动,是对男性的报复。这 种极其荒唐的快活感受表现的几乎是一种强迫性精神障碍症。它有 精细敏锐的想像力或者创造能力,几近于钻牛角尖,于是成瘾成病; 它嫉恨被折磨的对象:让他(她)变得一文不值,“叫你也尝尝我受过 的罪”!这里有虐人者的自卑吗?性的自卑导致摧毁自己所没有的 性能力和娇美。极度的自卑者一旦拥有了权力,通常变得狡诈而残 暴。这是一些异端的快活,摧毁的快乐,整个过程始终伴随着焦虑。 虐人者精细敏锐的想像力只创造不可思议的折磨人的方式。改变常 态的欲望可以无限地延伸,不停地寻求新的肉体和精神,新的刺激。 这是精神障碍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违禁的快活与痛苦,其程度和 性质决非原本意义上的性爱。一次发泄就是对痛苦的一次解脱,聊 胜于无。虐人者有时也自虐,即不仅从别人,也从自己的苦痛中体会 快活。所有这些,是人类相当复杂的心理状态。
这是一些危险的快活,无异于死的快活,就像手淫一样,它以牺 牲人的健康为代价,但是欲罢不能,因为成瘾。人有追求刺激的天 性,程序化的生活不能满足人的欲望,因为人在其中已经麻木,感受 不到刺激,于是在习惯之外寻求。身体的粗暴或残暴是渴望刺激的 表现。这里没有羞耻,因为“害羞决不是一种美德……自然造就了我 们的裸体,它希望我们裸体,一切相反的态度都是违反自然法的”①。 遮掩的风俗表明害羞,温顺与谦卑;暴露身体是远古的风俗,疯狂与 放肆,不管衣服和身体的界限。程序化的生活就是一个又…个界限, “性虐待狂”寻找界限之外的热情 没有感受过的快乐,在界限之 内无法得到的,以变态方式获得的触觉、视觉、听觉、嗅觉。比如,从身 体的所有部位得到“性趣”。女性的脚也是性感的,这甚至是古代中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96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国的民俗,从中萌发了极致的想像力,故称“三寸金莲”。女人裹脚的 风俗是男人“性虐待狂”的表现,男人的快乐以牺牲女人的身体为代 价。这是性的冒险。这时,脚成为性的一部分,它不是用来走路的。 “人们想要身上的一切,无论是这台带孔的机器的哪一个部位,人们 都能感受其中的快乐。”①于是,发生了官能性错位和幻觉,它是一只 长相疯狂而性感的小脚。这又是精神上的变态和猎奇。萨德主义极 易导致人精神上的癫狂和痴迷,诱惑人由于沮丧而冒险的心理,为什 么不以未曾有过的方式快活一次呢?否则岂不是太可怜了?再活一 次!“带孔的机器”,这话直接就是拉美特利的。
萨德主义是摧毁文明的力量,它从破坏和颠覆中寻求乐趣。“摧 毁和创造一样是自然的法则。”②至少萨德认为自己在创造!我们则 认为他创造文明中的罪恶。性犯罪是对文明的摧毁,所以社会监禁 它。然而,摧毁并不就是罪恶。同性恋是对自然性关系的摧毁,它在 相当长的时期内被视为犯罪,人们现在却对它宽容多了。萨德主义 的问题类似于同性恋,即“非正常途径”,或者是“不应该的人”③,总之 是违禁。但是根据萨德的观点,自然的乐趣没有禁区。比如,同性恋 就是爱的奢侈。这样的性虐待又与想像的敏锐和过度关联,一种改 变了常态的热情。于是,人们就说他/她是无赖或者魔鬼,因为他/她 与别入不同,要从同性身上得到异性的享受——这是情感的褶皱或 叠加。双重的体验,更强烈的刺激,来自身体的模拟和置换。 与拉美特利一样,萨德也用生理的东西代替心理的东西。检验 爱的感情不是用心去想,而是身体像火一样地燃烧;“爱”拥抱的不是 心而是身体。欲望和疯狂是身体的,而不来自形而上学的观念。这 样的身体怎能满足于“一个”对象呢?“女人生来不是为一个男人,而 是为自然所创造的所有人造就的……做妓女而不是情人,做爱,崇拜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101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② 同上书,第112页。 ③ 这里的“正常”和“应该”以文明的标准划线。但“文明”本身却是一个含混的 词,不如说它是风俗。
快活,这就是她们在生命中找到的玫瑰花。”①只有毫无廉耻、没心肝 的人才会这样说。“人是机器”的立场被萨德发展到极限。在萨德的 字典里,害羞、怜悯、感激之类都是弱者的感情。他喜欢卖弄风情、炫 耀强壮。生理的感受又是复杂的,作品中的角色陶醉于从男女同样 的器官中得到的异样感受,它是害羞者体会不到的。厚颜无耻!但 萨德却说:“我在某些方面推动了启蒙。”②就像萨德自夸的,他是无神 论者。一个裸露的无神论者!他不知道害羞和内疚,也就不知道焦 虑,更没有由此引发的绝望、荒谬、敬畏、崇高、神圣等形而上学式的 心情。他,这个人,只是一个东西,一台争宠的机器。也正是在这样的 背景下,萨德攻击黑暗的基督教和专制的政治制度,赞成革命。 萨德主义从根本上是极端个人化的、反社会的。“法对社会是好 东西,但是法对构成社会的个人却是坏东西。”③萨德的意思是,法和 社会通行许多教条,例如婚姻就只是社会的需求,而与人的自然本性 中突,忠诚和贞洁只存在于教条中。萨德所谓自由,首先是赤裸裸的 性自由。萨德是崇拜卢梭的,但他却把卢梭提倡的自然权利用于性 的权利。他说:
独占一个女人如同拥有许多奴隶一样是不合乎正义的;所 有人生来都是自由的,在权利上都是平等的……一切使一个女 人来缚于一个男入的枷锁如同空想一样是不合理的……女人完 全不必要让人家说她们懂羞耻、能自控、有男人可依靠……我们 以上看到害羞是一种多么虚假而卑鄙的感情!爱就是被爱者与 施漫者两个人病满足……所有男人都有权利平等地享有所有的 女人。根据自然法,没有任何男人可以认为他对一个女人的权 利悬独有的。④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96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② 同上书,第117页。 ③ 同上书,第127页。 ④ 同上书,第 164—165 页。
启蒙时代人的自然权利学说被如此地解释,实在是惊世骇俗。 但是,它和启蒙本身一样,也是乌托邦。萨德决不是第一个,在他之 前还有柏拉图的理想国、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应该”的逻辑在 社会上从来就没有真正实行过,它是一个赘词。
萨德主义的另一个反传统之处在于,它并不是象征极权的男性 中心论,它诱惑女性和男性一样大胆主动地拥有性爱。当萨德以色 情的姿态解放“女权”时,他告诉女性,如果她们没有心理负担,就能 享受更多的快乐,因为“大自然赋予女子更热情的天性,她远比自己 的异性有更深邃的感受性。毫无疑问,对她们而言,处女膜的约束永 远是最沉重的”①。处女膜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象征着羞涩、正经、教 养,阻击种种危险的倾向。于是,“性快活”对女子是危险的,它使她感 到恐惧。其实,危险来自风俗,而不是身体本身。
人类的性关系与社会的形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20 世纪法国最 有声望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就从乱伦禁忌的风俗中探讨婚姻、 氏族、社会的起源。但这并不是社会最原始的起源,恩格斯讨论家庭 和私有制起源的著作,并不回避人类曾经有过“搂着妹妹叫新娘”的 历史时期。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的最后一篇对话,竟然也提到乱 伦与社会最原始起源的关系问题。这里我们回避复杂的社会学与人 类学的证明,只是说,萨德与卢梭一样,以返回原始或自然状态为乐 事,他以人类远古时代的风俗为自己辩护。
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解读萨德的作品,分析革命前法国的风俗,特 别是情感生活:恶、宗教道德的不幸以及阴暗处最赤裸的东西。关于 这里的风俗,是我们在讨论18世纪法国哲学或唯物主义时无法回避 的一个重要问题:风气中的粗俗。就像一个18世纪中国的旅行者来 到巴黎,他不用苦心孤诣,只要融入市民社会,记下所见所闻,就是一 部风月小说。社会流行不信神、放荡。哲学堕落了.
这特别是教 会的看法,但是研究18世纪法国人的哲学,离开关于社会的恶或者放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170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
荡问题的讨论,就难以切中要害。无神论、怀疑论、唯物论都与放荡 问题有密切的关系,从这里引出的不是形而上学,而是社会学、民俗 学、心理学等。
“我们确信人的本性是邪恶的。”①霍布斯主义也是萨德作品的 出发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萨德的著作总是弥漫着令人恐怖的气 氛:恶心、焦虑、残忍、野性,如此等等。总之是以恶对恶,以身体的 恶反抗政治和宗教的恶。习惯把萨德上述那些“不正当途径”当做 恶,但是萨德却把这样的恶看做快乐:晦暗的目光,闻所未闻的秽 语,不曾见的动作,都躲藏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恶又是快乐,这是萨 德的逻辑。萨德把身与心隔离开,因为心成为身体幸福的障碍。这 也是他的无神论,他没有灵魂,也不相信灵魂。他的目光不来自心, 而来自身体。泯灭道德良心,一种可怕而危险的缺失。他崇拜强 者,认为语言和观念之类是软弱的,远不如身体有力量。
“残忍!………你越是不幸,我越能感受到快乐。”②在潜意识中喜 欢别人受罪!这是萨德的天性,也是一般人的天性,萨德只是将其书 写出来。卑劣者是只做不写的,萨德是例外,因为他不知道害羞。这 里涉及到正经与不止经,或者文明的外表与野蛮的内心。“我花了很 长时间寻找野蛮这个词的含义……它就是不正经,因为它是完全的 裸露。”③不要任何借口,就像性的强暴,一种最原始的野蛮,从异性的 不幸中体会快活。事实上,萨德的作品也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没有内 疚与羞涩之心的作品所具有的想像力。恶的想像也是想像。如果根 据现象学“回到事情本身”的说法,也可以说,没有所谓正确的想像, 只是想像。萨德的书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邪恶的天才能走多远,他的 念头是,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他向社会风俗崇尚的端庄、 礼仪和教养等提出挑战,他描写人的卑贱而不是高贵。“我最喜欢的
① 萨德:《阿琳和瓦尔古》,第22页,巴黎,出版总局,1971。 ② 同上书,第54页。 ③ 同上书,第139页。
人是人们评价最低,最不受尊敬的人。”①这确实是古怪的情趣,一种 远离文明习惯的描述,令人难以置信。卑贱者是社会上最不幸的一 群,他们的快活本身就是不幸。或者说,不幸太多了,多得让人麻木, 已经不苦其多,而患其不多,这显然是另一种境界。但是从根本上 说,这里苦乐观的含义却不是形而下的,无论何人概莫能外。萨德从 形而下的身体出发,但无法回避其中形而上的问题。他的快乐观与 习惯不同,他把新鲜的刺激本身当做乐事,不区别痛苦的刺激和快乐 的刺激,反正都是刺激。于是刺激不再简单,它有褶皱,可以叠加、敷 平、延伸我们的感受性。哪怕是惊涛骇浪,刺激越强烈越好。现代人 甘愿冒死从事冲浪、攀岩和蹦极等历险活动,在萨德那里则是性的鞭 挞,一样是痛苦中陌生的快活。而对冒险者来说,未曾尝试过该是多 么的不幸!痛苦与不幸的含义发生了逆转。
当我们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哲学时,有一个被掩盖了的视角,即恐 怖与犯罪。革命时期发生了什么呢?一切妨碍自白的势力遭受暴力 和杀戮,人的原始欲望在革命时期宣泄,并假以启蒙的乌托邦借口。 就像1968年震惊全欧洲的法国学生运动喊出的口号:我越是恋爱,就 越要造反。所有革命形式元不隐藏着鼓动人心的乌托邦,人们的热 情和行为被想像所激发,以至于癫狂。萨德主义是法国革命时代的 一种极端表现,我们透过它可以窥视自然人权的另一种含义。
① 萨德:《阿琳和瓦尔古》,第150页,巴黎,出版总局,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