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微妙精神
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中藏匿着极其复杂的念头,不太适合用分 类的方法加以诠释。文中对蒙田的《随笔录》引用最多,蒙田的思想 是进入帕斯卡尔《思想录》的一把钥匙。帕斯卡尔甚至认为蒙田是他 思想上的引路人。② 不过,帕斯卡尔与蒙田的区别是相当明显的。帕 斯卡尔倾向于讨论哲学和宗教,不像蒙田那样喜好叙述奇闻逸事,引 用古代作家。随着时代的发展,帕斯卡尔的思想在科学史、思想史、 宗教哲学史等领域的意义越来越凸现出来。
比较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与蒙田的《随笔录》,我们在后者看到 了哲理的流畅,在前者却看到了理性的诡秘:蒙田的句子似箴言,更
① 对笛卡尔来说,这些差别甚至是思想的障碍,所以他设想“我”没有手,没有 脚,没有身体,可以是个玻璃人等。 ② 除了蒙Ⅲ,我们也要注意帕斯卡尔的思想与斯多亚学派、柏拉图、奥古斯丁、 笛卡尔的关系。
有文学色彩;帕斯卡尔的句子似隐语,更有神秘的宗教哲学意味。 这两部著作在文体上又是相似的,它们都是一些灵感的记录,不太 遵守叙述的规矩。我们解读蒙田的方法也适用于解读帕斯卡尔。 当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认为,哲学就是创造概念。哲学家所创 造的新概念包含着新的意向。我们注意到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 试图将“几何学精神”与“微妙精神”①区别开来。我们尊重他的创 造:几何学精神强调逻辑推理,微妙精神强调奥秘和精细的念头。 它们的区别是科学与生活世界的区别,其微妙之处在于,几何学精 神在生活中常常失灵,而微妙精神却常常悟到科学:“有两种精神: 一种是生动深刻的,能深入洞见各种原则的结论,这就是精确性精 神;另一种,能理解大量的原则,却并不混淆,这就是几何学精 神。”②微妙的可以精确(这里其实是强调细微的心理差别),几何学 的精确却并不一定微妙;微妙精神习惯于用感情作判断,这不同于 几何学精神的推理。
“微妙”也许是不透明的,而“几何”是透明的。不透明的东西比透 明的东西“纯粹”(一种本来的状态),微妙中有真正的雄辩和道德。 “几何学,微妙性——真的雄辩嘲笑雄辩,真的道德嘲笑道德,判断的 道德是没有规则的,它嘲笑精神的道德。”③在帕斯卡尔看来,真的雄 锌和道德依赖真的判断,而真的判断属于感受。“微妙是判断的成 分,几何学是精神的成分。嘲笑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智慧。”④这里的 立场是感悟性的,精神或与理性的几何学性质相仿的哲学成为被指 责的对象,这与笛卡尔的理性主义是颠倒的。提供“准则”的不是“客 观的”理智,而可能是人的感情。帕斯卡尔举的例子是,倘若人厌倦, 时间则显得长;而人感到快活,时间则显得短,尽管“客观”的钟点 不变。
帕斯卡尔称赞蒙田的写作方式:从日常生活和谈话中得到启发
①帕斯卡尔使用了“I'esprit de finesse”,finesse在法文中有诡计、手段、微妙、奥 妙、精巧、敏感、纤细等含义。 ②③④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75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而产生思想。他和蒙田一样强调创造性和新奇性。日常生活中的题 材是一样的,但是手段却可以于差万别。“同样的词有不同的排列, 就形成另一思想。不同排列的词形成不同的意义,不同意义的排列 有不同的效果。”①精神的转移就是精神的休息,就像蒙田文章中的跑 题、出神,就像我们夜间的美梦。
朦胧比透明显得更美。帕斯卡尔指出,诗词、几何学、医学都有 自己的美,但是为什么我们只认为诗歌是美的呢?因为神秘,我们能 说明什么是几何学和医学,但是说不清楚什么是诗歌,那里充满莫名 其妙的修饰性话语,通常是比喻或隐喻。
根据同样的不透明原则,帕斯卡尔强调“博”而不是“专”。“人们 不可能是全才,知道一切能被知道的东西,我们需要对一切东西都知 道一点,这比只是知道一样东西的一切要好得多。”②为什么呢?因为 可以兼得。与这种不求甚解的态度相联系的,可以是“跑题”、见异思 迁、出神、心不在焉等。“朦胧”的另一个根据在于,我们不可能从根本 上弄清楚事物的原因,总是用一个原因说明另一个原因,如此链接, 以至无穷。我们找到的“原因”来自自己的想像,它经常是模糊不 清的。
我们注意到另一个与朦胧心态链接的词,它与人的幸福状态有 关,在整个18世纪流行开来,就是inquiétude——焦虑、烦躁、不安, 这与命运和前途的不确定、生活的无聊有关。焦虑通常滋生于对目 标的思考,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让我们感到恐怖而不是幸福。对 入来说,最后的结果是毁灭,构成人生旅途中的一个个小目标的内 容,则是无聊。真正使我们感到快活和幸福的,是为实现想像中的目 的而行动的过程,不是过去和将来,而是现在。帕斯卡尔称这个过程 为“消遣”,它与焦虑混杂在一起,是人们最普遍的心理状态。 为什么焦虑呢?因为生命和生活中的空虚。古代哲学中的各种 怀疑论、斯多亚学派等,都为失去生活中的终极意义而苦闷。帕斯卡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76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② 同上书,第 82 页。
尔在后面谈到,这样的可悲在于人没有上帝作为最后的精神支撑,人 有了上帝才幸福。
帕斯卡尔对蒙田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蒙田随笔中的基本人称是 “我”(一种自恋式的描述),帕斯卡尔则用“他们”,他更像一个旁观者、 局外人。这是两人观察事物角度的重要区别,由此滋生出他们文字 意义的差别:一个是自我的迷恋者,使意义动荡不安;一个是局外人, 对意义的荒谬不动声色。蒙田的方法就是“没有方法”,所以随意性 极强;帕斯卡尔则有他的“帕斯卡尔法”,即揭示荒谬或矛盾的方法。 所以,蒙田的任意性是帕斯卡尔所不喜欢的。帕斯卡尔说: 蒙田的失误太大,他爱好轻浮的词。这毫无价值……轻 信——就是没有眼睛的人。圆的四方形,更大的世界,这是无 知。还有他对于故意杀人的感情,对于死的感情。他鼓励人对 得到宗教拯救漠不关心,不畏惧,不思悔改。①
就是说,帕斯卡尔想更深刻地思考问题。他试图说明,生活中存在本 质和目的,那是寄托而不是无聊。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蒙田的怀疑 论更候向于皮罗式的,帕斯卡尔的怀疑则与笛卡尔“殊途而同归”(这 里忽略了两人的差异);如果说蒙田自觉地体会到人是无知的,帕斯 卡尔测宣称人必须认识自己。帕斯卡尔还不满意蒙田用了太多的典 故,这分地谈论自己,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认蒙田的敏锐,他在蒙田的 随笔中看到了他自己。
帕斯一尔有自己独到的方法,比如他谈到的“milieu”,即居中,不 要太过也不要不及,有些类似于中国古代的中庸之道。保持事物的 尺度、平衡、稳定,不让它遭到破坏。帕斯卡尔以这样的立场看人与 自然的关系,并且创造了另一个感念:“不相称的人”(Disproportion de I'homme),这里指人相对于大自然的不相称,我们见到的世界只是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86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大自然沧海之一粟,它在我们的想像力之外。我们一直不知道事物 的真相——这又是以上的不透明性。人迷失在自然中不起眼的角落 里。帕斯卡尔承认,有许多不可见的世界。凡是这样思考的人,都会 感到恐惧,视自己为虚无。
我们面对着两个无穷,一个来自世界,一个来自内心,它们都是 不可解释的,它们是奇迹。我们又说它们是微妙精神。在微妙中我 们总能发现新的东西,明察秋毫,看出细微的差别,悟出所谓的无穷。 帕斯卡尔以欣赏的口气说:“在蒙田那里,有 280 种善。”①
帕斯卡尔也批评笛卡尔:
我不能谅解笛卡尔,他在他全部哲学中都想绕过上帝,可是 他又不得不让上帝轻轻地触一下,以便使世界动起来;在此之 后,他就再也用不着上帝了。笛卡尔既无用而又不可靠……如 果那是真的,我们就会把所有的哲学都评价为不值得去费一点 力气了。②
帕斯卡尔与笛卡尔的主要冲突在于遵从什么样的科学研究方法。笛 卡尔强调理性主义,主张从原则出发,提出假说,并以之构造世界。 帕斯卡尔则认为,几何学精神也是综合的、具体的,物理学更是实验 的,因此他反对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从原则出发,因此不费 力气。对帕斯卡尔来说,经验和实验、探索,从不知到知,是更有意义 的事情。
“想像”是极其复杂的心理现象,笛卡尔和帕斯卡尔都利用想像 建立自己的学说。帕斯卡尔承认,想像的基本成分是欺骗,在这样的 意义上,想像与理性是对立的。想像喜欢驾驭理性,使理性插上受蒙 蔽的翅膀。想像又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人幸福、健康、富有,也 可以让人不幸、患病、贫困,这全看想像力掌握在聪明人手里还是蠢
①②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94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人手里。帕斯卡尔关于想像的基本判断指出了一条危险的道路:想 像的基本要素是白欺欺人,它以自己丰富的活动给我们以虚假的自 信和幸福。比如,同样是说话,不同的语调,会使人有不同的联想,内 心的感受也不相同。骗子的语调可能是坚定的,老实人的声音却可 能是胆怯的,这给断案的法官增加了多大难度啊!想像力有特别的 魔法,左右着我们的理智,迫使理智让步,使众人整天为实现乌托邦 的梦想而操劳。
一切装饰性的东西都是为了激发人们的想像力,以掩饰被装饰 者的平庸。从古至今,入们从来没有停止对这些虚假性的依赖。法 官们穿着红袍,让人感到威严。博士也有自己的方帽子和肥大的袍 子,以显得仪表堂堂,让人们想像他们的学识。装饰是一种虚荣,掩 饰实际能力的不足,以博得人们的尊敬。国王和大臣们最需要前呼 后拥,鸣锣开道,以便让人们敬畏。所有这些,帕斯卡尔认为,都起着 装饰或欺骗的作用。
想像力创造感官上的新奇和从前所没有的式样,使人们争先去 效仿。但是,新奇的渐渐地成为平庸的,从而开始孕育另一种新奇, 即使它也会变得平庸。人人都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并从中得到了幸 福,尽管他们实际上很普通。我们相信箱子里有财宝,尽管它是空 的。我们为得到这些宝贝而努力劳动,甚至不惜使用阴谋诡计。我 们的幸福不在于得到了这些财宝,而在于为取得宝贝的活动过程,那 使我们愉快。人是自爱的,所以人不能给白己着病,不能审判自己, 否则只能是误诊和误判。热情是想像力集中的外在表现,特别是在 赌场上,激昂的情绪使我们丧失客观判断的能力,这时,支配我们的 是感情和想像。
二人的天性、习惯、礼仪
天性是人的本能,然而,习惯一旦养成,也可以成为第二天性。 于是,我们依照习惯是否得到遵守,来判断我们的幸福。帕斯卡 尔这样说:“我们天赋的原则,不就是我们习惯的原则吗?……一 种不同的习惯会给我们另一种不同的大然原则,这可以通过经验看到。”①这是一个极富有启发性的判断:多数人都是依照习惯判 断是非的,原则和习惯合而为一。自由、平等、博爱既是天赋的原 则,也是自然养成的习惯,道德律和风俗成为一个东西。人并不 是生来自由、平等的,但当这样的看法和行为成为我们的习惯和 风俗时,就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于是入们说它们是天赋的原则。 原则都会过于简单,它对于不同习惯和风俗的民族,并不完全适 用,因为那里会形成另一种天性。民族的习惯是不能简单地以是 非加以判断的。
关于“习惯”,帕斯卡尔说:“恐怕天性本身只是第一习惯,就如同 习惯就是第二天性而已。”②性格是天生的,那么习惯呢?如果说习惯 是后天养成的,那又怎样解释先天的性格支配着我们的行为方式呢? 习惯不就是平常的举止方式吗?习愤和性格是有区别的,但是它们 的共性呢?正是囚为克服天性、性格、习惯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们才不得不满足于在文学作品实现这样的“克服”,并且从阅读 和写作中得到异类的辛福。习惯和风俗既是此一类风气的引导,也 是彼一类风气的禁忌。在习惯和风俗面前,违禁会有畅快和罪恶的 双重感觉,而这些感受。为社会的多数所不齿,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 力。它的前途,一是走向文学创作,二是导致精神疾病。说到底,一种 习俗只是一种偏见,蒙因、帕斯卡尔、伏尔泰都理解习俗的局限,所以 他们主张宽容,不排挤其他民族的习俗和精神上的异端。与此相反, 不宽容和偏执的狂热则是“偏见的偏见”。
帕斯卡尔从各个不同角度阐述了人的本性;人爱自己,只为自己 考虑。人是自私的,人性为恶。人对自己的想像和自己的实际情形 是不一样的,前者伟大、幸福、完美,后者渺小、可悲、有种种缺陷。人 倾向于无视真理,有意掩盖自己的缺点和罪恶,自欺欺人。人为了自 己的罪恶而不安,感到恐惧,请求宽恕。基督教的忏悔习俗解除了多 少精神上的疾病啊!坦白内心的难言之隐,放下沉重的精神负担,入
①②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00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在想像中求得了心灵上的莫大安慰。
入们凭生活经验知道,为了讨人喜欢,要顺从他人的性情。正是 由于让与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高兴能给我们带来巨大好处,人们逐 渐在潜意识中掌握了这种本领:投人所好,与人为善。但是,这个过 程充满着人性的虚伪,人与人关系中的虚伪。人生不过是由一连串 虚幻构成的,在形式上,其表现为礼仪。礼仪是习惯集中的体现,人 们在礼仪中相互奉承,也相互蒙骗。“人与人之间的一致是建立在相 互欺骗基础上的。如果有人知道在他不在场的时候,他的朋友都说 了他什么,那就很少有什么友谊可以保持下去了。”①这是人的悲哀 吗?我们与其作一种道德上的谴责,不如探讨这种现象的合理性。 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人的第二天性,而且背后的话往往比当面的话更 真实,因为在背后议论别人,议论者感受不到威胁。总之,人与人交 往中的虚假是·个普遍现象,而不是特例。在台前和众人面前,人大 多不爱讲实话,这不是品德问题,而是习惯问题,这根源于人的第二 天性。换句话说,不自觉地撒谎也是人的天性。“事实上,如果所有人 彼此都知道对方怎样说自己,那么世界上连四个朋友都不会有。”②人 人都生活在巨大无比的虚假空间中,人入从中获得不同的虚假满足, 人们只是不愿意承认那是虚幻的,结果竟然是这样:最善于交往的人 是“最虚假”的人,因为他宽容虚假;而朋友最少的人是“最老实”的人, 因为他不容忍虚伪。越不善于说假话或佳话,就越没有朋友。
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即自觉或者不自觉的虚假是生 活世界的一个规则。这个规则最明显的标志是人下意识地要求一致 或统一,人们习惯于认为那样才是真的、善的、美的。异端的言行有 巨大的压力。在这样的内心状态中,真正要说的与已经说的、要做的 与已经做的之间出现不一致,因此,便选择了背后说和背后做。长此 以往,这成为人的一个基本习惯。这里的矛盾是“我们”与“我”的矛 盾,“我们”代表客观和一致,“我”代表背后的真实,可是,无论“我们”
①②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04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还是“我”,都受到想像力的诱惑,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人们患有社会病和交往病,对付这些病的一个办法是尊重多样 性。帕斯卡尔从不同角度描述了生活中的多样性。在他看来,心情 就是一个谜,“有时候,我尽力与自己的幸运对抗,制止幸运可以给我 带来的光荣,我感到乐此不疲;相反,幸运的时候,我的心情并不愉 快”①。我们不必费力猜测帕斯卡尔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要知 道,人的幸福与否,与表面看上去关系不大。一次偶然的心动就能让 人幸福或者不幸!帕斯卡尔说:
多样性如此繁多:有各种各样说话的声调,各种不同的走路 姿势……多样性……一个城市,一个乡村,从远处看,就是城 市 和乡村,但是,随着我们接近它,它们就成了房子、树木、瓦片、树 叶、草丛、蚂蚁、蚂蚁的脚,以至无穷,所有这些,都包含在乡野这 个词汇中。②
对此,哲学家的能力与文学家和普通人的能力恰恰相反,越是具体的 东西,对哲学就越是困难。哲学与现实有最大的距离,也就最“没有” 用处。在哲学家眼中,一切是一,是思想。但是他忽略或者没有能力 知道一切的不同,他只会说,一定是这样,真实的情形却是一切都是 可能的,又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们猜不出蒙田的下一个句子,因为不 可能知道刹那间他又冒出怎样的念头。于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诞 生了,就像帕斯卡尔在这里猛地冒出一句:转得多么好的鞋跟!这是 哲学家该说的话吗?
我、你、他,我们都在变化,时间的流逝使我不再是同一个人,这 也是多样性的例子。他不再爱十年前爱过的一个人,因为她已经不 再是过去的那个入了!她将来也不会是的。她那时还很年轻,他也 是;现在她还算是年轻,他却不是了!如此等等。有多少不同的眼光,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05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② 同上书,第 106—107页。
有多少不同的方面,数也数不清。
三焦虑与无聊
“人的状况:无常、无聊、焦虑。”①这样的立场似乎是当代哲学家 的。这里的无聊和焦虑是无常的注脚。无聊是多种多样的,在多数 情况下,人们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聊,只是在有了新的刺激后,才 觉得自己原来的状况无聊。无聊是人最常有的心态之一,因为生活 中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很少,更多的清形是安静,无所事事,无所用 心。人们缺少热情,但真正的创造离不开激情;人们寻求消遣,但消 遣只是刺激而不是创造。消遣过后往往是更大的无聊,于是人感到 没有前途,“人感觉自己空虚、被池弃、没有能力……内心涌出烦闷、 忧郁、悲伤、绝望”②。这时候,人最软弱,也最愚蠡,最容易被别人控 制。在这样的氛围下,人最容易为一点小事而沮丧,或从其他小事上 面寻求刺激,求得暂时的安慰。
从无聊中解脱的常见的办法是消遣。帕斯卡尔所说的“消遣”是 广义上的,人们不愿“快快乐乐”地呆在家里,宁可去外面“折腾”,这是 人的又一天性:甘于冒险、争执、远涉重洋、攻城拔寨、在交际中骗人 和受骗。如果人们不是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快活,他们会选择“消遣’ 吗?.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形呢?帕斯卡尔认为,人天生就是不幸 的,这是人心最脆弱之处。有什么东西能从根本上安慰我们呢?无 聊,就是感觉没有意思;乏味,就不能说是幸福。于是,消遣就应运而 生了。消遣的快活只在于它的过程,而不在于它的结果。在帕斯卡 尔看来,人们赌博、找情人、聚敛钱财、沽名钓蓿、争权夺利等不仅仅 为达到某种既定的目的,也是为了享受这些过程中的忙乱。这是帕 斯卡尔所揭示的一种特殊的精神境界:人有时是为了享受危险、刺 激、苦恼、忧郁等这样的“忙乱”而消遣的,它转移了使我们感到无聊 的注意力,从没有意思到有意思或制造“意思”,从而使我们开心。按
①②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08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照这个特殊思路,赌博并不只是为了钱,找情人也不只是为了肉欲, 打猎并不是为了捕获兔子。总之,结果并不重要,解除孤独才是重要 的。“正因为如此,人们如此喜欢嘈杂和骚动,也因为如此,监禁才成 为如此可怕的惩罚,而孤独的快活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①只有哲学 家才有能力享受孤独的情趣,但多数入只是普通人;哲学家百思不得 其解的生活道理,普通人却懂得;哲学家有另外的天性,普通人却认 为他们是疯子。哲学家不懂得,哲学思考和我们以上所列举的消遣 一样,也是一种转移视线的活动,也是为了过程中的情趣。
如此看来,要保持长久的快活,就得不断开辟新的情趣或消遣, 在另外的意义上,我们也称它是创造。从人的天性分析,太平、安宁 这样的祝福并不能真的使人幸福,人们只是习惯于这样说。“说一个 人安宁地生活,就是祝愿他幸福地生活,这就是劝他懂得幸福的条件 来自闲适,而那里不会发现痛苦;但这误解了入的天性。”②我们似乎 可以理解为,人们努力寻找各种各样的、似乎是游戏中的“麻烦”,人 们想到这些“麻烦”就激动不已,并且想方设法要得到它们。只满足 于退休式生活的人,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
虚荣是为了获得向人炫耀的乐趣,这也是消遣所不可避免的,从 而是合理的。但是,从不同的意向,对虚荣的批评也是合理的,因为 在帕斯卡尔看来,消遣并不能使人获得真正的幸福,它只能转移人的 意念。换句话说,人是否有获得真正的幸福的能力是值得怀疑的。 于是人们搅动自己的心思,不让它平静,让它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究竟 幸福还是不幸。也就是说,人们回避形而上学问题,只是凭着自己的 兴趣做事。人的兴趣越多,或者说人越是在相对不变的时间内从事 的性质不同的活动越多,人就越容易兴奋和快乐。这也是消遣与事 业或者职业的区别,一个猎人、一个牧民,与一个业余爱好者比起来, 更难以享受狩猎和骑马的乐趣。于是,“贪得无厌”就是合理的,它成 为人们不知不觉中的习惯,以致成为入的天性。我们发现,真正的秘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10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② 同上书,第111页。
密缺乏语言的描述,对那些未曾说出而入们实际在做的东西,语言无 能为力。这里指的是一切公开场合的“语言”,而不包括潜意识,后者 藏在我们的灵魂深处。
帕斯卡尔对人生流逝的解释甚至带有他擅长的物理科学成分: 有序与无序。有序就是安宁,无序就是偶然和混乱。这两者,无论我 们得到其中哪一方,心里就会盼望着另一方,因为幸福在于追求自己 还没有的东西,而不是已有的东西,这又是人的天性。无聊什么时候 从内心涌现是无法预料的。但那时肯定是心眼儿不再灵活地转向, 而是去问“是什么”和“为什么”之类“无聊的”问题:在心思这样钻研 时,即使没有产生无聊的诱因,也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无聊。这时,只 要有一件琐碎的身边小事让我们出神,就能摆脱无聊。帕斯卡尔似 乎在引诱我们说,形而上学或者哲学家是最愚蠢的,他们终其一生, 为的只是向人们证明自己比别人懂得更多吗?
帕斯卡尔是概率论的奠基人。概率的问题来自赌博的胜率算 计。“赌”不过是“选择”的另一种说法,生命过程不断地选择,也就是 不停地赌。赌的兴奋点在于未知,所以不容易无聊。如果我们在选 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选择的结果,就像在赌之前就晓得了输赢,往往 会索然无味。一个真正的赌徒,宁可选择可能倾家荡产的博弈,也不 愿意得到一大笔钱而许诺今世不赌,因为对赌徒来说,这将意味着过 一种没有激情的生活。分心、出神、跑题、沉醉,这些是治疗无聊的良 药。药方上写着,想方设法不让病人想着他们自己,间歇地转移他们 的注意力。不过帕斯卡尔说,越是王公贵族越有条件这样,而穷人则 必须考虑自己的生计。
帕斯卡尔如上的说法对人们通常印象中的学者来说是不敬的; “思想流”不过是“消遣流”的一种。思想家并不是精神中的贵族,也不 过就是一个人而已。为思想出神,也不过就是一种消遣习惯。学者 的悲哀在于他们只会思想,就像只会玩一种游戏。
四怀疑论与宗教
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与蒙田的《随笔录》有一个共同之处,即他们都以很多的篇幅讨论人的幸福,这是人文主义著作的一个重要特 点。可是又与蒙田不同,帕斯卡尔用更多的篇幅讨论宗教,不了解他 的宗教思想,要真正理解《思想录》几乎是不可能的。
帕斯卡尔认为,消遣并不能使人真正地感到幸福,因为人一直在 麻痹自己,而没有正视幸福。只要人们远离宗教,无聊和焦虑的问题 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灵魂的苦难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人总 是贪心不足的,人的欢乐又总是建立在虚幻上面。人的痛苦就在于 虚幻不断地破灭又陆续地建立起来,以便再一次麻醉自己。人人都 追求自己的幸福,在这个过程中,快乐和焦虑是共存的。
帕斯卡尔与蒙田的一个重大区别,是他不同意蒙田式的怀疑 论。蒙田说,人实际上对自己的状态一无所知——人从哪来?往何 处去?灵魂和死亡是什么?如此等等。帕斯卡尔却说,人对自己存 在的状态以及对于永恒之类事情漠不关心,这种人生态度是荒诞 的、不可思议的,不符合人的本性。在这里,蒙田和帕斯卡尔明显地 导致两种倾向。相比之下,虽然蒙田生活的年代更早,但是他与 20 世纪法国哲学思想更为接近。与蒙田的怀疑论比较,帕斯卡尔的判 断没有为思维敞开更为广阔的余地,他所作的最好判断,竟然只是 简单地表示在道义上难以理解怀疑论:入们怎么能对宗教的问题漠 不关心呢?帕斯卡尔同样不能理解蒙田处理问题的态度:对最为细 微的小事也不放过,但对重要的宗教问题却不置可否。于是,帕斯 卡尔表示,这是最奇怪的本末倒置,违反常理,不正直,不老实,甚至 丑陋。“所以,那些虚构这些感情的人不幸束缚了自己的天性,使自 己成为最为放肆的人。如果他们的内心由于没有更多的光明而心 闷不乐,就不要加以掩饰。”①这里,帕斯卡尔与怀疑论的冲突达到 顶点,但我们明显地感觉到,帕斯卡尔一些判断性的形容词词不达 意,模棱两可。究竟什么是人的天性?宗教和怀疑论,谁更束缚人 的天性?什么叫做光明?怎样叫做诚实?可是,有一点是清楚的: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28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按照帕斯卡尔的理解,极端的怀疑论是忧郁和痛苦的,他们对不幸 想得太多——所有这一切都来源于没有上帝。内心太黑暗的人往 往倾向于设想所有人的灵魂都是黑暗的,于是,便与假想的敌人有 莫须有的冲突。帕斯卡尔这样反驳蒙田,那些不思考神的入“任意 受自己的禀性和快乐的引导,不假思索,没有焦虑,好像让自己的思 想转向,就能消灭永恒似的”①。帕斯卡尔的雄心比蒙田大得多,他 要从根本上解决人的幸福问题。因此,帕斯卡尔以上关于消遣和偶 然性的论述,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铺垫,真正出场的是神。宗教与怀 疑论是水火不容的,在立场的选择中,帕斯卡尔批评“我不知道”这 样的怀疑论。
广义上的“怀疑”几乎就是哲学批判的代名词,“怀疑论”则是一 种哲学派别的统称:德国古典哲学起源于康德式的“怀疑”。在 20 世纪反对形而上学的大趋势中,“怀疑”一词在法国哲学中往往意味 着在某种程度上回到蒙田那里,也就是帕斯卡尔批评的任意性、要 一时的情趣、焦虑不安、心不在焉、放荡、生活和精神的表面化、对 “小事”感觉敏感而对“大事”麻木不仁……这些“坏事”,在帕斯卡尔 生活的 17世纪以及不久到来的启蒙时代已经不觉新鲜了。这些现 象是衣:怀疑论甚至无神论招牌下流行的实际生活内容,或者说,是 社会的风俗和时尚。与古典时代不同,自从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倾 向于良己天然的身体和心情。现代西方哲学与文学继续推动着这 样的“危险”倾向:人们不再关心所谓的大事情,比如形而上学和神 学,逃避“是”与“否”的说话与写作方式,宁可沉醉于“玩趣”或者游 戏。现代人在更“聪明”的同时也更“堕落”了,他们宁可找乐子渡过 短暂的一生,也不想费劲比别人懂得更多。他们逃避沉思,对他们 来说,懂不懂、乐不乐就在瞬间,要不就放弃。哲学的脑筋进入岔 路,拒绝再思考原来的问题——我不知道并且放弃知道。换一个角 度,“没有哲学”的时代并不就是“没有智慧”的时代,只是说,人的智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29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慧离题了。原来的问题并没有考虑清楚,借口却是,那些问题永远 不会清楚。人沉醉于原来没注意的“琐碎”和“污秽”、一些新的“消 遣”,进入误区。
可是,帕斯卡尔并不乏怀疑精神,一种“微妙的”怀疑。与蒙田相 比,帕斯卡尔更像一个哲学家,他以哲学和科学的方式提出“可能性” 问题,他几乎拒绝了不可能性——不可能只是实现的概率比较小,但 是没有什么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是很有趣的哲学提问方式。帕 斯卡尔怀疑什么呢?他怀疑无神论。信仰的问题也可以是一场赌 博。我们要信什么呢?相信或者肯定判断是极其脆弱的,苦心孤诣 的建设敌不住否定的诱惑,彻底证明一件事情的“真”是非常困难的, 但是证实一件事的“假”却相对容易。可是,现实中不可能之事,我们 在直觉中宁可相信它是可能的一—这已经不像是理性而像是赌博, 帕斯卡尔就是这样做的:我们不能证明上帝存在,可是,也不能证明 上帝不存在。我们在领悟中宁可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这是在无知状 态下的“打赌”或者选择。帕斯卡尔说:
这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赌。你已经在船上,事情就由不得 你,你非得选择不可……你有两样东西可输,即真与善;有两样 东西可赌,即你的理智和你的意志,你的知识和你的至福;你的 天性使你要躲避两件事,即错误和悲惨。在选择其中一个而不 是另一个时,你的理性并没有受到伤害,因为选择是躲不过 的……但是至福呢?让我们来看赌上帝存在时我们的输赢:如 果你赢了,你就赢得了一切,如果你输了,你却一无所失。① 两害相比取其轻,所以,信仰是聪明人的选择。这简直是把讲道理 (理性)和信仰融合起来的典范。我们不要忘了帕斯卡尔是一个出色 的科学家,在他看来,概率论不过就是生活中的掷骰子,与赌博无异,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36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信仰并不使你吃亏,你可以先尝试着相信上帝,即使你后来不信了, 你也在精神上活了两次。如果后一次是没有必要的,你就可以安享 永恒的至福。信仰使你的生命充满无限机遇,你并没有孤注一掷。 这就是帕斯卡尔向我们宣称的信仰,它显然有别于劝我们洗礼的牧 师或者主教。“赌徒”也可以是理智的,因为他根据概率论事先已经 作好了算计。结果是确定的,又是不确定的,但是无论怎样,都不会 输,最差也是白玩一次。帕斯卡尔竟然把他关于概率的心得与信仰 结合起来,并且宣布它是真理。这也等于宣告人不是自由的,因为人 不能选择不赌。
这就是帕斯卡尔式的怀疑论,他等于告诉我们,宗教信仰是不 确定的,是不确定性的色子偶然选中的一个数字,就像我们中国入 宁可选择6、8、9、10,而不要4,可是谁也证明不了我们的富裕是 “8”所带来的。按照帕斯卡尔的理解,宗教也是一样,我并不相信它 一定能使我怎样,但是我祈祷它,相信它能带来至福,这使我精神抖 擞。我宁可选择相信明天我还能看见太阳,尽管在这之前诸多偶然 性中的一个就足以毁灭我的肉体,可是我为什么不选择快乐而挑选 恐惧呢?
当我们理性太多时,就看不到信仰的力量。宗教诉诸创造,无中 可以生有;它与艺术有天然的联系,两者都需要灵感,都是心灵的力 量,讲道理让位其后。想像与非分之想是思维的翅膀。人倾向于“受 蒙骗”,宁可相信心灵直觉到的真理,就好像在做梦。可是,它与理性 的界限又是模糊的,因为人们常把心的感悟说成哲理。现代哲学就 是这样的,它往往不加以推论,单靠直觉就宣布把握了真理。这种哲 学与传统哲学的最大区别是排斥原因。当我们说它不信神时,又往 往忽视了它与宗教的相似特征。用“心”作判断属于“非理性”,因为它 不是以理服人。
理性与信仰都宣扬公正或者正义,“公正”是一个极其抽象的词 汇,它涉及政治、道德、法,是启蒙时代的关键词。帕斯卡尔认为,“按 照唯一的理性,没有任何事情是当然公正的,一切公正皆随时间而动 摇。风俗只是由于被人们接受,就形成了全部公道,这就是正义权威的神秘基础”①。把公正与它所代表的政治、道德、法的观念及风俗联 系起来,揭去“公正”的神秘面纱,有脱离神学的危险倾向。就帕斯卡 尔这一立场而言,前有蒙田的引导,后有孟德斯鸠和伏尔泰等人的继 承。文艺复兴特别是启蒙运动的“公正”观念中包含着极大的兼容 性,也就是宽容。风俗就是自然法典,各种不同的风俗之间与其说是 “真理”与“谬误”问题,不如说是时尚问题。“风俗”的观点承认了不同 民族的差异。风俗才是最大的权威,无冕之王。不能靠命令取消风 俗,只能渐渐地以新风俗代替旧风俗。风俗就是多数人的行为和内 心活动,不是因为它们更有道理,而是由于它们更有力量。风俗以及 与它相联系的“公正”观念不是哲学上的认识论概念,它们是“不讲 理”的。因此在古代社公,当人们的意见出现分歧时,经常求助于古 老的习俗(法律),除非多数人不再遵德旧的习惯而接受新的习惯,否 则,人们的所谓“公道”就是以往的习惯做法。
我们也不要忽视,斯卡尔的怀疑论曾经受整田思想的某些引 导,他以蒙田的口吻说:“人门能很好地判断各种事物,是因为他们天 然的无知,无知状态才是人的真正领地、”②这显然指人在世俗中的判 断并无是非可言。人们不知道自己在生活中并不掌握“真理”,而武 断地认为自己说的是对的,无所顾忌地放言。人生在世的无知是真 的无知,知道这一点的入(比如历经沧桑的老人和哲学家)承认自己 无知。这是对“认识你自己”的最好回答,是有智慧的无知。这样的判 断才是思想,它来自哲学家,一些伟大的灵魂。帕斯卡尔在第6篇称 赞了“思想”,其含义是理智。“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③ 可是,帕斯卡尔转而又把思想与偶然性联系起来,这使思想显得 神秘而不易被抓住。“偶然性引发了思想,但是也逃避思想,没有任 何保留和捕捉思想的技巧。思想跑掉了,我想把思想写下来,可是,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52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② 同上书,第75页。 ③ 同上书,第 165页。
我写下的却是思想跑掉了。”①这样的念头不像出自思想家,而像是艺 术家,即我们靠即时的闪念“思想”和写作,于是,“思想的作品”是解释 不清的,因为从本性上说,人没有良好的“记忆”能力,念头太多,其存 留的时间太短。我们能否从中提取有创意的念头完全是偶然的,要 看我们的运气。蒙田和帕斯卡尔知道思想的性质和真谛,所以他们 宁可用《随笔录》和《思想录》来捕捉思想的瞬间轨迹,保持它们原来 的样子,而不在乎它们之间的“逻辑”联系和顺序。“皮罗的怀疑主 义——我在这里漫无顺序地写下我的思想,但是,这也许并不是没有 计划的混乱。这才是真正的顺序,它永远以无序本身标志我的兑 现。”②帕斯卡尔的怀疑论在这里表现为对演绎逻辑和先验理性的疑 虑。无序的念头和逻辑理性都是“思想”,但它们是不同的思想。问题 在于,我们能否摆脱习惯,承认无序的念头也是理智的思想,而且是 更为精细的思想,像使用了放大镜甚至显微镜。可是,无序的念头为 我们习惯的思想规范所不容,就像在习惯于精神专制的社会中,与多 数人不一样的思想被看做精神上的疾病,乃至癫狂。所以,在这样的 社会中,人们不习惯于“胡思乱想”,恐惧出格的念头,害怕越过界限, 尽管这个界限是人为的习惯使然。
帕斯卡尔的怀疑论令我们吃惊,因为他实际上是从一个特殊的 方面把我们引到他所理解的宗教。这个特殊方面就是说出心里的实 情,让精神完全放松:我们知道自己在俗世中无知并且怀有种种“原 罪”的念头,知道人生充满了虚幻和险恶,于是我们选择了拯救。我 们也知道自己经常无知地走在岔路上,周围全是谬误。知道幸福和 真理另有源泉,它不在我们身上。帕斯卡尔要人们相信的宗教,是经 由哲学或者从“讲道理”而来的宗教,不是盲目的信仰。
在《思想录》的后半部分,帕斯卡尔以大量的篇幅解读犹太教和 基督教经典,这种解读是为宗教辩护的③,一个异教的或者不信教的
①② 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66页,巴黎,布吕斯维克出版社,1955。 ③ 有些人因为帕斯卡尔在《致一位外省人信札》中批评了耶稣会士道德虚伪,就 断定帕斯卡尔怀疑宗教。其实,他只是攻击“伪善的”耶稣会,而坚决捍卫传统教义。
东方读者很难理解帕斯卡尔的宗教思想,这是《思想录》中最困难的 部分。帕斯卡尔解释《圣经》的方法是理解文本符号中的“象征”, 他说:
形象是缺失的,又是在场的,是快活的,又是不快的;密码符 号有两重意义,一种意义是明显的,另一种意义是隐藏着的…… 人们无意中发现一个重要的词语,它有一个明白的词义,可是据 说它的含义却是幽暗、晦涩的。①
如果联系到宗教经典,就是说,帕斯卡尔不满足于文本字面上的含 义,他要读出其中幽暗的东西,这就是所谓耶稣基督的精神,也叫做 启示。比如,看到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躲藏起来的含义却是“光荣” 和“再生”。帕斯卡尔认为,《圣经》中到处都是这样意义上的象征。浅 显、流畅的字句的意义不一定是通畅的,它也许和表面上的意义正好 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