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哲学重新独立的尝试

在文艺复兴时期,要找到一个像柏拉图或者康德那样纯粹的或 者专业的哲学家是困难的。文艺复兴时期究竟是否具有哲学上的重 要性,这的确是一个经常容易引起争论的问题。科学史家萨尔顿 (Sarton)把人文主义者称做是一些“狂妄的业余爱好者”,认为“无论 从科学上还是从哲学的观点上看,文艺复兴都是一个无可置疑的退 步”。② 在他看来,中世纪的经院哲学虽然愚钝,却是诚实的,而标志 文艺复兴时期特点的哲学,即佛罗伦萨的新柏拉图主义,从寻求现实 价值的角度来看,则是一些思想非常空泛的浅薄混合物。哲学史家 布鲁诺·纳尔迪(Bruno Nardi)更认为:“如果我们真的要探索近代哲 学的起源,则必须双脚跳过人文主义时期。”③而文学史家比拉诺维奇 则说:“在一片思想的混乱中,专业的哲学研究缺乏哲学和修辞学上 的尖锐性。”④这些过分偏激的批评倾向于把文艺复兴式的哲学说得 一钱不值,并不符合历史事实。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哲学。的确,如果我 们完全按照一些现代思想学派来解释哲学的内容和任务,那么本来会 构成哲学史重要组成部分的过去思想的广大领域不得不淡出哲学史。 但是,如果我们并不认为只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和 笛卡尔的哲学才是哲学,那么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不仅有哲学(没有文 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我们就无法理解培根、笛卡尔与阿奎那、奥卡姆之

① 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姚鹏、陶建 平译,第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② 加林:《意大利人文主义》,李玉成译,第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8。 ③ 转引自同上书,第2页。 ④ 转引自同上书,第2—3页。

间的联系和区分),而且这一哲学为理解这一时期的文学、艺术、宗教和 科学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和根据。文艺复兴时期固然没有产生出一流的 哲学家,但它也并非哲学的废墟。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是古代哲学向 近代哲学转变必不可少的中间环节,可以说,没有文艺复兴,就没有近 代哲学。那么,文艺复兴在哲学上的重要性究竟何在呢?

文艺复兴对后世哲学的贡献和影响当然是多方面的。从总体上 看,这种影响可以概括为两类:一是对古典哲学的复兴,二是文艺复 兴时期哲学家自己的哲学思想,特别是自然哲学的思想。 这里我们将只涉及古典哲学的复兴,其中又着重于柏拉图主义 和亚里士多德主义以及关于灵魂問题的讨论。

一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主义

文艺复兴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在哲学上尤其 如此,这一时期的哲学家比较完整地接受了古希腊、罗马世界的哲学 遗产,同时又为近代哲学奠定了基础。哲学家们对古典文化的重新 发现、翻译和整理为后来的哲学家提供了一个无限广闊的平台,使得 他们不仅能够读到亚里士多德著作的译本和阿奎那的著作,而且能 读到亚里士多德的原著以及柏拉图和其他希腊哲学家的原著或译 本。与拉丁文的命运不同,在整个中世纪,希腊文教育在西方任何地 方都没有延续和保存下来,懂希腊文的学者为数很少,西方的图书馆 里几乎没有希腊文的书籍,而从11世纪到14世纪早期之间从希腊文 译成拉丁文的原著要么是关于神学的,要么局限于受阿拉伯人影响 的希腊文化领域,即科学和伪科学、亚里士多德哲学和一些新柏拉图 主义哲学。在文艺复兴时期,希腊文的教育被引入西方的大学和中 学,逐渐地开始了对整个古希腊文献的传播、研究、翻译和解释。“那 些从前已经知道的、主要是关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资料,被人们用新 的文体和术语来重新翻译,人们获得了进入希腊原著的途径。此外, 大批其他人的著作和作品第一次被译成拉丁文:柏拉图和新柏拉图 主义者的大部分著作(这些著作在中世纪只有其中的很少一部分流 入西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希腊注释者的书(这些书以前只能得到一个小小的选集);后期斯多葛主义的代表爱比克泰德(Epictetus)和 马尔库·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的著作;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著作(他提供了古代所有学派特别是伊壁鸠魯的资 料);塞尔斯都·恩批里可(Sextus Empiricus)的著作(这些著作是关 于怀疑论的主要资料,他的一些较短的文章在十三世纪才翻译过来, 没有引起多少重视);普魯塔克(Plutarch)和琉善(Lucian)这样一些系 统性较差的作家的著作(他们在文艺复兴时期及其以后,成为最受人 喜爱的人);最后还包括属于奥甫斯(Orpheus)、毕达哥拉斯、赫米 斯·特里斯梅季塔斯(Hermes Trismegistus)和琐罗亚斯德(Zoroaster)的不足为信的伪作(这些著作曾广为传播,是古代后期许多哲 学和神学的观念的重要传播渠道)。此外,还有大量的希腊诗歌、演 讲和史书,大量希腊科学和伪科学的著作以及早期基督教神学的著 作(所有这些著作都含有哲学思想,并且在当时是第一次得到并且又 可充分地加以吸收的完整的材料)。”①正是通过这种持久和艰苦的努 力,才使得现代西方的学者不仅有可能熟悉了希腊的科学著作或亚 里士多德的著作,而且也有可能熟悉了其他的希腊哲学家、诗人、演 说家和历史学家,甚至还熟悉了大部分希腊早期基督教会领袖的文 獻。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们通过重新发现和理解古代拓宽了自己的 视野,使得大量死的文献活起来,重新回到历史,成为当时和后来人 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他们也很重视拉丁文的学术成就, 可以说这些拉丁文学术成就与希腊文的典籍具有同样的重要性,但 是拉丁文在中世纪并没有经历一个“断裂”的过程,对拉丁文语法的 研究和对罗马古典作家的著作的阅读,是一个自古以来就保持完好 的传统。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所做的只是设法改革拉丁文的 书面用法,使其纯洁化,尽量接近古代的古典用法。此外,与中世纪 相比,人们能够阅读和研究的古罗马原著也大大增加了。正是因为 拉丁文作品的重要和流行,模仿像西塞罗这样的作家的作品也成为

① 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姚鵬、陶建平译, 第 28—29 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时尚。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人们都是文艺复兴的受益者,今天可 能得到的所有古希腊原始文献在那时已基本为人知晓了。正是由于 文艺复兴时期教师和学者们的努力,古典时期的著作和精神才在如 此大的规模和深度上保存下来。

古典哲学的复兴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亚里士多德的绝对权威。 但亚里士多德并非被入们遗忘或丢弃在一边,而是失去了那种“一统 天下”的地位,古代世界恢复了它的多样性,亚里士多德只是这多样 性中的一样。柏拉图被发现了,西塞罗被发现了,塞涅卡被发现了, 许多在中世纪不为人知的哲学家被发现了。彼特拉克就把柏拉图看 做最伟大的哲学家,认为他比亚里士多德还要伟大,这种观念正确与 否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它有力地冲击了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打破了 经院哲学的禁区,使得古希腊世界真正敞开。因此,与其说彼特拉克 相信柏拉图的某些观念,不如说是他是要以新的权威取代旧的权威, 柏拉图是哲学宗师,这成了彼特拉克的一个坚定的信念。亚里士多 德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圣权威,他的观点不是不可以挑战的, 他的言论也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批判亚里士多德本身并非彼特拉 克的目的,他旨在向只求措辞过细的析理、细致的辨别和说些模棱两 可的话的经院哲学发起冲击,因此,“彼特拉克的‘柏拉图主义’是一个 纲领,而不是一个学说”①,学术的意义不如思想史、文化史的意义那 样大。与其说他在柏拉图那里发现了什么新观点,不如说他确立了 一个开端,为后来的发展指明了道路。对于亚里士多德,彼特拉克强 调的是恢复其本来面目,认为中世纪对亚里士多的翻译和研究歪曲 了亚里士多德,这样就指明了一种看待亚里士多德的新态度,后来的 入们开始根据希腊文本并结合其他希腊哲学家进行研究,并且有了 亚里士多德著作的新译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克利斯特勒说:“彼 特拉克是文艺复兴时期亚里士多德理论的先知,正像他是文艺复兴

① 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姚鹏、陶建 平译,第11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时期柏拉图理论的先知一样。”①

在古典哲学复兴的浪潮中,柏拉图主义的复兴最为引人注目,其 追随者也最多,在亚里士多德的权威受到动摇之后,柏拉图被确立为 新的旗帜,事实上,人们正是通过复兴和抬高柏拉图来贬低亚里士多 德的。“一些人文主义者在研究和复兴古代文化的过程中,热衷于柏 拉图的文学和对话体的写作方法,特别羡慕和颂扬苏格拉底-柏拉图 时代希腊的自由思想和自由讨论的学术气氛。他们于是抛开亚里士 多德,到柏拉图的著作中寻找与经院哲学不同的思想和学问。”②拜占 庭的哲学家和神学家柏列顿(George Gemistus Plethon)用希腊文写 的《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的区别》就力图证明:是柏拉图而 非亚里士多德才应当成为教会的理论基础。柏列顿是一个柏拉图主 义,或者准确地说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坚定支持者,他的思想和活动对 柏拉图学园的建立起了决定性的影响。柏拉图学园于1459年在佛罗 伦萨诞生,科西莫·美迪奇和费奇诺(Marsilio Ficino,1433—1499) 是这个学园的关键性人物,他们邀集了许多精通古希腊文学和哲学 遗产的拜占庭学者和哲学家从事柏拉图主义的翻译、注释、研究和宣 传工作。由于这个学园的活动,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大大增强了,柏拉 图的哲学被认为是人类精神的最高成果,它有助于更加纯净、更加完 备地理解神圣的本源。回到柏拉图主义,成了这个学园响亮的口号。 高扬柏拉图主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更新基督教的需要,柏拉图学 园力图将柏拉图的学说与基督教相结合,使得基督教在柏拉图哲学 的基础上完善化。费奇诺有一部著作的标题就是《柏拉图的神学》, 在这部著作中,他把灵魂不朽看做柏拉图主义的主旨,也看做自己学 说的主旨,只有灵魂不朽,人才有可能分享上帝的荣耀,才有可能直 接洞见上帝,从而人的生命和人的一切努力才不是白费。在费奇诺 看来,真正的宗教和真正的哲学从根本上说是一致的,前者是基督

① 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姚鹏、陶建 平译,第12 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② 车铭洲:《西欧中世纪哲学概论》,第185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教,后者是柏拉图主义,柏拉图主义的任务就是证实和支持基督教的 信仰和权威,而基督教的利益也只有靠复兴柏拉图主义才可能实现。 柏拉图学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乔万尼·皮科,这位三十岁刚 出头就去世的哲学家是 15 世纪的一位杰出的人文主义者,他在语言 学方面有极高的造诣,不仅通晓希腊语和拉丁语,还懂得大多数欧洲 语言和迦勒底语、阿拉伯语、古犹太语等东方语言。作为费奇诺的学 生和朋友,皮科重视并熟悉柏拉图,但他并没有像费奇诺那样试图复 兴柏拉图哲学或者让柏拉图哲学凌驾于其他哲学之上,他要做的只 是调和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主义,这位天才人物不仅熟悉中世 纪的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传统,也熟悉犹太和阿拉伯思想的资料。与 许多人文主义者不同,皮科对经院哲学基本上持一种同情态度,他在 1485年同威尼斯的著名人文主义者莫劳·巴巴罗(Hermolai Barbari,1454—1493)的通信中对中世纪哲学家进行了赞美和辩护,认为 在这些哲学家的著作中有不少有价值的思想和内容,他并不认为他 们是未开化的和野蛮的,他倾向于在人文主义和经院哲学之间持一 种公正的态度,应该客观地评价中世纪哲学的贡献。皮科怀有这样 一种深刻的信念:“所有已知的哲学和神学学派及思想家都具有某种 真实和可靠的洞见,这些洞见可以彼此调和起来,因而值得重新提出 和辩护。”①在他看来,所有的思想家都为真理做出了一份贡献,我们 应该做的是深入研究每一位思想家的思想而又不受其中任何一位的 束缚;从所有理论中选取适合自己思想的东西并加以改造;每位能够 称得上哲学家的人都有与众不同的贡献,但每位哲学家都不是全能 的。皮科的调和论成为通向后来的宗教和哲学的宽容理论的台阶, 他不仅广泛引用亚里士多德及其希腊语、拉丁语、阿拉伯语的追随者 的材料,而且还是第一个使用希伯来神秘哲学文献的基督教学者,他 的努力使得希伯来神秘主义的传统受到了重视,从而使以口传为主 要形式的希伯来神秘主义获得了一种与《圣经》并驾齐驱的权威。

① 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姚鹏、陶建平译, 第7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在古典哲学的复兴运动中,与皮科同时代的彭波那齐(Pietro Pomponazzi,1462—1525)是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但是,他既与 旨在复兴柏拉图主义的费奇诺不同,也与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等 量齐观的皮科不同,彭波那齐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直接产儿,并且他 把我们又引向亚里士多德。作为亚里士多德主义的杰出代表,彭波 那齐的出现证明了即便是在彼特拉克等人文主义的强大攻势下,亚里 士多德主义也并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彭波那齐在其《论灵魂不死》 (De Immortalitate Animae)一书中,反对柏拉图传统,并对阿拉伯注释 家阿维罗伊对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提出了批评,认为其偏离了亚里士多 德的真实思想,而他所要做的工作则是正本清源,回到亚里士多德。 不过,这几个哲学家对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态度让我们思 考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扬柏抑亚或者扬亚抑柏或者将二者一视同 仁在当时为什么成了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 的问题,除了反对或者维护经院哲学的需要,这种争论是否还有别的 意义?如果考虑到人文主义者与人文学科的相关性,亚里士多德主 义与逻辑学、自然哲学的相关性,那么这种分歧与近现代意义上的科 学与人文之争是否有某种共同之处?

二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关于灵魂问题的讨论

这个问题是文艺复兴时期柏拉图主义的代表和亚里士多德的代 表争论的主要问题之一。对这个问题的争论并非凌空蹈虚,而是有 很强的现实性。灵魂不死实际上是来世问题,而来世之所以重要,是 因为关涉到此世:如果灵魂有死,德行还是否可能?救赎还是否可 能?人的尊严还是否可能?鉴于这个问题的极端重要性,文艺复兴 时期的主要哲学家大都对这个问题作了专门的论述。下面就以作为 柏拉图主义的主要代表费奇诺和作为亚历山大主义的主要代表彭波 那齐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阐述双方在取向上的根本不同。

作为这种争论的一个背景,在此先简单地交代一下亚里士多德 的解释者阿维罗伊和亚历山大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分歧并非多余。 阿维罗伊认为,灵魂分为个别人的灵魂和所有人共同的灵魂,前者随着个人肉体的死亡而消失,后者可以离开身体而独立活动,因而前者 是寄生的,从而是有死的,后者是自主的,因而是不死的。不死的灵 魂是最高的灵魂或者说灵魂中最高的部分,它就是人类的理性或者 叫理性灵魂。而亚历山大及其追随者则走得更远,他们否认人的任 何灵魂不死,包括灵魂的理性部分。

这当然不能让柏拉图主义的追随者接受,在他们看来,要回答灵 魂死与不死的问题,必须回到柏拉图去,澄清由亚里士多德及其解释 者带来的混乱,只有这样,才能正确和完备地理解神圣的本原。费奇 诺的著作《柏拉图的神学》其副标题就是“论灵魂不死”,在该书中他 对柏拉图的灵魂不死学说从神学上进行了注释,并且把人的灵魂的 性质和作用问题作为他的宇宙论的一个环节加以阐述,他认为宇宙 的等级结构由上而下是上帝一天使一灵魂一天体一动物一植物一无 形状的原初物质,在这个宇宙结构中,人的灵魂是有形的物质世界和 神圣的非尘世世界之间的中间环节,应该在灵魂中去寻找万事万物 的普遍联系,它有上通下达的功能:一方面支配着物质和实体,另一 方面又能上升到天使和上帝。入的灵魂可以进行沉思(认识),正是 通过沉思活动,它得以离开人的肉体和身体之外的具体事物,进入无 形的纯粹的理智世界,这样,“从前某个时候从最高神圣统一派生出 来的全部存在的等级仿佛又回归这个神圣统一”①。在费奇诺看来, 上升到天使和上帝是人的灵魂的基本任务,在这种上升中,无形的东 西的实在性,观念的和上帝自身的实在性被发现和证实。如果取消 了这种可能性,人的全部生存就失去了意义,他就会沦为纯粹自然的 存在物;如果没有这种上升,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尊严就无从落实, 人就成了未能实现其最终目的的不幸存在物。

彭波那齐是经常被贴上亚历山大主义标签的人物,他最著名的 著作是 1516年完成的《论灵魂不死》,这部著作的出版在当时引起了 轩然大波,遭致许多哲学家和神学家的强烈反对。他在这部著作中

① 索柯洛夫:《文艺复兴时期哲学概论》,汤侠生译,第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3。

一一驳斥了当时在灵魂不死问题上流行的观点,首先是阿维罗伊的 观点。在彭波那齐看来,认为理智可以脱离肉体完全是无稽之谈,是 不符合我们的经验的,没有肉体提供的知觉和想像,人的理智就会一 无所知,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理智是不能与肉体分离的。彭波那齐 批驳的第二种观点是柏拉图的两种灵魂说。这种观点认为,每个人 都有两种灵魂,一种是不死的,一种是有死的。彭波那齐驳斥说,一 切思想和认识的主体只能有一个,在同一个人身上不可能区分出两 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灵魂。彭波那齐批判的第三种观点是托马斯·阿 奎那的。阿奎那认为,人的灵魂只有一个性质,是绝对不死的,只是 在某些方面是有死的。彭波那齐认为,这种观点虽然与《圣经》一致, 但是它未必在自然推理的范围内成立,同时也并不符合亚里士多德 的本意。第四观点正好与第三种观点相反,认为人的灵魂只有一种 本性,是绝对有死的,只是在某些方面不死。这正是他要维护的观点。 彭波那齐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来反对灵魂不死论,并不厌其烦地 对可能遭到的反驳一一进行了回应。彭波那齐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 地专注于这个问题?是出于纯粹的理论兴趣吗?是一种经院哲学的 继续吗?是一种智力游戏吗?似乎都不是。彭波那齐的出发点和归 宿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维护理性的自主性,而这种自主性,在 他看来,并不妨碍道德问题,并不妨碍善恶的奖惩。

作为一种信仰的灵魂不死是无法反驳的,它来自于《圣经》,但这 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得到理性的辩护。彭波那齐所要强调的是:没有 任何自然理由足以证明灵魂不死,这个问题在纯粹人的基础上是不 能确定的,它必须交给上帝解决。但是,如果坚持灵魂是有死的,立 即就可想到的一种反驳是:如果没有来世,此世的善恶如何得到评判 和报应?如果一切都在当下了结,如果对善恶没有最终的奖惩,人类 道德生活的动力和依据从何而来?没有灵魂不死的世界是一个没有 最后审判的世界,是一个抽调了绝对尺度的世界,从而是一个对人来 说丧失了追求的世界,又从而是一个一切都可能、一切都允许的世 界,上帝如果允许这样的世界存在,上帝如果对善恶听之任之,这样 的上帝还能否称得上是善良的?而上帝的善良是无可怀疑的,因此一切的如果似乎都不存在,反对灵魂不死的理由统统土崩瓦解。但 是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在彭波那齐看来,一个灵魂会死的世界仍 能够是一个有尺度和标准的世界,一个灵魂会死的世界仍能够是一 个道德的世界,因为一个灵魂会死的世界仍旧是一个有奖惩的世界。 彭波那齐的理由很简单:美德本身就是对美德的奖赏,而且是最重要 的奖赏;恶德本身就是对恶德的惩罚,而且是最严厉的惩罚。这种内 在的无法免除的奖赏和惩罚比任何外在的偶然的奖赏和惩罚更为根 本。同时,行善而并不期望奖赏,比起期望奖赏的善行,是更大的美 德,并且因为这种不抱期望而实际上得到了更大的报答。同样,没有 受到外在惩罚的恶行比受到了外在惩罚的恶行受到了更大的惩罚, 因为内在于罪恶本身的惩罚是比任何形式上的惩罚都要严厉得多。 最后,彭波那齐由此甚至进一步推出:那些断言灵魂有死的人比那些 断言灵魂不死的人更好地维护了美德的概念。

彭波那齐关于美德的理解似乎并不新鲜,我们在柏拉图的《理想 国》和斯多葛派的学说中可以读到几乎完全相同的论述。但是,彭波 那齐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在不损害宗教信仰的前提下有效地捍卫 了理性的自主性,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开了近代哲学的先声,这种贡献 应该得到充分的估量。当然,彭波那齐的思想由于其某种程度上的 二重真理论的色彩,不可避免地会遭到唯物主义者和天主教教会的 双重夹击,每一方都觉得他不够彻底,每一方都觉得他不是“自己 人”,但正是在这种夹缝中,彭波那齐却开辟了一条既不迷失在信仰 中又不堕落在俗世中,既不失掉对神圣之物的敬畏又不抗拒自然规 律的道路。这条道路在今天的唯物主义者看来虽然似乎还不是科学 的道路,但历史地看,它竟成为一条自由之路。我们可以以克利斯特 勒对他的大段评价作为有关他的这一部分的结束语,因为没有什么 评价比这种评价更中肯、更深刻的了:

彭波那齐属于这样一类思想家的行列,他们试图在理性与信 仰、哲学与神学之间划出一条清楚的界限,以便在自己的研究领域 中确立理性和哲学的自主权,而不为任何信仰的要求、任何不以理性为基础的主张所动摇。我们所有这些不仅在科学上而且在哲学 上都与理性有利害关系的人,是应该感谢上述观点,并热烈地接受 它的。如果我们抱有一种并非基于理性的信仰,那么,起码应同它 保持距离,以免它干扰理性的指导。如果我们没有这种信仰,至少 能够在理性的活动范围之外容忍其他人怀有这种信仰,并且认识到 不能容许在我们感到自由舒畅的区域之中让别的什么东西介入。 事实上存在着许多信仰,我们也许不能分享别人的信仰,别人也许 同样不能分享我们的信仰,我们甚至可以不赞同任何信仰。但是, 毫无例外,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分享理性及理性获得的成果,我们应 该关心的是,尽力扩大理性范围,决不允许缩小理性的作用。当然 我们的生活和我们个人本身,并不完全是由理性决定的,而且我们 越是深刻意识到这一点越是好。但是,理性是我们仅有的一种工 具,借助于它可以给我们在生于其中、死于其中并且在四面八方受 其包围的庞大黑暗的混沌世界中带来一线光明和秩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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