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是一个哲学家吗?这取决于如何定义“哲学家”。如果按照
①《蒙田随笔全集》上卷,潘丽珍、王论跃、丁步洲译,第17页,译林出版社, 1996。
黑格尔式的理解,认为哲学家应该有一个严格统一的思想体系,一个 贯穿到底的主题,蒙田就不是一个哲学家。事实上,黑格尔在他的 《哲学史讲演录》中对蒙田的思想也是轻视的。蒙田没有建立完整的 思想体系。他的想法并不连贯,明显是受灵感启发,带有跳跃性和随 意性。蒙田极少说哲学概念,他的观念体现为一种具像性语言,其性 质更像文学。但是,那决非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蒙田创造了法国乃至 欧洲文学史上“随笔”或者“散文”这一文体形式,它是一种哲理性质 的随笔,隐含着异常丰富的哲学思想。这样的文体,被启蒙时代的法 国学者所模仿,并且成为一种特殊的哲学语言。
在动笔之前,蒙田的考虑完全是哲学式的:重要的不是掌握了多 少知识,因为判断力远比知识更为重要。他多次提到苏格拉底的名 言:我能知道什么,其实我一无所知!这个命题的意义当然是哲学上 的,不是日常的生活经验。在蒙田这里,它含有对从前知识的不信 任。特别是对以前关于人本身的论述,蒙田不利用中世纪神学家们 的判断。他回到古代希腊和罗马作家,但也是借题发挥,意在表明自 己的人文主义思想。蒙田从一开始就与后来的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 学家不同,无论他如何提到“理性”一词,其哲学意蕴是“非理性”的。 现代和当代的所谓“非理性思潮”可以追溯到蒙田,特别是所谓的“存 在主义”。这里有一个怪圈,即使是后来的尼采和德里达也摆脱不 掉,即以理性的态度描述非理性的思想,这也是蒙田随笔的特征。思 想的完全解放导致非理性,以致可以凭感觉对任何事物随意判断。 “我不知道”、“我的真知在于我知道自己无知”,这样的判断不是自谦 和托词,而是蒙田的真实信念,它的潜台词就是不相信理性能接近真 理,也是对所谓知识的嘲笑。我们注意到,支配蒙田思想的,不是普 遍的科学(他很少提及自然科学)、理性之必然性之类,而是现实和历 史中的特殊事件、突发的灵感。他引用了无数的例子,并不在意例子 之间有没有连接,这是最早的意识流吗?我们能否称蒙田的思想是 “非理性的理性”呢?与其说蒙田思想的价值在于肯定,不如说在于 否定。破坏给人的心灵带来的震撼永远大于建设,而蒙田对理性和 宗教信念的破坏是潜移默化的。我们在这里和上述所谓的“理性”,往往和精神的权威和偶像有密切联系。我们把理性和宗教信念联系 起来,这样的提法似乎是相当奇怪的。习惯的态度是认为这两者互 不相容,但是从20世纪回顾西方哲学史,理性一旦失去了批判和怀疑 的功能,就等于倒向宗教精神。在对“理性”一词的内容进行具体描 述之前,其含义完全是悬而未决的。
皮罗代表的古希腊怀疑精神对蒙田深有影响,蒙田的著作充满 怀疑论精神。怀疑论对事物的现象和本质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事物 的现象背后是否隐藏着本质呢?有时候是,有时候就不是,在后一种 情况下,现象就是一切,它不是“我思”所能控制的,只要描述它就够 了。蒙田的怀疑论表现为他大量地谈论神,但却用人的眼光;他没有 公开背叛天主教,但他用人性对抗神性。他的怀疑论精神是解放人 的:精神的枷锁和权威让位于人在心理和生理上自发的冲动,这就是 人性,是每个人都实际体验到的。人的“纯粹活动能力”构成了蒙田 随笔的重要内容。这在当时不啻敞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关于人的真 实世界,或者说,蒙田摧毁了旧世界对人的成见。怀疑论常有相对主 义和虚无主义相伴随,这些字眼后来曾被当成哲学上的贬义词,但是 站在启蒙哲学角度,我们看到蒙田著作中所包含的宽容精神。怀疑 针对的是特权,宽容的雨露赐予一切个体,怀疑与宽容就这样连在一 起。道德上的“虚无论”(见蒙田对不同民族风俗的议论)就这样导致 宽恕的道德,就像“无政府主义”也是“彻底的民主”一样。蒙田认为不 同的风俗产生不同的道德,而它们是可以谅解的,不可从文明的角度 苛求野蛮人。在蒙田那里,我们看不见西方中心论。
蒙田推崇苏格拉底,他认为,怀疑精神所反映的是诚实或者老 实。换句诺说,无论过去和现在,人类种种信念中充斥着欺骗、不老 实,以至于使人丧失了老实的能力。哲学应该是老实人的学问,是关 于诚实的纸习。正因为世界充满谎言,诚实人说的老实话才使人震 惊。怀疑不仅包含着宽恕,也包含最大的诚实精神。诚实是蒙田思 想所体现的人文精神的本来之义,他如实地描述人的语言、交往、怜 悯、爱情、恐惧、幸福和不幸。他的中心议题是人,而不是神。 蒙出的智慧带有悲剧的色彩,我们从蒙田的随笔中窥见到大智慧,比如其中的一个重要题材:活着的人对死的思考,由死带来的追 问。生与死的交替,贯穿始终的是有关幸福的观念。悲剧与喜剧是 连在一起的,悲剧色彩的智慧原来是幸福主义的,这当然来自大彻大 悟:我们在必死气氛的笼罩下思想和生活,却一样有声有色。从死带 来的追问可以是无穷无尽的,它是最本来意义上的哲学问题。但是 这样的沉思决不仅仅局限于哲学家,它甚至来自根本不懂什么是哲 学的农民——只要是人,谁都会想到死亡的意义,人类每个个体的思 想都自发地具有哲学倾向。一个哲学家与一个农民之间的差别比人 们想像的要小得多,两者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农民被他的身体活动 占据着,死亡的意义在他临死之前才显得突出;哲学家却是有闲之 入,他的身体休息得好,思想也随之无所事事,在无聊中,念头像脱缰 的野马,顿生种种稀奇占怪的念头。这是最为老实的哲学起源论,其 意义却未必是贬义的。就事论事,我们说,蒙田就是这样的哲学家, 他的散文之诚实就在于,他随手记下潜意识的流淌,尽管他无法控制 它们。他不强求让它们连贯,或统一在一个不矛盾的体系之中,这是 因为,我们每天千头万绪的心思就是如此。
在蒙出所处的时代,中世纪宗教哲学套在人身上的禁锢有所松 动。蒙田的人文主义与这些禁锢的一个基本区别在于,蒙田不从关 于人的任何神学的、逻辑学的或者形而上学的分析定义出发,他只从 对人生命的观察出发。他回避回答人是什么,而径直描述人不是什 么。人不能断定自己的能力和信仰,没有什么普世主义,因为每个民 族和个人有极大的不同。“蒙田的形而上学,试图只是通过参照‘我’, 顺从一种变化无常的原则。这里的‘我’保留着各种谜一样的方式, 超越了人的本质问题,朝向人的偶然性。”①我知道什么?我来自哪 里?对这样两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蒙田并不直接用理论说明,而把 目光转向实际的生活。卢梭曾经开创了18世纪以描写“我”的感情为 特征的浪漫主义,我们在这里则把这样的倾向追溯到16世纪的蒙田。
① 德莫内:《蒙田和入的问题》.第12—13页,巴黎,法兰西大学出版社,1999。
蒙田意义上的“我”只是一个形式上的符号,它含有比笛卡尔式的“我 思”更为丰富和难以把握的内容。我们由此想到了笛卡尔为达到“我 思”的目的在方法上的不择手段,即那个胡思乱想的我。还有福柯关 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所谓“癫狂史”的描述,以及德里达对“我”这个 符号的消解。蒙田在散文中对“我”这个词的使用具有 20 世纪哲学意 义。“我”不是一个逻辑学或形而上学的概念,并不代表蒙田的自我 意识,而更像语法上的一个空缺,它为蒙田“主义”的“胡思乱想”腾出 空间。作为例证,我们注意到蒙田多次提到他糟糕的记忆力(我们认 为,这隐喻人类不能依靠自己的记忆),他不得不中断一个念头,多处 出击,表现在他的文本上,他总是离题。对于他来说,跑题不是偶然 现象,而是他的文体特色,一种快乐的书写方式。蒙田不能把握住自 己的思想,他早已有言在先,对“我”的认识能力表示怀疑。
人受偶然性操纵,这是蒙田的立场,就像梅洛-庞蒂所说,人是一 个谜,一个问题。对蒙田来说,人的问题是个X。入想什么,说什么, 写什么,即刻间要做什么,完全是悬而未决的。表现在写作方式上, 这就是一种探索,文体的混杂和不确定性。毫无疑问,这与黑格尔的 哲学史内容不符:蒙田的思想是一种没有学说的学说,没有哲学的哲 学,这样的东西怎能被叫做哲学呢?法文 essais 有双重意思,首先它 表示“实验”或“尝试”,其次才是“散文”和“随笔”。正是蒙田创造了思 想实验意义上的随笔,它像一个“大杂烩”,我们可以称它是蒙出的哲 学,但不可说它是蒙田的学说。学说意味着一种理论,但是蒙田没有 自己的“理论”。蒙田没有自己的“学说”,一个原因在于他的许多描述 是“似是而非”的,他寻找情趣、快乐、心理的满足或者幸福。但是,我们 怎么理解这些看似浅显的字眼呢?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是非理 性的。
我们可以同样老实地说,蒙田的文章表现的是闲情逸致。他这 样说:
最近我退隐在家,决定尽量好好休息,不管他事以度余生, 仿佛让我的思想无所事事,自由地运转和休息,这是对它的最大爱护……但我觉得事与愿违,我的大脑就像脱缰的野马,成天有 想不完的事,要比给它一件事思考时还要多想一百倍;我脑海里 幻觉丛生,重重叠叠,杂乱无章。为了能随时细察这种愚蠢和奇 怪的行为,我开始将之一一笔录下来,指望日后会自感羞愧。①
季羡林先生在《蒙田随笔全集》的中文版序言中也引用了这段话,认 为它是“很奇怪而不近人情的想法……有点近于矫情”。我们却认 为,这样的判断其实是出于对蒙田这段话的不理解而产生的无奈, 实际上,这段话不是矫情,恰是蒙田诚实的想法,因为他的随笔就是 这样写成的,他自己也并没有把这些文字太当四事。情致所在,写下 来莫不是一种解脱?“指望曰后会自感羞愧”并非故意扭捏作态,而 是因为随笔的内容对当时正统的议论来说是怪异的、不合时宜的, 但是,无论是蒙田下笔时的冲动,还是他日后自己的阅读,感觉肯定 是愉快的,所以这里有一点“写作的强迫症”,它不仅是放松,也构成 蒙田作为一个作家的生活本身:
随笔的好处也就在这里,它可以最大限度地做到由着性情,不在 某一处过多地停留,不遵守任何僵化的学说或者规则。随笔有宣泄 烦闷的功能,它往往征酸坏中得到满足和快活。就此而言,为蒙田的 随笔挂上某个招牌是不合适的,即使是怀疑主义的招牌。毫无疑问, 蒙田思想中有皮罗的怀疑主义,但我们从其字里行间同样看得出实 证主义、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等,我们看到了蒙田的折中,不太 讲究原则。
蒙田喜欢旅行,不仅是身体的游历,也有思想上的漫游。特别在 思想上,他总是重新上路,寻找让他好奇的东西。新的风俗习惯总让 他欣喜不已,无论与陌生的精神还是陌生的人交往,都有从熟悉的角 度所无法比拟的优势,即无所顾忌。这样陌生的相遇甚至让人珍惜、 留恋,也许今生今世只此一次,它是一个唯一,它的方式不可模仿,
①;《蒙田随笔全集》上卷,潘丽珍、王论跃、]步洲译.第12—13页,译林出版社, 1996:
因为它是偶然的;它让我们活过多次。与它相比,固执某一观点是呆 板,模仿一种声音是无能,只能给我们很少的幸福感。蒙田喜欢旅 行,还基于一个哲学判断:越是经历陌生,就越发感到自己的无知,也 就越是好奇。具体来讲,蒙田的好奇心主要围绕人,人的道德和人的 历史事件。
寻找而不停留,有多少我们曾经相信而日后证明是虚假的东西 啊!所以“蒙田满足于探索、观察、欢喜;至于相信某样东西,把它视为 真的加以推荐,这不是他的事情。”①怀疑是文艺复兴和启蒙的应有之 义。所谓回到古代,或者说蒙田之所以喜欢古代作家,是因为古时还没 有后来的思想束缚。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就是自然状态下的人。在这 里,卢梭的心情与蒙田是相同的,他们都把古代看成人类的黄金时代。 蒙田有跳跃的文笔,不守陈规,就像孩子打水漂,在平面上蹦蹦 跳跳,形成一个又一个独特的氛围,并且扩散着。这是玩耍中的快 活。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蒙田谈到这种现象的原因:“的确,我只有 短促而强烈的记忆,我的精神遭受着极大损失。每当我想肯定什么 时,总要忘记许多事情……我召唤它们,以使它们对我来说,像是真 的。”②这是正常还是非正常的精神状态?我们认为蒙田只是说明了 一个事实真相,一个身边时刻发生的事。就此而言,他又是老实的。 瞬间的印象更奇妙和真实。我们由此联想到诞生于19 世纪后期、在 欧洲美术界导致一场革命的印象主义。在文学哲学领域,这样的“印 象派”在16世纪的蒙田那里就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文笔极端个性化, 诚实地记录有意和无意闪过心灵的念头,无论它是污秽的,还是崇高 的。不要说一生,就是在一天中,放纵的大脑该有多少出人意料的遐 想啊!当这些念头“出格”时,人们习惯于用不敬的语言称之为疯 狂。③ 蒙田是否曾经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感到恐惧?我们上面
① 法格雷:《在蒙田身边》,第40页,巴黎,冠军出版社,1999。 ② 蒙田:《书信集》,第28页,波尔多,梦界出版社,1991。 ③ 一种不贴切的说法称之为“精神障碍”。这里是把放任的胡思乱想称做“精神 障碍”,其实问题恰恰在于此时精神没有障碍,精神的放纵。
谈到,他感到在思想无所事事时,出现的念头奇怪且愚蠢,让自己羞 愧。蒙田在另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最让人注目的癫狂,就是人们以 自己的理解刀摧毁通常所接受的观点……就我来说,我更喜欢方便、 自在……愿意拥有充满情致的观点,它是我们心中原始的创造,不必 好奇地打听如何或为什么。”所以,应该说这里有一种表层的写作,接 近于把现象当成本质。
在西方哲学史上,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是一个划时代的界限,从 这里导致了我们通常对哲学抱有的一般印象:板着面孔,深不可测。但 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向我们表明,“我思”还有另一幅面孔,它就是被笛 卡尔压抑住的、潜意识中的思想,福柯称之为癫狂,德勒兹叫做哲学史 上的畸形儿。这里,“我思”并不导致“我在”,因为“我”之复杂、多样、出 乎意料,完全在“我”的控制之外,以至于我想和我写并不一定出自我的 意愿,好像来自另一个我,成为一个他,一个别人。我们在蒙田的随笔 中看到了“我”的分裂,从而与笛卡尔的方向相背离。如果我们把蒙田 的随笔当做他的灵魂或者生命,那么,这灵魂是不透明的,像无规则的 运动。我们不知道它的心思,不知道要冒出什么话来。“我”并不是文 中的主人——一个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在书写过程中离开主题,蒙田 文章的题目都是不可相信的,切不可望文生义。他只是随手写下一个 题日,很快就想起别的东西。我们又把这样的现象叫做“出神”。这手 法虽然是文学的,但也是当代法国哲学的一个精髓。也正是在这样的 情景下,蒙田提出“我知道什么”——我是无知的,这不但在于通常正确 的东西可以是错误的,更在于通常错误的东西却是正确的。换句话说, 真与假的界限是难以断定的。这样的“立场”,并不是简单的怀疑论可 以概括的,因为它教导我们不要漠视人们经常嗤之以鼻的东西:生活中 的荒谬或自相矛盾是生命的本来颜色。正确的立场在于没有立场,就 像说,只有一个真理,那就是没有真理。
蒙田的“我”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我们抓不住它。① 我们这里能想
①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可理解的事情一再发生,它们最一般的特点是,理智 之人作出意料之外的事。
到的一个解释,就是“我”的多重性,我喃喃自语,笑我独自一人在笑。 这是因为另一个我与现实的我保持了距离,有了两重性。胡塞尔称 它为思想的悬隔,像个旁观者。思想能游离于身边的环境,沉醉于各 种不同的世界。这时,谁能说清这个思想者是怎样的人。这就是我 们以上说到的“出神”,或者见异思迁。这样的氛围又是文学的,像法 国现代文学家普鲁斯特。
写作中的离题,也就是间断,总是面临所生,总有欢喜。“跑题”就 是允许胡思乱想,一切都是无序的、偶然的。这样的读写抓不住整 体,也没有整体。“蒙田在他的随笔中是渐渐出场的,在书中,他不断 地不是自己,20岁、30岁、50岁……他没有清晰的存在,‘我闪逝着, 不是从一个年龄到另一个年龄,而是从一天到另一天,从一分钟到另 一分钟。’”①蒙田写得越多,相貌也就越多,时间产生距离和差异。蒙 田的随笔,冲破了书的赞忌和界限,它更像一本没有开头和结尾的 书,一个可以嫁接更多文本的文本。
对蒙田的介绍和研究可以从形式上采取两种方法:一种是分类 式的,划分出他的宗教观、怀疑论、政治论等;另一种是从他的字里行 间入手,以蒙田的方式研究蒙田,抓住他一个个离经叛道的奇想,但 那些只是他临时性的、尝试性的念头,不可任意拔高,从中发展出什 么“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