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的思想在 20 世纪被人们重新发现，学术界从他那里得 到许多新的启示，其中也包括容易被人忽视的政治哲学领域。我们 注意到，帕斯卡尔从“心的哲学”角度进入政治领域，他关心人的欲望 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并把政治秩序最后裁判者的赌注压在上帝身上。 这也是人的私欲(按照帕斯卡尔上面的理解，也就是原罪，原始的欲 望、兽性等)与政治道德(一种社会乌托邦式的表述)之间的较量，这 种冲突的结果是一种妥协，即维持社会的和平。我们特别注意到帕 斯卡尔关于政治起源于欲望(非理性因素)的立场。
法国人的17世纪是政教合一和宗教战争的世纪。离开宗教，我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253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们既不可能谈清楚帕斯卡尔的哲学，也不可能谈论他的政治立场。 帕斯卡尔在《致一位外省人信札》中集中讨论了宗教背景下的道德与 政治问题。帕斯卡尔认为，属于法国天主教会的耶稣会士是“我们身 体的四肢”,“患了病的四肢”。① 帕斯卡尔描述了耶稣会士违反基督 教精神的种种腐败。他指出，在一个基督教的国家，宗教腐败可能引 起的严重后果就是政治上的分裂。因此，国家和天主教会要联合起 来，共同谴责耶稣会士的“不道德”行为。丝如，神甫们竟然认可“女儿 可以不顾她们的父母，独自决定她们的贞操……妻子为享乐可以滥 用丈夫的钱财；不忠实的配偶在通奸时迫能守住自己的良心”②。我 们看到，帕斯卡尔这里指的是宗教社会中一向就有的“腐败”现象，即 信教之人暴露出人的本能欲望，这和现象在17世纪的法国比较普遍， 社会上激进的人公开承认自libertin,耶稣会主们也是人，他们表 现出对基督教精神的不敬，也预示着一场社会大变革即将来临，这是 启蒙时代的前夜。
在这样的背景下，宗教精神就只剩下形式，这正是帕斯卡尔担忧 的。宗教精神只是一个摆设，一种获取权力的工具，人们不再严肃地 看待它。捍卫宗教是假，得到世俗权力是真。耶稣会士们把天主教 会实际上看成一个世俗的机构，那里有为各自利益而相互冲突的势 力，弱肉强食。在帕斯卡尔看来，危险的倾向在于，耶稣会士构成最 有势力的一群，他们在天主教会里人数最多。成为权威不在于掌握 了真理，而是因为大权在握。于是，帕斯卡尔担心，耶稣会士在精神 上的权力迟早会导致政治上的权力。精神与政治上的集权之统一， 就是教皇，教皇不但是宗教精神的象征，他也可以支配皇权。在这样 的精神与政治等级体制下，一旦“腐败”的耶稣会士侵袭教皇，精神和 政治将一起分裂。
帕斯卡尔说，人不仅有身体上的欲望，也有政治上的欲望，而人
① 帕斯卡尔：《致一位外省人信札》,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 52页，巴黎，法兰西大学出版社，1984(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② 同上书，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60—61页。
的厄运恰恰来自人的各种欲望。自爱驱使我们堕落，使我们沉醉于 红尘，而不是奥古斯丁所谓的“上帝之城”。沉溺于红尘，就只能在特 殊的事物中寻找幸福。特殊的事物只能被个别人单独地拥有。入们 的欢乐是相互冲突的，红尘中到处都是巧取豪夺和嫉恨，入人只想拥 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帕斯卡尔也批评尘世的法律，说它是奴役人的， 是“魔鬼在人世放置的法律”①。人生来就处在不公正的环境中而与 罪恶为伍，奥古斯丁引述《圣经》中的话，要人们逃避现实，因为“尘世 的建立者是一个杀害兄弟姐妹的元凶”②。在这样的背景下，帕斯卡 尔并没有像后来的卢梭那样，为了说明目前的市民社会，追溯到一个 现在并不存在、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的自然状态。关于社会的起源， 帕斯卡尔试图给出一种经验的证明。
帕斯卡尔基于现世的经验想到，人类社会之初就是相互争斗的， 势力大小决定了争斗的胜负，统治的权力就是从这里派生的，它分娩 出共和国和君主国。为什么有战争呢?因为所有人都想统治别人， 这也就是奥古斯丁所谓“支配别人的热情”。支配者是荣耀的，被支 配者是耻辱的。获取权力的欲望是支配我们一切行为的源泉，这个 动机是出自物质的动机。帕斯卡尔看到，人们在动机和欲望方面是 “平等的”,即都想得到支配别人的权力，但是在“力量”上并不平等。 于是斗争不可避免，直到力量大的压倒力量小的。这个纯粹“势力” 的领域是一个“物理”的领域，它是不讲道理的。“当力量战胜力量时， 最强有力的摧毁最弱小的。”③国家是由力量构成的。在有些时候，力 量并不是实实在在的，它也可能是虚幻中的力量。帕斯卡尔认为，对 力量的估计是困难的，权力的欲望往往要借助于幻象，以保持一种虚 幻的胜利，而社会中主流的舆论就是最有力量的舆论。总之，欲望的 对象是权力，权力是通过强力获得的，并通过想像中的胜利得以延 续。帕斯卡尔的立场似乎倾向于霍布斯，看到了“恶”在社会发展中
①② 帕斯卡尔：《致一位外省人信札》,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 第95页。 ③ 同上书，转引自费雷岁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97页。
的重要作用：合法的权力在刚刚开始时并不合法。帕斯卡尔并不支 持任何形式的社会契约理论，因为这样的理论假设社会有原始的自 然状态，而他认为并不存在这样的状态。“对帕斯卡尔来说，鸿沟并 不在自然状态与文明状态之间，而在于自然与神赐之间。”①最初的战 争在帕斯卡尔那里也不是霍布斯所谓“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 即不是赤裸裸的个人主义，而是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社会并不产 生于个别人的个别行为，而是起源于团体。人不是孤立的，每个个体 都在集体中，社会从人类形成之初就存在着，并没有在社会之前的自 然状态。在指称社会人时，帕斯卡尔使用复数而不是单数。不是个 入的，而是团体的势力和权力，这也构成了人的社会生存环境。
与启蒙思想家不同，帕斯卡尔认为社会政治生活要从欲望、强 力、想像中寻找原因。从这个原则出发，政治的稳定标志着不同社 会团体的欲望遵守各自的秩序。从社会角度观察，人是“政治的 人”,人不是统治别人，就是被别人所统治。帕斯卡尔主张的政治源 于欲望的理论就像他的“心的哲学”一样，朝着与启蒙理性相反的方 向，即非理性方向。为什么是非理性的呢?因为欲望和想像是连在 一起的，“理性向想像缴械投降，正义臣服于想像的力量，意志顺从 欲望”②。这是解释政治起源的另一条途径(20 世纪则有弗洛伊德 主义的欲望和福柯式的癫狂)。帕斯卡尔首先注意到“群众”(这个 词在这里带有被轻蔑的意思)由欲望而滋生的狂热。在他看来，这 是一种幼稚的热情，因为作为“臣民”,他们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多数 人对权力是无知的，而“绝对的权力，就是绝对的无知”③。进一步 说，导致权力的力量乃至权力本身，都可能是一种盲目的、无方向感 的力量。
① 帕斯卡尔：《致一位外省人信札》,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 100页。我们在这里把帕斯卡尔“自然与神赐”的关系理解为人的恶与善的本性的 关系。 ② 同上书，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102页。 ③ 同上书，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103—104页。
按照帕斯卡尔的理解，上述景象并不表明人类的幸福，而是人的 厄运。人一味地听从“恶”的欲望而幻想自己的势力和权力，成为堕 落的人，这从亚当沉溺于红尘就开始了(他支配着夏娃)。帕斯卡尔 让我们重新回到上帝。人在世俗欲望之上的另一种倾向即良心来自 神赐，只有靠这种倾向，才能把世俗之人改造成天使之城的居民，克 服原始欲望的躁动。按照帕斯卡尔的立场，秩序、法律应该站在上帝 一边，并且与人自爱的私欲不相容。有了神赐的力量，人才懂得除了 自爱，还要被爱和爱别人，因为没有别人，人的快乐是不完全的。人 们的愿望各异，但是相互需要使他们结成社会，这种力量，就是神赐 的力量，也就是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帕斯卡尔和许多近代西方 启蒙学者一样，把权利和法的观念归于神赐，人在上帝面前的权利是 平等的。在他们看来，除此之外，不可能有更高的解释。在18世纪， 这被演变为“自然法”和“自然人权”,是正义和社会秩序的基础。
自然法、人权、秩序这些社会最基本的概念取决于社会良心，帕 斯卡尔认为，人们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时，不要损害别人的欲望”①(这 也是启蒙时代道德的基本原则)。这是建立近代西方社会秩序的基 础。人的社会良心又使我们倾向于平等，平等是社会稳定的力量。 人类的形而上学精神越强，社会就越稳定。在这方面，帕斯卡尔“心 的哲学”创造了一个重要概念“天然的崇高”(grandeur naturelle),它 围绕与人有关的事物：科学、精神的启蒙、美德、健康、力量，赋予它们 以宗教的或神圣的意义。这里包括了精神的对象(科学与精神的启 蒙)、身体的对象(健康、力量)、意志的对象(美德),也就是帕斯卡尔所 谓的“三个序列”:“有事物的三种秩序：肉体、精神、意志。”②它们之所 以“崇高”,是因为神赐。
帕斯卡尔并没有单独出版他的政治哲学著作，有关阐述是片断 性的，其中富有启发性的观点，是启蒙时代重要的思想资源。
① 帕斯卡尔；《致一位外省人信札》,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 147 页。 ② 同上书，转引自费雷罗勒《帕斯卡尔和政治理性》,第15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