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和笛卡尔都是17世纪法国伟大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 学家,可以从不同方面对他们加以比较。比如,他们都强调直觉,可 是在笛卡尔那里,直觉只有与头脑或思想结合在一起,才是可以接受 的;帕斯卡尔则认为直觉不是被头脑思考,而是被心灵感受,心灵感 受的东西才是科学推理赖以建立的基础。进一步说,数学和自然科 学只是人心感受的一小部分,在此之外还有无限的秘密,这个方向松 成了帕斯卡尔心的哲学,并且辐射到他的宗教、文学、政治立场。 心——内心世界:心愿、心意、心情、心肠、心地、心迹,从这些出发 感悟的哲理与从“我思故我在”得到的思辨性自我意识不同,它们不 遵循演绎推理的方向。对帕斯卡尔来说,在内心感悟之前,不可能证 明一个道理的真理性。
从启蒙的眼光如何评价帕斯卡尔呢?启蒙有“光明”的一派,以 伏尔泰为代表,他极力批评帕斯卡尔的宗教倾向;启蒙又有“幽暗”的 —派,以卢梭为代表,忧郁、热情而浪漫。帕斯卡尔离卢梭“近”,离伏 尔泰“远”,离无神论更远。“心的哲学”与讲道理不同。从科学证明的 道理出发,可以否定上帝的存在,这也是18世纪无神论的主张;但科 学不能证明的东西,心灵却可以感悟,它是“道理”无法驳斥的,这也 是帕斯卡尔的主张。讲道理需要“透彻”,所以是“明”,而感悟的东西 只是信念,隐藏于心,讲不明,所以为“昧”、“暗”、“晦”等,它与心情 相通。
心的哲学也感悟到“恩赐”和“幽雅”、慈悲与感激。这些与无神论 的心情明显不同。这种差别是我们分析帕斯卡尔“心的哲学”的一个出发点。“心的哲学”中所谓的“心”是领悟宗教感情的“器官”,这里有 道德、哲学、美,但没有理性。帕斯卡尔说,人的状态是悲惨的;命运的 反复无常使人备受折磨。帕斯卡尔的思想是哀婉动人的思想,浓重、 厚实,寻找拯救人心的力量。在他看来,人之所以要被拯救,是因为 人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人面对宇宙时感到迷惑和惭愧。人心难测, 从宏观到微观,从个别到全体,从事情的开始到结束,一切都隐藏在 神秘的黑洞之中。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疑惑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人一生都在追求幸福,尽管他事实上并不幸福。帕斯卡尔试图 告诉人们保持愉快心情的方法:快乐是神秘的,它并不依赖于人的贫 富;快乐又是简单的,只要动动心思就行了,它的秘诀是“爱”—-不 仅喜欢“爱”,也喜欢“悲伤”,让痛苦也成为欢乐。一种精神的沉醉,创 造一个尘世旁观者的境界。
心的哲学围绕着人。17世纪欧洲,一个理想状态的人被说成 L'honnête homme(上流社会中“有教养的人”)。“有教养的人"和中 世纪的骑士一样,也有自己的“风度”,即“优雅”。一个“有教养的人”, 除了风度和礼貌,也包括正直和诚实。在这里,帕斯卡尔并不是以科 学家的身份接近人。他说:
我曾经长时间地研究抽象的科学,它使我很少与人交往,这 令我感到索然无味;当我开始研究人的时候,我看到这些抽象的 科学无法接近人。①
于是,作为研究人的学问,“心的哲学”自然而然地与科学相抵触。这 也与亚里士多德的立场相冲突,因为亚氏明白无误地说,没有个别性 的科学,只有普遍性的科学。帕斯卡尔认为,对人的研究并不是什么 普遍意义上的“人的科学”。就是说,不可用抽象的概念给人下定 义,而要抓住入的“个别性”,就像蒙田曾经描述的那样,人是活生生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转引自帕斯夸《帕斯卡尔:神赐思想家》,第43页,巴黎, 泰基出版社,2000(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的血肉之躯,人是寂寞的、穷困的、艰险的、野蛮的、转瞬即逝的、偶 然的,如此等等。应该守住人的内心世界。构成所有人的身体的元 素是一样的,但这些元素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有的入幸福,有的人不 幸。对人的内心而言,自然科学说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心的 哲学”针对“有教养的人”。帕斯卡尔发扬了蒙田描述人的线索。按 照这个方向,人不但可敬,而且可亲,因为“有教养的人”一定生活在 社会中,坐在沙龙里,礼貌而有风度地谈吐。从形而上学及其附庸 的科学来看,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没有性别,没有生死,没有惆 怅。与此相反,帕斯卡尔具体地讨论人心的各种倾向:每个人都是 一个“唯一”。在这个意义上,人甚至是无法交流的。这也是人心的 丰富性。帕斯卡尔说:
“我”一词有两种性质:当它要成为一切事物的中心时,它是 不讲道理的;当它要控制别人时,它是令人讨厌的,因为每个我 都是一个敌人,都想成为所有其他人的暴君……你只有在不讲 道理时,才发现它是可爱的。①
这个“我”显然是非理性的。“我”只能讨自己喜欢。“我”不可能知道 别人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②,怎么能讨别人喜欢呢?这就进一步深 化了关于“有教养”的“诚实人”的讨论:那个“有教养的绅士”,如果他 此刻心里可能正想着如何控制我,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让我讨厌, 使我不快……在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快乐只能是自己快乐。这也 表明人在俗世中并不快乐,因为人不可能不与人交往。正是在这样 的情境下,入的爱心转向与上帝交往,感激它,向它忏悔(我不讲理、 让他人讨厌等),上帝是最后的原因。于是,“我”把中心的位置让给上 帝。人的教养也随之神圣化了,因为它们在上帝那里最终得到了解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转引自帕斯夸《帕斯卡尔:神赐思想家》,第53页。 ② 因为他人是我的暴君,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萨特继承了蒙田和帕斯卡尔 “心的哲学”。
释,它们不再不讲道理,不再令人讨厌。
在17世纪欧洲市民社会中,还流行另一种倾向,它有一个专名, 即 libertin。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18世纪,无神论或者唯物主义的招 牌也与 libertin 倾向有种种瓜葛。一旦没有上帝,被“束缚”的灵魂就 解脱了,可以“为所欲为”。显然,帕斯卡尔并不赞成 libertin,因为在 他看来,倘若没有上帝,人的命运是凄惨的:人被抛弃在世界上,一切 从入身边匆匆走过,人的生命被时间吞噬。苍天在上,大地在下,人 生就是慢慢地走向黑洞,万丈深渊。活着就是不停地焦虑,无药可 医。如何结束这样的折磨?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中给出了答案: 只有靠信仰,“直到我们的心灵在信仰中安息,才会结束焦虑不安”①。 帕斯卡尔的哲学受到奥古斯丁宗教哲学的影响,但帕斯卡尔并不直 接论证宗教,他首先揭示人心的冲突,创造“帕斯卡尔法”,即揭示荒 谬或矛盾的方法:“如果人是为上帝准备的,为什么人只有在上帝那 里才是幸福的?如果入是为上帝准备的,为什么人又要与上帝如此 作对?”②这样的矛盾让人左右为难:人既被神圣性所吸引,又要沉溺 于世俗,人的物质营养要取自于世,取自于他人。入们贪婪地吸吮, 但越是这样,精神的幸福越少。有堕落的爱,也有升华的爱。帕斯卡 尔写道:“《上帝之城》的作者(即奥古斯丁——引者)认为,有两座城, 两种爱。一种是生于世俗的对自己的爱,以至于蔑视上帝;另一种是 生于天堂对上帝的爱,以至于轻视自己。”③朝向上帝的爱叫做仁慈, 朝向自己的爱叫做贪婪。这样两种相互矛盾的因素同时体现在人身 上。“人是什么?一半是夭使,一半是野兽!”我们把入性与良心放在 一起,把兽性与贪欲放在一起。可是人究竟要顺从其中哪一种意志 呢?这不是让人左右为难吗?帕斯卡尔认为:神在造入时给人两种 爱,一种爱上帝,另一种爱自己。按照爱的法则,人对上帝的爱是无 限的,就是说,除了上帝本身,此外再无其他目的;而人对自己的爱却 有确定的目的。所以,不能说“人之初,性本善”,因为人一开始就犯有
① 奥古斯丁:《忏悔录》,第1页,剑桥大学出版社,1993。 ②③ 帕斯卡尔:《思想录》,转引自帕斯夸《帕斯卡尔:神赐思想家》,第58页。
自私的原罪,并且遮蔽了对上帝的爱,于是导致了心灵的空虚。“拯 救”就是重新以对上帝的爱填补心灵的空虚。在宗教上,这叫做皈 依,它被视为真正幸福的源泉。从这里得出的两个结论是,首先,人 生下来就是“罪人”;其次,我们看见的世俗世界是“黑暗”的,“光明”在 于彼岸。这是对启蒙时代的反动,也是伏尔泰攻击帕斯卡尔的根本 原因,因为启蒙之“光明”乃在于生活的世界。享受生活世界的哲学 导致唯物主义和无神论,享受精神世界的宗教与唯心主义有天然的 联系。身体是“唯物”的,是精神的影子。帕斯卡尔进一步认为,有形 的东西只是精神的影子,上帝在可见的东西中表现不可见的东西。 换句话说,帕斯卡尔的目光朝向不可见的微妙精神。
帕斯卡尔求助于科学经验,虽然这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经验,但 我们并不认为它与帕斯卡尔“心的哲学”无关,他通过直觉与经验连 接,又通过心情与直觉连接。这整个过程需要复杂的澄清与解释。 首先,帕斯卡尔总的方向是将形而上学的或者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倾 向隔离出去;其次,他区分了“微妙精神”与“几何学精神”①。微妙精 神是敏感、奥妙、精巧、纤细,含有直觉和心的因素。按照帕斯卡尔 的理解,微妙精神不但可以用于科学的判断,还可以容纳生活和宗 教的内容。这里我们涉及到帕斯卡尔哲学中的重要内容,即他与笛 卡尔的理性主义截然不同的哲学方法:他揭示荒谬和矛盾,并不是 通过否定它们以达到一种笛卡尔理性主义意义上的平衡,而是承认 它们的合理性。帕斯卡尔认为,要通达理性的直觉,必须通过微妙 精神概念的过渡。进一步说,微妙精神本身也是一种荒谬的、无法 澄清的精神,它接通直觉和心情。这里始终有另一种自相矛盾,到 现在为止,我们并没有看到帕斯卡尔的澄清,即科学实验的经验与 微妙精神在本质上是难以共容的,前者属于广义上的科学理性(尽 管它不同于笛卡尔狭义上的理性主义),不能靠“心情”而只能靠实 验加以判断,科学精神与微妙精神之间不可混用。由于同样的原
① 详见本章第3节。
因,帕斯卡尔也没有告诉我们如何能从科学过渡到宗教,他只是简 单地用几何学精神与微妙精神把它们区别开来。这个过渡之所以 不可能,是因为上帝不能从科学的角度加以证明,帕斯卡尔对此也 是清楚的,但他像近代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没有抛弃上帝。在他看 来,理性不能证明的东西,信仰可以证明,微妙精神可以证明。后 来,康德以更为哲学的方式区分了科学与宗教,但那并不完全是康 德的独创,许多前人的思想已经对此作过暗示,其中就包括帕斯 卡尔。
近代科学的示范作用对哲学特别是笛卡尔的形而上学有重要 影响。在《谈谈方法》中,笛卡尔尝试寻找新的哲学方法,这个新方 法归根到底是要回到科学的理性。就像笛卡尔所比喻的,全部科学 似一棵大树,树根是形而上学,树干是物理学,树枝是其他科学。这 也就是说,否学只是自然科学的基础。那么关于人的“科学”或者人 的特殊性呢?人或者依附于自然科学,或者另辟途径,这是帕斯卡 尔的《思想录》想要解决的问题。《思想录》不谈自然科学而讨论人, 是关于人的思想,是与几何学精神不同的微妙精神。微妙精神不在 人的心情之外,却可以由心清之外的世界引起,因为“无限空间永恒 的寂静使我恐惧”①。在这个意义上说,微妙精神超越了自然科学, 它返回心的形而上学和宗教哲学,“心”的最高直觉就是“看见” 上帝。
现在我们开始接触帕斯卡尔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这个思想把 他对科学与宗教的见解连接起来,它竟然是“赌”(pari)。②“赌”是帕 斯卡尔从科学或理性向宗教或信仰、从几何学精神向微妙精神过渡 的一个最关键的词语。“赌”既是“科学的”或者“理性的”(从概率论的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转引自帕斯夸《帕斯卡尔:神赐思想家》,第72页。 ② 帕斯卡尔在信仰领域提出“赌”的概念,与诞生于17世纪的概率论有密切关 系,因为概率论缘于想解决非常实际的问题,即要计算赌博中胜算的几率,要选择一 种最为有利的“随机现象”。关于帕斯卡尔论“赌”的言论,参见本章第3节。“赌”也 是荒诞因素的组合,它把似乎不能放在一起的东西、自相矛盾的因素糅和在一起,这 是精神的成熟而不是幼稚。
角度来说),又是信念选择的结果,所以也是一个打破学科界限的“概 念”。我们在这里为“赌”打上引号,因为它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传统哲 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有解构色彩的概念。①“赌”否定不同概念 对立的界限,因此它是事物更为原始的状态,亦此亦彼的状态,科学 与信仰是“赌”后来演变的结果。
“赌”是危险的,不仅因为它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概念,还 因为它是一个陷阱,那里有“瘾”,或者是“陶醉” 它原本不过就是 让人快活的游戏。从“赌”到游戏,这个思路就更加危险了,因为它是 非理性的,不透明,不可能指望预先知道结果,不能仰仗演绎推理,但 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讲,它是对或然性的一种算计。帕斯卡尔试图对 不信教者说,只靠理性并不能证明无神论的合理性。
从另一方面说,宗教信仰也是“有理由的”或者“能证明的”,但又 是“没有理由的理由”,“不能证明的证明”。这也就是宗教的意义。判 断者好像在作掷骰子的游戏;上帝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们赌哪一边 呢?在这一过程中,理智是不能决定什么的,因为我们面对混沌的状 态。赌博是通过一个不可理喻的过程,最后才见出分晓。“赌”的心理 先假定选择者的无知,不以“讲道理”(科学的哲学)的标准衡量输赢。 讲道理者说“一定如此”,从确定性到确定性;“赌”的结果是不确定的, 无理可讲。如果要讲道理,寻求唯一的确定性,那就只好不赌。但人 生在世,面对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不作回答是不可能的。帕斯卡尔 赌上帝存在,因为即使上帝真的不存在,帕斯卡尔并没有失去什么; 而如果上帝存在,他就赢得了-一切 胜算大的“赌”,况且它也符合 概率论。生活要不停地选择,不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赌”吗?就“赌”而 言,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与其小赌,不如大赌(比如帕斯卡尔赌上帝 存在)。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他的生活就是呆板无味的,享受不到 沉醉!因为“赌”的境遇就是以确定性的选择(冒险、孤注一掷)求得不 确定性的结果(一种陶醉或幸福,它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
① 详见尚杰《德里达》,第121页,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我们认为,“赌”是一 个在道理上与之相类似的概念。
为什么人的天性中含有赌性呢?因为“贪婪”——赌注是有限的,输 掉的也有限,但是赢得的一定比输掉的多得多,尽管后者是不确定 的。在这个意义上,“赌者”有另一种理智,他是算计过的。这是一场 得失机遇不相等的博弈:只要赌注有限而所得无限,赌就有无穷的魅 力,因而人们趋之若鹜。
我们“赌”的是可能性而不是必然性。可能的东西通常也是偶 然的,这里的快活、情趣、陶醉还在于有相反的可能性,即不可能性。 或者说,所期待的可能性不出现,它的出现只是一种幸运,但正是这 一点带给我们幸福。“赌”正是针对“不确定性”而言,否则,就没有 “赌”这个词。不确定的东西是神秘的,信上帝就是崇拜最高程度的 神秘性,这是人天性的弱点使然。正是澄清模糊性的欲望描绘了生 活中最精彩一笔,它是一个无法最终实现的愿望,因为人们看不到 赌博中的底牌,底牌是最有魅力的,但它上面的字却像天书。 如果“赌”之说是成立的,那么,帕斯卡尔的宗教学说也建立在这 个基础上。这对正统的基督徒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它的危险倾向在 于,“赌”有“游戏”的味道,说到底,它对神在科学意义上的真实存在持 怀疑态度。它与无神论的区别在于它认为神学是“有用”的,能“解决” 无神论不能解决的生命意义的问题。帕斯卡尔与传统基督教徒的另 一个区别是,当他谈到上帝时,在信仰中渗透着理解力,信仰成为理 解后的一种自觉选择(选择上帝存在成为“赌”的一种算计结果),而 完全没有理解参与的宗教,则是可笑和荒谬的。我们在作实际判断 时不能很容易地区分以上两种宗教态度,它们之间的差异既是细微 的,又是根本性的,即一种是主动思考的结果,另一种则是被动的 接受。
理解力参与的结果使理解融化在心情中,因为“感受上帝的是 心,而不是理性,这就是信仰。上帝容易为心而不是理性所感受”①。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即理解力与理性并不完全一致:信仰可以容
① 帕斯术尔:《思想录》,转引自帕斯夸《帕斯卡尔:神赐思想家》,第98页。
纳“理解”,但是不能用理性加以证明。当我们说帕斯卡尔的哲学是 心的哲学时,“心”一词也含有“理解力”的意思。或者说,心是可以理 解的感受。那么,这种“心的哲学”如何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区别 开来呢?回答是,前者的直觉是领悟“形象”,后者的直觉是领悟 “抽象”。
我们也要防止陷入另一个理解的误区,即不能认为帕斯卡尔对 理性怀有敌意,如果这样,就难以解释他在自然科学领域的成就。 心的哲学并不排除理性,但是,“心”的智戆(也称微妙精神)高于理 性的智慧(也称几何学精神),悬理性的超越。所以,理性要依仗 “心”作更高的判断,心可以不顾理性独自判断。理性不理解心,它 没有“心情”。
“认识你自己”是苏格拉底的名言。这句适带有怀疑论的色彩, 就是说,人并没有真实地认识自己。这也是蒙田怀疑论的基本原则。 帕斯卡尔“心的哲学”继续沿着这条线索追问:“认识你自己”,这意味 着什么呢?真的是让我们抖擞精神,认识我们自己吗?不是,它真正 想说的是,人不可能“认识”自已,这才是苏格拉底这句箴言的底牌, 它导致不可知论。哲学史上不是有“认识自己”的各种尝试吗?特别 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然而我们发现,“我思”认识的只是科学或 者知识,科学知识并不能还原为苏格拉底式的大智慧,入并不能通过 科学认识自己。我是谁?我知道什么?我来自哪里?帕斯卡尔在《思 想录》中曾这样说:“一个人站在窗下看行人,如果我碰巧路过那里, 我能说他站在那里是为了看我吗?不,因为他并没有想到我。”①通俗 地说,那个透过窗户偶然看见(“看见”在这里有认识论和知识论的意 义)我的人其实并不认识我,没有关于我的经验。尽管他看见我,但 实际上对我一无所知。我们把观望者比做笛卡尔,那个过路人则是 帕斯卡尔。帕斯卡尔的“我”是神秘的,对笛卡尔来说那是一一个目光 穿不透的“他者”。那么,笛卡尔通过他的“科学观察”究竟收集到什么
① 帕斯卡尔:《思想录》,转引自帕斯夸《帕斯卡尔:神赐思想家》,第106页。
呢?他得到的只是抹去人性差别的抽象①,“我思”就是这样的抽象。 人之间既然没有差别,“我思”就可以“合理地”成为“他思”,在“思”之 外一无所有。但是,这个“思”穿不透行人帕斯卡尔的心灵。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帕斯卡尔同意“我”并不在于“我思”,“我 思”并不认识“我在”,因为“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理性的先验假定,而是 体现为具体人的具体心情,从而超越了笛卡尔的先验入类学。笛卡 尔的“我”导致理性,帕斯卡尔的“我”导致感情——用心而不是用理 性去想,去爱,这是非理性的。以卢梭为代表的18世纪古典浪漫主义 就遵循这个方向。沿着这条道路,才能发现人还是荒诞的、悲惨的。 尼采、柏格森、普鲁斯特、萨特、加缪……都属于这个方向,他们挖掘 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躲在“我”背后的东西,不是“我”与他人、与社 会交往所戴的假面具。不可见的心情才是“我”最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