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在 13 世纪继续取得成功时,奥古斯丁主义 也迸发出了新的活力,经历了它的第二个春天。亚里士多德学说不 断增强的普遍化促进了圣奥古斯丁思想的复活。被亚里士多德学说 的胜利所困扰的神学家们开始从奥古斯丁的著作中寻找哲学灵感, 以抗衡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不过,成功的奥古斯丁主义和奥古斯丁 本人的学说并不完全一致,因为它是在一个新的土壤中成长起来的, 并吸收了亚里士多德、阿拉伯哲学家和犹太哲学家的营养。然而,奥 古斯丁还是在这种神学和哲学的新综合中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奥古斯丁的思想在13世纪的方济会中得到了复活。圣弗朗西斯 本来在创建修会之初无意于研究和教学,而是提倡苦修与躬身劳动。 然而环境和宗教的压力使他改变了初衷,转而也像道明会(多明我 会)那样致力于神学研究,并且把奥古斯丁的神学-哲学思想奉为主 臬。所以,方济会的神学被称为奥古斯丁主义神学。英国入黑尔斯 的亚历山大(Alexandre de Hales,1185—1245)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是 一个重要的人物。1236年他加入方济会的时候已经是巴黎的一位神 学教授了,而后作为方济会成员继续任教。他死后,按惯例指定一位 方济会成员担任他的教席。罗吉尔·培根曾描述的一部比一匹马还 重的《神学大全》,传统上归于他的名下。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圣托马 斯《神学大全》的先驱。然而,只是到了波纳文图拉才更准确地掌握 了奥古斯丁主义的精神,而且成功地适应了经院哲学的时代,是对奥 古斯丁的真正发展。历史上把他称为极端的奥古斯丁主义者。
波纳文图拉(Bonaventura)1221年生于意大利维泰博(Viterbe) 附近的巴尼奥里(Bagnorea),原名菲丹扎的约翰(Jean de Fidanza),童 年生病,诊断医治无效,然而圣弗朗西斯奇迹般地治好了他的病,还 称他是 Bona ventura(未来之宝),故得名“波纳文图拉”。他可能于 1238年加入小兄弟会。他在巴黎大学跟随黑尔斯的亚历山大听课, 后来称后者为教父和老师。1248年他获得了学士学位。1248—1258 年在巴黎大学任教,并获得了自亚历山大以来留给方济各会的教席。 1257年他和托马斯·阿奎那在同一天获得博士学位。1274年7月 15日逝世。1482年被封为圣徒,1587年获得“六翼天使博士”称号。 在神学-哲学史上,人们通常更多关注托马斯·阿奎那,而忽视波 纳文图拉,以致把后者看做是前者的补充或准备。这是因为人们没 有直面波纳文图拉的作品造成的。正如吉尔松说:要想研究并真正 理解圣波纳文图拉,第一个需要的条件就是直接面对他的作品,而不 是像过去常做的那样,把他的作品看做有幸充当圣托马斯在同时代 已完成了的思想的草图。①
圣波纳文图拉的理论实际上因其独有的精神气质而富有个性, 其理论是循着他有意识选择的道路而通向一个完全确定的目的,这 个目的就是上帝的爱,而引导我们通向上帝的路就是神学之路。哲 学应该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计划,循着前人的足迹,自愿地追随大师 们的理论,尤其是他的教父和老师黑尔斯的亚历山大。波纳文图拉 毫不犹豫地吸收一切能补充前人不足的新理论。正是这种精神激发 了他的主要著作《语录评注》(Commentaire des Sentences)及其他许多 论著和小册子,也激发了代表作《心向上帝的旅程》(Itinéraire de Pesprit vers Dien)的写作,在这本书中他的学说得到了详细的阐述。 正如其代表作的书名所表明的那样,波纳文图拉的学说试图给 出一条走向上帝的灵魂之路。在他看来,人的灵魂之所以产生就是 为了有一天能领会(理解)无限的善,即上帝,为了在上帝那里安息并
① 吉尔松:《中世纪哲学》,第439页,巴黎,帕约-里瓦热出版社,1999。
享有上帝的喜悦。灵魂总是朝向这个最高的目标,虽然灵魂在俗界 拥有不完善的知识,但这种知识却是确然可靠的,这就是信仰的知 识。没有什么别的知识能给我们带来如此深切的不可动摇的信心。 哲学所知的东西没有比信仰所信的东西更确然可靠。然而,启示真 理中的信仰却是哲学思辨的源泉。在理性足以决断的地方,没有信 仰的位置。而信仰则指向一个更高的、单凭理性无法决断的对象,并 且只有信仰了这一对象,理性才能理解这个对象。然而信仰这一对 象并不是通过理性,而是通过对这个对象的爱而使我们做出信仰的 行动。不过,在坚定和巩固信仰的实践活动中,也需要哲学的沉思, 因为通过爱而信的人需要获得信仰的理由。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人理 解了他所爱的东西更甜美的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哲学就源于 渴望享有信仰快乐的心灵的需要。
波纳文图拉认为,哲学和神学因其方法而彼此不同,但二者相辅 相成,是通向上帝的两个向导。在他看来,如果我们的路是正确的, 我们遵循的道路就是启示的光照的路,我们的全部生活只是对上帝 的朝圣。他的整个哲学可以归结为试图向我们表明这样的一个宇 宙,其中每个事物都向我们讲述着上帝,都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上帝 并邀请我们面向上帝。如果生活只是一种向上帝的朝圣,那么,感性 世界就是引导我们朝圣的路。路边的一切存在都是符号,向我们显 示了谜一样的神秘,但如果我们仔细端详,信仰借助于理性就能在不 同的文字下辨认出一个词,永远相同的一个词,永远一样的召唤,那 就是上帝。在这里,哲学与神学实际上是难解难分的。当波纳文图 拉强调哲学与神学在方法上的区别时,他实际上只是把哲学仅仅当 做一种论证的活动;而当他突出神学对信仰负有理解的使命时,他实 际上已把哲学的沉思功能转移给了神学。
在对《语录》评注的序言中,他说,神学的主题就是通过增加理性 推理把可信的转变为可理解的。和他同时代的人一样,他认为抽象 不会导致分离,理性和信仰的联结就是爱。人的灵魂注定要享受上 帝的无限的善,这种至善通过信仰不能被人清楚地掌握。对一个理 性的人,没有什么比理解他所坚信和深爱的东西是更值得渴求的。这样,由于神学产生于理解信仰的努力,一种新的理性的沉思就从中 产生出来。在这个意义上,神学与哲学似乎都是产生于对享有信仰 之快乐的渴望。
不过,神学的沉思发现自己面对着不同的对象。某些对象在论 证的开始必然要求信仰,所以它们超出了人的理性能力而只属于神 学沉思的领域。当出发点要么是信仰要么包含信仰的活动时,神学 家仍然需要利用哲学,但他的结论却与哲学无关。相反,当自然理性 能把握某个对象时,即使它可能是作为“可信的”对象给予人的,这个 对象作为和一切理性沉思对象一样的东西仍保持着“可理解的”形 式。总之,我们可以说,在波纳文图拉的心里,信仰领路而理性随从。 圣波纳文图拉的学说可以被描述为“通向上帝的灵魂之路”。它 教导人是怎样通过其他事物而走向上帝的。首先,把可感的世界视 为通向上帝之路;其次,把人视为被造物自然地向神圣的光和上帝开 放,而把上帝视为通过他的整个光向人显示自己。这种学说的神秘 主义倾向是很明显的。这表明,即使他在使用亚里士多德的语言时, 也努力最大限度地保留奥古斯丁和丹尼斯(Denis)的思想。他不是第 一个这样做的神学家,但他是以一个独特的、一致的系统方式这样做 的人。
通过考察上帝的被造物可以发现上帝,因为事物的真理在于它 们体现了最初的、最高的真理。在这些意义上,一切被造物都是迈向 上帝的路。被造物在某些方面与上帝相似,但是这种相似只能是一一 种忠诚的相似(像)。如果用一个专业性的词描述,可以说这是一种 “表达”的相像(似),就像说的话表达它的意义一样。从这个观点考 察,被我们叫做被造物的东西也就成了一种语言,整个宇宙只是一本 书,其中,三位一体在每一页都能读到。如果一个人被问到为什么上 帝用这种方案创造了世界,答案将非常简单:世界的存在没有别的原 因,它只是对上帝的表达。也即是说,上帝是世界存在的第一因。他 为了表达自身而创造了世界,上帝表达自身也是表达他对被造物的 爱。所以,如果人们学会把世界作为一本书来读,那么世界就是作者 的爱的提示者。
在从被造物通往上帝的历程中,有三个标志上升方向的阶段。 第一阶段在于发现感性世界里上帝的影子和痕迹;第二个阶段在于 在我们灵魂中寻找上帝的形象;第三个阶段超越了被造物并把我们 带进认识上帝、崇拜上帝的神秘快乐中。①
借助于上帝在事物中留下的痕迹去发现上帝,就是开始“走进了 上帝的道路”。波纳文图拉要求人们直接在运动中、在秩序中、在尺 度中、在事物的机制中感知上帝的在场,认为无论从什么开始,我们 都能达到上帝的存在。在波纳文图拉看来,对于一个净化了的心灵, 每个物体及其每个方面都透露着造物主神秘的存在(在场)。这就是 为什么《心向上帝的旅程》的一个重要使命就在于增强我们感知上帝 的视点,去除我们视线上的蒙蔽,以便当我们恍然大悟时,我们在任 何地方都能看见上帝。“事物的光辉向我们显示了他,如果我们不是 盲人,如果我们不是聋子,它们就会大声呼唤他,而且将唤醒我们。 实际上一个人在他的每一操作中不赞美上帝,他一定是哑了,不通过 他的很多迹象而认识第一原则,他就是傻子了。”②
然而这还是上升的一个层次,被造物身上呈现出来的所有这些 清晰性也仍然只是上帝的影子。相对于上帝通过给予我们的形象而 给予更决定性的证明而言,通过感性世界向我们作出的说明,只不过 是对我们的心灵的练习而已。通过在我们灵魂中寻找上帝,我们才 直接地转向了上帝自身;我们由此发现的不仅是影子、痕迹,而且是 上帝的形象。
我们的理智或灵魂与永恒的真理自身相通,我们自身里有自然 注入的上帝的形象。正如我们直接认识我们的灵魂和它的活动一 样,我们不借助外感觉就能认识上帝。如果人们在灵魂里没有上帝 存在的证据,那么这只能是我们这方面缺少反思的结果。由于感性
① 波纳文图拉:《心向上帝的旅程》,亨利·迪梅里译,第27、29页,巴黎,哲学图 书出版社,1978。参见《中世纪心灵之旅》,薄林译,华夏出版社,2003。 ② 波纳文图拉:《心向上帝的旅程》,亨利·迪梅里译,第43页,巴黎,哲学图书 出版社,1978。
事物与我们的各种欲望在上帝与我们之间有如一层纱幕,我们必须 通过反思,才能穿破这层纱幕而直接见证上帝,从而证明上帝。实际 上,如果欲念和感性事物没有在真理和我们之间安置一层面纱,证明 上帝存在就变得明显地无用了。显而易见,这样的一位神学家会欢 迎圣安瑟伦的本体论证明并且把它包含在自己的学说中。不过,能 向我们自己的心灵去见证上帝只是“心向上帝的旅程”的第二阶段。 我们必然能够超越“心向上帝的旅程”的第二阶段,而从神秘的静观 中追求神圣存在的不可言说的欢乐。这也就意味着越出语言和概念 的界限。但是,在跨越语言表达的限界时,我们也就离开了哲学。这 里,波纳图文拉说,我们必须很少地容许语言而保证一切事物都是上 帝的赠品,也就是圣灵的赠品。
通往上帝的旅程也是我们人类获得绝对确定的知识的历程。那 么,为什么人的理智能达到一个绝对确定的知识(certitudinalis cognition)呢?这也是波纳文图拉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所谓绝对确定的 知识有两个特点:关于被认识的客体,它是不变的;有关从事认识的 主体,它是永无过错的。然而,人既不是一个无过错的认识着的主 体,也不是他要达到的在本质上不变的客体。在波纳文图拉看来,如 果人的理智拥有确定性,那是因为神圣理念本身是不变的、可理解 的,并且能照亮人的理智。这个神圣理念并不会作为被看到的客体 出现,因为这个理念就是上帝自己,他的形象是我们所看不到的。我 们是在光中看见事物,但我们不能看见单纯的光本身。由于我们的 理智只是上帝理智的反映,且与肉体相结合,所以,它本身是模糊不 清的,只有在上帝的理智之光,也即神圣理念之光的照亮下,我们的 理智才能看清事物。也只有在神圣理念之光的照亮下,我们看到的 事物才是不变的、被完成的本质客体,而在此基础上有关它的知识才 是绝对确定的知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类能够拥有完整而绝对 的知识,只有上帝拥有这种知识。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一些有限的、 不完整的知识,虽然这些知识是清楚而确定的,但仍是不完整的,因 为它们并不是对神圣理念本身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