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对中国哲学深感兴趣,他关于中国的评述遍布于他的各 类著作中。透过杂多且相似的言论,我们发现他对中国的评价始终 如一。在18世纪特殊的历史环境中,他把关于中国的印象与启蒙的 观念联系起来。那么,如何看待伏尔泰关于中国的印象?它与伏尔 泰著作的关系如何?
伏尔泰的《论风俗》一书谈到古代东方社会诸民族时,把中国当 做一个样品。他的作品从中国风俗中获取灵感。中国人自古相信 “天不变,道亦不变”。从伏尔泰的历史哲学角度理解,“道”就是“风 俗”。伏尔泰描写中国的异国情调不仅仅是为了猎奇,其中也包含着
①②③ 妮科尔·马松:《伏尔泰最著名的篇章》,第244页,巴黎,佩兰出版社, 1994。
他的信念。他对中国古代社会淳朴的风俗有好感。在谈到古代中国 时,伏尔泰令人惊讶地使用了诸如“最古老”、“最文明”、“最持久”、“编 年史最可靠”等字眼。这些词具有浓重的感情色彩,是最为强烈的肯 定判断。把这些词连接起来,表达了伏尔泰的强烈愿望。从哲学上 看,这些意愿并不是经验的,而是超验的。我们将证明,伏尔泰越是 夸大这些词,用它们描述中国的风俗,他离经验和实在的世界就越 远,就越具有他白己的主观好恶色彩。伏尔泰没有用这些褒义词描 述神学,他并没有在欧洲文明中找到一个理想化的社会,反之,他在 那里发现了迷信和教条。当伏尔泰用许多“最”称赞中国时,他肯定 了一个源泉。我们已经看到,在他眼里,中国具有这些“最”的特征,而 且在这个基础上派生出“最文明”和最好的“制度”、“礼仪”,派生出隶 属于宗教和道德的纯真、公正、虔诚、智慧、宽容。伏尔泰从诚实的写 真目的出发,却走上了“创作”中国印象的道路。而这个印象竟成了 他的启蒙信念的一部分。他要以中国古代社会的自然法启迪偏执和 迷信的欧洲。
在伏尔泰关于中国风俗的评论中,着墨最多的当数“中国宗教”, “中国宗教”是一个模糊的说法,因为我们同时可以把它理解为中国 的哲学和道德,它是中国风俗的灵魂。关于中国是否有宗教传统的 问题,直到现在仍有争论,就像在法国关于伏尔泰的宗教观一直存在 争论一样。现在“中国的宗教和伏尔泰的宗教”成为我们的议题,这 是一个难题。伏尔泰在《论风俗》导论中认为,泛神论是古老的、普遍 存在的,这种古代的“神学”把人与自然联系起来。在伏尔泰心目中, 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哲学可以归结为中国宗教。只有从伏尔泰特定 的宗教感出发解释其对哲学和道德的理解,才符合伏尔泰的意向。 在《论风俗》中,伏尔泰把中国哲学和道德归于中国宗教,我们却朝着 相反的方向:这里的“宗教”只是个托词,在它的掩盖下,伏尔泰实现 了一种宗教信念的改变(“改宗”)。伏尔泰的“改宗”是全面的,包括仪 式、习惯用语、道德和真理的标准、行为方式等。根据以上的背景,我 们甚至可以说,改宗对伏尔泰意味着转向“中国的风俗”和启蒙的“宗 教”(启蒙是一种“改宗”的效果和形式,后者的复杂性决定了前者的复杂性),他想从中国这个“样品”中“启蒙”,或者从中国寻找启蒙的 依据。
“中国宗教”具有自然神论的性质,自然神论是一种潜在的复杂 的唯物主义。伏尔泰描述了中国古老的自然神论传统。《论风俗》在 第1章概述中国历史、国家人口等基本状况之后,第2章讨论中国的 宗教。伏尔泰认为孔子创立了这种宗教。儒学被伏尔泰视为宗教。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一向有争论。这是怎样的宗教呢?伏尔 泰认为孔子不做预言家,孔子从不称自己受过神灵的启示,所以儒学 与超验的世界是隔离的,儒学专注世俗的事务。其实,儒学并不是原 来意义上的宗教,它是中国古人的道德和哲学。伏尔泰认为,中国古 老宗教的主要内容是道德,这种道德是纯洁的、人道的。儒学是与基 督教不同的关于人的“宗教”,它具体地告诉人们在生活中如何行事 才是符合道德的,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所包含的宽恕精神并 不需要超验的神谕。
在17—18世纪,欧洲知识界和神学界发生了一场关于“中国礼 仪”的著名争论。伏尔泰替中国辩护。他认为,诽谤中国人的基督徒 的主要论据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与西方人不同,中国存在另一种形而 上学。但这正是吸引伏尔泰的地方。伏尔泰喜爱中国文人的物质上 帝的观念(天),它是中国的形而上学。当伏尔泰明确中国古老宗教 的实质是道德时,这种宗教观实际上是唯物主义的:这样的道德并不 与神冲突,它主张神就是天和地,这与欧洲泛神论相似。伏尔泰认 为,相信上帝(Dieu)是一个古老的形而上学错误,但是绝对不相信任 何上帝(dicu)将是一个可怕的道德上的错误,一个与明智的政府不相 称的错误。这是针对培尔的。① 伏尔泰的反命题是,一个在无神论基 础上组成的政府是不可能的,把道德与上帝分开是“可怕的”。我们 注意到,伏尔泰所谓的神不是 Dieu,而是 dieu,这是指自然神论。伏 尔泰把“经验的认知的对象”与“超验的”信仰的对象混淆起来,他有
① 培尔的说法是,一个由无神论者组成的政府是可能的。
两个自相矛盾的意向,而那个象征神的意向背离了洛克的经验论。 在伏尔泰那里,摆着一个中国古代文化的样品,启蒙与这个样品 不谋而合。伏尔泰的《论风俗》从中国文明中得到启示。启示之一与 天赋人权或人的自然权利有关,我们且不谈自然权利的内容,只看它 象征的意义。它预先设定了一个公理,它像康德的道德律一样是不 可争论的,因为它也是一个“绝对命令”。在谈到古代东方民族特别 是中国时,伏尔泰认为,中国曾在所有方面是我们的先生。伏尔泰看 到了中国古代社会对自然法的推崇:虽然中国古代没有“人权”一词, 但有与它相近的“仁”。孔子的《论语》有几十处谈到仁,而后孟子提出 人性善,它们有近似的含义,属于自然的道德,也就是伏尔泰所说的 自然法。我们自然会联想到其与启蒙的关系。伏尔泰的中国印象与 启蒙思想在“道德”中汇合。
伏尔泰从儒学得到的最深印象既非宗教亦非哲学,而是道德。 古代汉字中并没有“哲学”一词①,只有“道”。“道”在儒学中被说成 “理”,指伦理规范。西汉董仲舒提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 不变”,把“道”与“天”直接联系起来。伏尔泰认为,中国古代的宗教主 要在于道德。这里的“宗教”一词是伏尔泰硬加上去的。因为在他看 来,任何一个伟大民族的道德如果不冠以宗教之名,是完全不可想像 的。伏尔泰眼中的中国道德实际上就是儒家道德。他认为,古代中 国的法律只是对道德的补充,好像法律的主要功能不是压迫,而是表 扬好人好事——从中国地方官到皇帝都有责任这样做。伏尔泰讲了 一个像是东方寓言的故事:-…个贫苦农民拾到一个旅行者丢失的钱 包,里面装满金币。他自觉地把金币交给地方官,地方官将其拾金不 昧的美德逐级上报,直到皇帝那里。为提倡美德,皇帝重用了这个农 民,官至五品。只纯粹从道德上考虑,没有任何功利色彩,这好像不 是现实生活中的事。这样的国家和法律好像还从来没有过。伏尔泰
① 19世纪 70年代,日本最早的西方哲学传播者西周借用古汉语将希腊文 philosophia 译做“哲学”。1896年前后,中国学者黄遵宪、康有为等把日本的译称介绍到 中国,后渐通行。“哲”:即聪明,关于智慧的学问。
把中国古代社会制度理想化了。但是,用法律保护荣誉和财产正是 18世纪法国人的追求,关于中国的神话是与启蒙时代连在一起的。 伏尔泰没有超出他的时代,像启蒙时代的其他思想家一样,伏尔泰也 追求公正,把公正本身当做目的。他呼吁社会应该建立在公正观念 之上。按照他的历史哲学,中国古代社会和启蒙时代的公正观念在 精神上是一样的(尽管具体的环境和礼仪有所不同),但“公正”在中 国已成为历史和现实,而在“卑鄙”的西方却是要努力才能获得的理 想。伏尔泰在寻找他的中国神话过程中,超越了时间(4000 年以前的 中国)和地点(东方与西方)。
伏尔泰还杜撰了一篇《关于中国的对话》(Entretiens Chinois)。 一个叫 Xain的中国士大夫和一个耶稣会士发生了关于宗教的争论。 两人所信奉的,分别是地上的和天上的宗教。中国的风俗专注世俗 的事务,就像 Xain说的:我公正,我诚实,我是人。那个耶稣会士本打 算劝说 Xain 改信耶稣,没有成功,因为在谈话过程中他总是不得不承 认 Xain 说得有道理。相比之下,皈依基督的规劝显得软弱无力,在 Xain 看来,未知生,焉知死?重要的是知道此生,而不是来世。中国 的民俗始终有这种实用、现实的态度。根据伏尔泰的一贯立场,他当 然站在这个中国士大夫一边,他要写人的历史。另一篇《中国人的信 条》(Catéchisme Chinois)也采用了寓言式的对话体裁。对话的一方 是儒生屈苏,另一方是鲁国太子库。作为老师和智者,屈苏对库的教 诲是多方面的。伏尔泰假借屈苏之口说出一些18世纪的启蒙话语。 屈苏告诉库,你是自由的,你有权利做你想做的事情。屈苏把美德归 于神圣,认为人世间的美德是简单、自然、普遍的。它在所有民族中 建立起公正的判断。在这里,屈苏充当了启蒙教师的角色。当库对 中国境内存在的各种宗派表示不满时,屈苏劝他保持克制和宽容的 态度。伏尔泰称这是儒学令人尊敬的美德,这种宽容和自由同样来 源于自然法,自然法使每个人相信他可以做自己意愿中的事。在这 里我们找到了从宽容过渡到自由的根据。这是“天赋入权”。各个主 体都是独立自主的,决不受制于另一主体,即使是王子也不能因为人 家的想法与自己的不一样而治罪于人。从屈苏那里我们找到了伏尔泰主张宽容的理论依据。进一步说,屈苏就是伏尔泰,而屈苏是儒 生,所以伏尔泰也理当是孔子的学生。屈苏曾经问库执掌王位后如 何实践美德,库说,不对邻国和民众做恶。屈苏教育库说,美德主要 不在于不做恶,而在于行善,除了在经济上强民富国外,还要谅解臣 民不是出自故意的错误——这是宽容观念的引申。当库说他要像对 待兄弟一样对待敌人时,屈苏顿觉他已经豁然开朗,因为这才理解了 真正的美德。伏尔泰以自己的方式把儒家的“温良恭让”解释为大度 (la magnanimité)和宽容(la tolérance)。在他看来,以宽容为主的美 德给社会带来的是和平与安宁,如果人们实践了这样的美德,世界上 将不再有争吵。作为一种想像,我们把宽容归于理想的范畴,就像伏 尔泰哲学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的胸怀一样,尽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 经历的是不宽容、迷信、残忍……从这个角度看,社会现实并没有给 伏尔泰留下好印象。我们并不妄言伏尔泰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 义者,但伏尔泰从他的中国乌托邦中看到了希望。
1754年,伏尔泰宣布他创作了一部充满爱情的悲剧,即《中国孤 儿》。它的素材取自中国古代悲剧《赵氏孤儿》。① 伏尔泰按照自己的 意愿从原剧中读出了不同的意义。他把原剧的主题“家族复仇”改编 为一场情感戏,用体现中国道德的艺术净化法国观众的心灵,这部戏 1755年8月20日第一次在巴黎上演。
在《中国孤儿》简短的前言中,伏尔泰说这部戏中没有英雄,汇集 了人间苦难,但它证明了一种精神:鞑靼人②的征服并没有使被征服 的民族死亡。这是文明的力量。伏尔泰不掩饰《中国孤儿》是出自官 传意向的创作。他赞美中国,不满意欧洲的状况,因为欧洲只知道雅 典,不知道中国。中国被隔离和遗忘了。伏尔泰盛赞中国古代文明,
①《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第1946页“赵氏孤儿”词条:“全名《冤报冤赵 氏孤儿》。一作《赵氏孤儿大报仇》。杂剧剧本。元纪君祥作。写春秋时晋国权臣屠 岸贾残杀赵盾全家,并搜捕孤儿赵武;赵家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定计救出赵武,由程 婴抚养成人,报了冤仇。文词豪放,戏剧性很强。” ② 中国古代汉族对北方游牧民族的称呼,这里指蒙古人。但是18世纪欧洲人 也把当时统治中国的满人称做鞑靼入。
认为中国人、希腊人、罗马人是世界上仅有的、真正懂得社会精神(博 爱)的人民。这么大的历史空缺等待伏尔泰去弥补!该剧中体现的 “中国精神”就是孔子颂扬的“天”和“礼”,伏尔泰把它们归结为“爱”或 “博爱”。
我们注意到18世纪 50年代初,伏尔泰关于中国的评述最多,几 乎在完成《中国孤儿》的同时,伏尔泰开始写《论风俗》,它们是相互影 响的。谈论中国是18世纪欧洲的时尚。伏尔泰喜好争论,他是利用 中国题材还是对中国发自内心的爱?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被中国悲 剧所表现的悲悯精神吸引,他不仅在《中国孤儿》中描述了中国风俗, 还想把中国精神引进法国社会。在《中国孤儿》中,伏尔泰转移了原 剧的意向,把赵、屠两家庭的仇杀故事改编为鞑靼人和汉族人之间和 解的故事,把原剧的春秋时代背景转到成吉思汗时代。他描述了两 个民族的风俗并加以比较。他不满足于原戏中揭示的主人和仆人之 间的忠义或善恶报应,而是要激励一种普遍的道德。用他的话说,就 是一种比中国还中国化的效果,这就是人对人的怜爱之心。伏尔泰 认为只有如此,《中国孤儿》才能在巴黎获得成功。在政治上被征服 了的汉族人却在精神上同化了征服者鞑靼人。这是爱与野蛮之间的 较量。强权害怕美德,到底谁是胜利者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没有 任何办法征服中国人的风俗。
元剧《赵氏孤儿》的故事情节与其最早的历史文本差别较大①,它 主要宣扬在敌人屠刀下舍身取义,保存赵氏孤儿的儒家道德。但是, 经过伏尔泰演绎的《中国孤儿》已与原文本无任何联系,它是伏尔泰 理解的中国精神。如何解释《中国孤儿》上演的巨大成功?巴黎观众 从前看到的总是希腊和罗马的悲剧,伏尔泰第一次把中国悲剧搬到 欧洲舞台,体现中国风俗的爱与忠诚打动了巴黎人,这是新思想的胜 利,但它一点也不新,它来源于古代中国。伏尔泰通过《中国孤儿》中 的角色说出与他的《论风俗》同样的内容。
① 这个历史传说故事,最早见于《左传》,主要记载晋国君主灵公与赵盾君臣之 间的矛盾,并无赵、屠两家仇杀的故事。
伏尔泰在《论风俗》中还谈到巴比伦的历史——它也被说成是非 常古老的,但伏尔泰认为那些记载并不可信,因为其记录的不是历史 事实。事实的历史应该是天和地的历史。伏尔泰在论述中国时,总 是不厌其烦地以事实的历史作为基础①,认为中国宗教(或哲学、道 德)的核心是物质性的“天”。伏尔泰笔下的中国是与巴比伦不同的 另一个东方神话,它的古老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也有自己的圣经,即 “五经”。“五经”又是“最古老,最有权威的”,因为它早于《圣经》。与 《圣经》比较,“五经”以“最简洁的理性之光”照亮中国古代的风俗。 “五经”可以说是一部没有迷信色彩的“百科全书”。中华帝国还有可 以昭示于众、满足所有公众需要的最真实的日志。这简直令人难以 置信,这是何等的自由!这个国家又是由最有学识和智慧的人管理 的,因为其科举考试制度保证了只有优秀的读书人才有机会做官。 这个东方帝国的魅力还在于鞑靼人只能在武力上征服它,而在风俗 上不得不屈从于它,因为除了武力之外,它拥有的一切都在鞑靼人之 上!《论风俗》还谈到了中国的父权,它不仅是法律或制度,也是道德。 一切都根源于自然状态:儿子要服从父亲,百姓要服从官员,所有人 都要服从皇帝,因为朝官被视为当地的父母官,皇帝被当做国家之 父。这样的观念深埋于中国人心中,整个中国就像是一个由家长统 治的大家庭。这实在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世俗风景。当世界上其他 民族需要用法律惩治罪犯时,中国的法律和制度却以奖励美德为己
①《论风俗》谈到“人类精神的历史”(I'histoire de I'esprit humain),它通常指“可 靠的记载,各种各样的人和易变的历史”( recits authentiques,I'homme varie et une histoire veriable),这种尊重事实的愿望从该书内容上也可以反映出来,它包括地理、 技术、经济等。我们甚至在《伏尔泰的世纪》(le siècle de Voltaire,1989)一书中看到 作者洛朗-于贝的题目竟然是“论风俗和民族精神:关于货币的历史”(I'Essai sur les moeurs et I'esprit des nations:une histoire de la monnaie)。在《论风俗》第81章开头, 伏尔泰写道:他想要发现人类社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其中是怎样生活的。但伏尔泰的 目的决不仅仅停留在一堆杂乱事实面前无所作为,他按照意义(真理)组织事实,即书 写有意义的历史。这些事实有利于形成一个观念,他关于中国风俗的描述是应用这 一方法的典型例子。
任。道德成为主角,道德就是法律或制度。这种风俗在世界诸民族 中是少见的。虽然中国人的自然法也是以观念为基础,但却是“世 俗”的或“自然状态”的。广义地说,伏尔泰以上所描述的情形都可以 归入这个状态,它迷惑了伏尔泰,使他“失明”,他只看到教会的可耻 而没有看到儒家道德虚伪的一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伏尔 泰的中国印象是另一个东方寓言。在《论风俗》中,伏尔泰从到过中 国的传教士那里借来一个中国,作为其论述的主要依据。
当然,我们所关注的主要不是伏冬泰的描述离开了中国的事实, 我们把观念是否符合对象这样一个专统哲学争论的问题悬搁起来。 当伏尔泰自以为他描述了民族事实时,他却按照自己的意愿构造了 一个中国乌托邦。在他那里,真王活生生的不是中国的躯体,而是他 的“中国魂”。伏尔泰在不同的著作中提取的中国印象大同小异,互 相之间多有借用,好像重复多次就会让人相信一样。但是重复从来 不是单纯回到它的模本,而是不断地变形和扭曲。伏尔泰宣布中国 政体是最好的。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它的基础是美德。这个空中楼 阁似的政府是如此美妙,以致它用美德置换了罪恶,好像它的法律除 了奖励美德之外,再也无事可做了。中国古老的人性善的传统感动 了伏尔泰,这个社会不需要科学的进步,只要有“完善的道德”。 伏尔泰欣赏中国古代社会体制,认为父慈子孝再自然不过了,为 了不发生混乱,必须有父亲的尊严。我们知道伏尔泰是主张开明君 主制的。父亲的称谓并不简单地表示对君主的赞誉,它更是一个根 深蒂固的信念,灵魂的寄托,人世间的宗教。中国皇帝自命为天子。 这里存在的不是三位一体,而是天、地、人、神四位一体,它敬畏的是 人、自然还是神?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我们知道伏尔泰更倾向于 这个四位一体:人、自然(天和地)和神的一种交融状态。这种状态的 核心是父亲的形象,它可以按照不同的情况改变自己:时而为人,时 而为神。除此之外,再不需要任何基督教的上帝,因为上帝可归入另 一个幽灵,它宣扬的是三位一体和创世纪。在伏尔泰看来,中国人没 有这个幽灵,并以此与其他民族相区别。
在伏尔泰的中国乌托邦中,17世纪的康熙王朝是中国“最好的政府”,因为在这个制度下,即使皇帝也不能专权,皇帝必须考虑由制度 (科举)选举上来的官员的建议。在伏尔泰的哲学小说《老实人》中,他 描写了一个 E(Eldorado)王国,那里的风俗具有与中国古代社会异曲 同工之处。古代中国是伏尔泰的另一个神话,并经常被他用来与18 世纪欧洲的蒙昧加以比较。伏尔泰的人生态度经常徘徊于乐观主义 与悲观主义之间。但每次谈到中国时,伏尔泰的描述总是令人陶醉; 肥沃的土地,众多的人口,悠久的历史,遥远的国度,简朴的礼仪,浮 现在伏尔泰面前的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它不来自任何宗教奇迹,但 它保存了人的尊严和本性。这也是伏尔泰启蒙信念的一部分。 凡此种种,显示经过启蒙的中国在道德上比蒙昧的西方高了一 个层次。这是伏尔泰的信念。他反复提到,在中国,道德对法律有引 导作用,法律不说“不要做什么”,而说“应该或提倡做什么”,文明、礼 貌、修养、风度都包含在内了。法律即行善,天真的人组成了一个最 幸福的社会。
古代中国的法律、宗教、制度有悠久的历史,但仍然没有脱离自 然状态,它具有自然的美德,风俗淳朴。这样的国家在伏尔泰时代的 欧洲是没有的,它出现在伏尔泰笔下,写出来的却是一个伏尔泰并不 熟悉的中国。中国的例子说明,引导伏尔泰心灵的,不是他的理性或 经验,而是他的感情。感情归属于灵魂而不是躯体。灵魂一旦脱离 躯体就成为一个真正的幽灵,道德就是由这个幽灵增生的。伏尔泰 诉诸人的幸福,这是感情的倾向。伏尔泰和卢梭一样都是感性之人。 他们容易悲观,陷入幻想。18世纪的道德与古希腊伊壁鸠鲁学派有 关,后者认为至善来自快乐,最快乐的莫过于使人幸福。基督教道德 与此相冲突,因为基督教以牺牲人性为代价而追求超验的道德,整个 18世纪的启蒙道德都倾向于伊壁鸠鲁学派,把道德与人的幸福联系 起来,或与感性联系起来。
伏尔泰从传教士的记载中发现康熙皇帝还能写诗,一个管理如 此大帝国的人怎么有时间作诗呢?原来皇帝自己就是个文人。伏尔 泰在他的哲学小说《巴比伦公主》(La Princesse de Babylone)第12章 中有对古代中国首都的描述,它宏大壮观,具有与巴比伦完全不同的风俗和建筑风格。异国风情让巴比伦公主倾倒。她佩服中国皇帝公 正、智慧、彬彬有礼。中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以至于伏尔泰动情地 说,如果他有机会去周游世界,他将像耶稣会士那样去中国做一个朝 廷命官(mandarin)。① 没能亲自去中国是伏尔泰的终身遗憾。按照 他的感情,那是一个幸福的王国。
当抽取中国风俗的要素时,伏尔泰按自己心愿把它们加以重新 组合、变形,使之成为一个神话。就像乌托邦这个词的原义,它指向 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如果说伏尔泰曾以中国为参照物,那他终于 创出一个中国神话,凡是他对世俗中国不满之处,总是用想像代替现 实,他也搞不清那些传教士的文本哪些为真。18 世纪法国时兴东方 主义,伏尔泰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怀着寻找幸福王国的美好愿望周游 世界,可是现实是荒谬的,世界总是让他们失望、受挫、历尽磨难。只 有中国没有让探险者失望,它不仅让巴比伦公主领略了异域风俗,而 且使她感到幸福。伏尔泰不能到中国游历,但他可以在《论风俗》里 到中国作精神旅游。他幸福地感受到这个“一切可能世界中的最美 好的世界”。
在《巴比伦公主》中,伏尔泰让公主来到中国的首都。“这是一个 比巴比伦还大的城市,辉煌无比!”使公主惊异的是,实在太不一样 了,完全是一个异域。她几乎一踏上中国土地就切实感到了新的风 俗:中国皇帝听说巴比伦公主远道而来,赶紧派 4000 名官员,身穿礼 服出城门迎接;他们匍匐在公主面前,每人还送她一句赞美的话,用 金字写在一块红丝绸上。多么热情、真挚、感人的礼仪!上至皇帝、官 员,下到百姓,皆有儒家的风度。皇帝以身作则,和他的子民一样,耕 作一块土地。他诏令天下,表彰美德。中国的法律甚至耻于惩罚,以 至于法律的作用远远小于风俗。这是一块净土。中国皇帝驱逐西方 “和尚”,是因为后者试图迫使中国人像他们一样相信耶稣。皇帝对 他们说,你们到这里来和在其他地方一样作恶,你们是在世界上最宽
① 参见莫兰主编《伏尔泰全集》第 29 卷,第 457 页,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 1877—1882
容的国家宣传你们偏执的教条,我并不严惩你们,只是把你们体面地 送回国。公主听后很高兴,因为她自己就主张宽容,皇帝请她共进晚 餐,并对她的请求一一允诺……她在中国度过了旅途中最愉快的 时光。
我们从中国皇帝的好客中领会了什么是礼貌,从他对法律的态 度中看到了什么是明智,从他对传教士的态度中懂得了什么是公正。 在巴比伦公主的心中,中国皇帝是世界上最公正、最礼貌、最明智的 君主。这是神话吗?似乎不是,因为伏尔泰摘录的康熙皇帝的言论 来自见过康熙的传教士的日记。但它又是神话,它出现在虚构的巴 比伦公主的中国印象中。
又是一种公正,不过这次把它放在皇帝身上,最有权力的父亲。 它保证了中华帝国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它建立在父权基础上。 这个制度是皇帝人格的化身、派生物。在伏尔泰的《中国、印度、鞑靼 人信札》①中,我们怎么看这里描述的中国皇帝呢?我们如何把它与 巴比伦公主关于中国皇帝的印象区别开呢?当我们试图区别时,会 意识到这种努力往往是白费力气。我们在《巴比伦公主》中发现了真 实,在信札中却发现了虚构。在第1封信中,伏尔泰说他在邻居家聊 天时,意外地在书架上发现一本乾隆皇帝的诗集。伏尔泰不禁惊呼; 皇帝竟然如此善良,谆谆教导一亿五千万人民;如此有才华,居然写 出这么多美妙的诗词。这里的中国皇帝俨然就是柏拉图《理想国》中 的哲学王,他以公正统治天下。这是奇迹吗?中国人认为这很正常。 与专写淫秽小诗的奥古斯特君王不同,中国皇帝只为教育入民和人 类的幸福而写作。而且伏尔泰从传教士帕朗南神父那儿得知,在乾 隆皇帝之前,鞑靼人尚不能以自己的语言作诗,所以乾隆又是知识 王。尽管如此,乾隆却以极谦卑的口气说自己才能不足,只是“勤能 补拙”。皇帝不但公正,而且诚实。伏尔泰认为在18世纪的法国尚未 见过这种美德。在诗集的序言中,中国皇帝称国家为大,自己为小,
① 参见莫兰主编《伏尔泰全集》第29卷,巴黎,加尼耶兄弟出版社,1877—1882。
他以弘扬祖先的美德为己任,并担心无力担此重任。对如此伟大的 皇帝,伏尔泰只能致以敬意。
伏尔泰对鬼怪、奇迹之类传说表示怀疑,这是他从青年时代就有 的思想倾向。在这个思想背景下,伏尔泰表达了要去中国做个朝廷 命官的强烈愿望。从上下文看这是他青年时的理想,为什么?是受 那些传教士书籍的影响。那些传教士说伏尔泰还不够格,无奈之下 他只能读那些能够找到的中国游记。伏尔泰甚至认为这些传教士记 载的中国也不够真实。我们在此才深刻地理解了伏尔泰想要描述一 个真实中国的意向,理解了他的苦衷,谁能帮助他呢?他对这个国家 如此好奇,这与那些描述的真假无关,但愿它们是真的! 在《中国、印度、鞑靼人信札》第3封信中,伏尔泰把中国皇帝与孔 子相提并论,一个是只关心人民幸福的国王,一个是布道者。伏尔泰 再次表达了强烈的情感:我钦佩他们两人,我简直对他们着了迷。第 5封信谈中国的法律和风俗,伏尔泰印象中的中国政府。伏尔泰称中 国政府由各级“法院”(就是我们俗称的衙门)组成,以示公正,死刑要 由“最高法院”(由皇帝亲自主持)三次核准才可实行:多么尊敬人的 生命(人权)!多么公正的法律!这就是中国!这就是伏尔泰的中国 印象:“这是世界上最公正、最人道的民族。”中国人在这样幸福的大 家庭中已经生活了4000年!这不是共和国,因为自然大家庭必须有 个父亲,“这些法律是建立在父权之上的,即建立在最神圣的自然法 之上”。公正不但化身为机构(中国法院或政府),而且化身为一个人 (父亲或皇帝)。这个古老的东方乐园中尊崇的与其说是知识,不如 说是道德,中国自然风俗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使历史上曾两次征 服中国的鞑靼人只能遵从它的法律。啊,伟大的长城,它没能抵御入 侵者,但它的精神永远不倒!
巴黎先贤祠的碑文称伏尔泰为“精神王子”而不是哲学家。哲学 家有一个体系,伏尔泰没有,但他有精神自由。伏尔泰有一个焦躁不 安的心灵,劳累而备受摧残。然而,它的不安在于它染上了世俗气。 比如,伏尔泰嫉妒比他小的卢梭。尽管伏尔泰写了数量庞大的著作, 但很少有人能深入他的灵魂深处。人们对他作过无数次猜测,还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他的日记从不记载内心的秘密。作为 21 世纪的阅读者,我们怎能接近伏尔泰的灵魂深处呢?即便伏尔泰的 情人夏特莱夫人也不能。人们都只看到他的表面。伏尔泰从不提他 有多少财产,不讲他与外甥女的暖昧关系。事实上,世俗的快乐,无 论来自财富还是肉体,都是暂时的、飘忽不定的,它并不是“精神王 子”内心最大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来自心灵的痛苦。这痛苦不仅包 括生活中的不幸,更在于无人理解,神秘的伏尔泰有一颗孤独的心, 其深处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它不来自物质而来自精神。它企盼着真 正的伊壁鸠鲁古训:幸福在于心灵的无纠纷。伏尔泰论战了一辈子。 但他从不与中国开战,那是他的休息地,一片净土,灵感的源泉。他 在《论风俗》以及一系列文章中,总是在中国吸足营养后再与论敌交 战。但是,当他把中国当成修心养性、开拓家园之地时,中国实际上 已经成为神话。伏尔泰的幽灵从中国受到多少启示呢?我们注意到, 他一生的著作大多与宗教有关,他在批判教会时提出自己的主张。 伏尔泰的一切呼吁都可以从他对中国的印象中找到答案。后者不仅 仅是思想武器,更是一种信念。中国,这个不是神话的神话,影响了 伏尔泰的一生。
没有纠纷、战争、谋杀,没有恶。这样的社会哪里去找呢?即使古 希腊神话中也没有。但是,我们在伏尔泰关于中国的论述中发现了。 在他眼里,中国宗教中的天、地、人、神和平相处。伏尔泰由此获得了 灵感,他的灵魂再也无纠纷,他找到了安宁,得到了永久的幸福。这 个灵感具有浓重的宗教色彩。它也是神灵的启示,但它把基督隔离 出去。它是自然的宗教,真正的神。
“启蒙时代的精神王子”是一个含义丰富的称呼,所谓“伏尔泰的 世纪”也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无法用一句话概括什么是启蒙精神或 伏尔泰精神,但我们知道,它被用来呼唤一种曾经存在过的精神(文 化、文明、制度、信仰)。存在一个启蒙精神王国吗?如果不存在,何谓 精神王子呢?如果它存在,为什么伏尔泰不能当这个精神国王呢? 显然,这个称谓的创造者不认为伏尔泰能当这个国王。伏尔泰只是 哈姆莱特,他只能祈祷老国王的亡灵,以从中获得灵感。
我们终于高兴地看到,伏尔泰不是在柏拉图的《理想国》而是在 中国古代社会中找到了公正和正义的精神原型。伏尔泰的精神寄托 于过去和未来(法国大革命和法兰西共和国)。公正就像救世主降临 一样,成为一个不可消除的标记。它无疑是一个传统,在古希腊、中 国、法兰西及整个世界播撒。
驱恶扬善,以善替恶,孔夫子和伏尔泰如是说。伏尔泰迷信莱布 尼茨,他像莱氏一样梦想普遍的安宁。伏尔泰的幽灵会增生,这一过 程在启蒙时代就开始了。对中国的热情甚至影响到在巴士底狱坐牢 的萨德。在《小客厅里的哲学》中,萨德在称赞了伏尔泰之后,对中国 的赞扬并不亚于伏尔泰:“中国人比我们更聪明……那里所有人都劳 动,所有人都幸福。”①这是一种梦幻,即使公开为放荡辩护的萨德也 会为想像中的幸福激动不已。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一种意向,而它 不是现实。它肯定了一种神圣精神。启蒙时代的人,伏尔泰和萨德 目光中的人是一个模糊的共同体:它竟然自相矛盾地把神圣性和放 纵结合起来。这就是法国人的 18 世纪。自由和放纵一点联系都没有 吗?如果有,是怎样的联系呢?历史证明这两个词是最能激发18世 纪法国人想像力和感情的,所以也更能激发创作热情,我们由此联想 到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一切为了感情,它就是一切。感情像徘 徊在心念中的幽灵,它是可转换的,有时升天,有时入地,它相信自己 在虚幻中看见的东西。
中国不是伏尔泰随意掷出的骰子,不是他的赌注,而是他的信 念,他相信了白己没有亲眼看见的东西。眼睛看不见的,灵魂可以 感受!
① 萨德:《小客厅里的哲学》,第45页,巴黎,国际图书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