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典型的基督教哲学家：著述与影响 奥利金(Origen)大约生活于 212—253年间，大致相当于中国的
① 德尔图良：《论肉身复活》3。
三国时期。以王弼、何晏、郭象为代表的玄学，以及以曹氏父子为代 表的“建安文学”是其间的重要文化成就。
奥利金无疑是一位典型的基督教哲学家，他试图在希腊化思想 范畴下对基督教进行系统解释。在他之前的菲洛、亚历山大的克莱 门特已经这样做过。在说奥利金是对后来基督教思想发展具有重大 影响的伟大神学家(后来产生奥利金主义，在基督教思想界有很大争 议)时，也应看到，他的学说在许多点上是与基督教启示的基本含义 相背离的。“奥利金主义”也曾成为不符合东正教的各种思想流派的 开端。
奥利金生活上尊奉基督教禁欲主义，赤足，少眠，持斋，严格限制 自己的物质需要，甚至践行了福音书“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说法。① 他少年时代曾对哲学持否定态度，但后来这种态度逐渐发生改变。 在他的影响下，亚历山大里亚的教理学校大大扩展了教学范围，在宗 教学科外新开了许多世俗课程。“也有另一些学人来到奥利金这里， 他们从各处慕名而来，希望从他丰富的精神学识中得到满足。许多 异端分子和不少著名哲学家也热心地来听他的课，在他这里不仅学 习神的智慧，也学习神之外的智慧。对那些天赋很好的学生，奥利金 就把他们带入哲学的天地，教他们几何学、算数学和其他一些预先准 备好的课程，让他们了解各种哲学体系，给他们讲解哲学家们的著 作，对每部著作都说出自己的评论和观点，因此他被异教者认为是哲 学家。相反，对那些普通的和文化不高的学生，奥利金让他们研究通 常教育范围内的科学，说这些知识能帮他们更容易地理解和解释 圣经。”②
奥利金的人格和著作无论在生前还是在死后都深受尊重。他的 思想既成为正统基督教学说的根据，也成为某些异端学说的根据。 一方面，他的学说在公元 4世纪影响非常广泛，这是基督教神学的繁
①《新约·马太福音》19:12。 ② 优西比乌：《教会史》第6卷，第18章，转引自梅延多夫《教父神学导论》,第 105—106页，克林，“基督生活”基金会，2001。
荣时期，许多基督教思想家都援引他的作品；另一方面，对教会来说， 他的学说也造成了消极影响，产生了“奥利金主义”异端形式。在奥 利金去世近 300年之后，在543年君士坦丁堡地方会议上他被判为異 端分子而被开除教籍，10 年后这一判决得到了第5次大公会议的确 认，他的著作被宣布销毁。然而，奥利金学说的影响在基督教思想家 中并没有因此而完全消失，在晚近时期的某些西方基督教神学家和 东正教思想家中都可以看到奥利金思想的遗迹，19 世纪俄罗斯宗教 哲学家索洛维约夫(Bn.Coπobbeb)被称做“俄国的奥利金”。
奥利金的主要著作可分为解经、护教、神学和灵修四类。 《圣经》注解是奥利金思想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评注几乎 涉及了《圣经》各卷，可以分成三类：一是页边批注，二是布道文，三是 学术注解(对《雅歌》、《马太福音》和《约翰福音》、《罗马书》等的注解)。 奥利金《圣经》注释方面的著作首先是《六卷经文》(Hexapla),即他收 录的日约手抄本，共6卷，故此得名。第一卷是希伯来文的《圣经》手 抄本(马索拉抄本，Masora),第2卷是《圣经》的希腊文译本。其余四 卷是《圣经》的希腊文翻译。有的希腊文译本很少有人用，教会史家 优西比乌(Eusebius)说，奥利金从“黑暗角落里发现了它们”。第5卷 是对七十子译本的注解，奥利金明确认为这个译本不是唯一权威的 译本，所以作了许多注解，指出了它与希伯来文《圣经》的区别。奥利 金的解经工作是历史上对《圣经》进行批判研究的最早尝试。《六卷 经文》在几个世纪里都作为东方神学家的旧约百科辞典。奥利金对 《圣经》的解释利用了传统的亚历山大里亚方法——寓意解经法。 护教作品。奥利金的主要护教著作是《反塞尔修斯》(Against Celsus)。異教哲学家塞尔修斯(Celsus)著有反驳基督教的《真逻各 斯》(Hcmunnoe Cnoso),但没有保存下来，其全部内容现在已不得而 知。奥利金这篇著作具有特殊价值，因为其中保存了许多塞尔修斯 著作的引文。这样，我们可以从中着到公元3世纪基督徒与異教徒之 相互关系的生动图景。更有意思的是，塞尔修斯是一位嚴谨的非基 督徒思想家，但熟知基督教，对《圣经》深有研究，奥利金对他的反驳 代表了有学问的基督徒与異教学者之间最初的重大争论。
塞尔修斯的基本观点可以归结为以下两方面：第一，基督徒在礼 拜和哲学方面不如异教徒，因为基督徒在礼拜和哲学上的根据是犹 太教经典，塞尔修斯认为这一经典不具有普遍意义，是地方性的、蛮 族的、非哲学的；第二，塞尔修斯指责基督徒的大众性，说基督徒的学 说是每个人和所有人都能达到的，然而真正的哲学是一个贵族学科， 只有少数被拣选的人才能掌握。当然，塞尔修斯也赞同基督教的逻 各斯学说和基督教伦理学，他号召基督徒在保持对耶稣基督信仰的 同时融入罗马的多元化社会，他把耶稣基督看做行了许多完全令人 信服的神迹的魔法师。
争论的核心问题是偶像崇拜和对形象的敬拜问题。塞尔修斯写 道，虽然基督徒指责异教徒是粗俗的唯物主义，但他们自己则更糟 糕，因为他们崇拜妇女所生的、以人的形象显现于世界的神。异教徒 在给自己的诸神做雕像的时候，他们的这些雕像不是神，而只是神 像。这是历史上最早关于形象崇拜和宗教艺术的争论。
奥利金对基督教信仰、基督教教义和思想的系统论述集中在他 的大部头著作《论原理》(O nauane)一书中，这也是他最主要的神学作 品。此书是 220—230 年间在亚历山大里亚写成的，此时他已是一位 思想成熟的学者。《论原理》是给两类读者写的：第一是给信教的人， 他们希望深化自己关于基督教《圣经》和圣传的知识；第二是给不信 教的哲学家、异端分子甚至信仰的公开敌人。奥利金所论述的原理， 是指基督教的基本原理：上帝、世界、人和启示。该书的全文只留下 了卢廷(Pypuh)翻译的拉丁文译本，希腊文原文本只保留了少部分片 段。卢廷翻译《论原理》的时候正值已有些神学家对奥利金观点的正 统性产生严重怀疑的时代，因此他的翻译并不完全可信，他在许多地 方弱化甚至有意曲解了奥利金的思想。《论原理》一书包括四部：第 一部论述关于神的学说；第二部是宇宙论，是关于世界构成的学说； 第三部是关于人的学说；第四部论述基督教启示，包括《圣经》的哲 学、《圣经》解释原则等。
此外，奥利金关于三位一体的学说主要体现在《与赫拉克利特的 对话》(The Dialogue with Heraclides)一文中。此文也具有上述双重意义，在后来关于阿里乌派(Arians)的争论中，无论是异端分子，还 是支持尼西亚会议(Councils of Nicaea)的正教神父，都援引此书。奥 利金的《论祈祷》(On Prayer)和《主祷文注释》(KoMMeHraphi Ha MaNHTBy TocnOIHIO)属于灵修类作品。《论祈祷》成为在修道院范围 内广泛流传的经典文献，其中用新柏拉图主义范畴讨论了走向与神 合一的道路问题。
二宇宙论还是世界观?
奥利金的《论原理》是论述基督教世界观的，但又不是完全重复 《圣经》学说。从书名上(“原理”、“本原”是希腊哲学概念，不是《圣经》 概念)也可以看出这部书的意图具有双重性：既是建立自己的宇宙论 哲学体系，又是对《圣经》创世观的理论论证。
问题在于，希腊哲学宇宙论与《圣经》世界观并不一致，甚至有很 大不同，如何加以调和呢?这正是奥利金所要解决的难题。奥利金 在哲学上是新柏拉图主义者。对于柏拉图哲学来说，只有理念具有 永恒性和实在性，它不关心在时间中、历史中发生的东西，这类东西 不具有永恒性和终极实在性，因为时间只是永恒的影子。世界分为 两个部分，永恒的、实在的理念世界和暂时的、虚幻的经验世界。两 者的关系仿佛是二元的，一个是真的，一个是虚幻的，而且是断裂的， 没有中间的过渡，如果说有也只是实物和影子的关系。当然，新柏拉 图主义者也说从最高理念“太一”流溢出经验世界。但在《圣经》世界 观中，首先，上帝不是理念；而是活的人格神；其次，上帝和世界虽然 也有本质区别，但不是理念与现实的区别，二者的关系不是绝对断裂 的，为什么呢?因为二者之间首先是创造和受造的关系，世界和历史 是上帝的创造；其次，人和世界通过救赎而能与神重新合一。
那么,怎样调和希腊哲学宇宙观与《圣经》世界观的矛盾呢?奥 利金无疑是想为《圣经》作解释和证明的，但他的体系仍然具有很强 的哲学意味。上帝是永恒存在，不是任何时候“成为”创造者的，而是 从来就是创造者。造物世界在自己的观念存在上也是永恒的，没有 开端，但在其经验存在上不是永恒的。这与《圣经》上简单地说世界和历史有开端已经不同。世界是如何被创造的呢?上帝是绝对正义，正 义的上帝起初创造了平等的、完善的“理性造物”,按照柏拉图思想，完 善性是与灵性相联系的，所以这些起初的完善造物是一些灵性的存在 物，其生命在于直观上帝的本质和享受上帝的爱。但逐渐地，这些灵性 造物厌烦了对上帝本质的直观，具有了自由，于是开始脱离上帝而堕 落。它们越是脱离对上帝的直观，就越具有肉体性。结果是理性造物 失去了自己的灵性，具有了肉体性和各自不同的名字。这样就产生了 多样性的、不平等的物理世界。
这里也涉及了神义论问题。可见的、不平等的经验世界不是上 帝创造的，上帝没有把人、动物和其他东西创造成有些是善的有些是 恶的，有些是美的有些是丑的，有些是有益的有些是完全无用的。上 帝是绝对正义的，不可能成为不平等的根源。多样性、世界之恶和不 平等的根源不在于上帝，术在于被造物的原初本性，而在于被造物的 自由。这里，这个自由概念与现代使用的有所不同，似乎是贬义的， 接近于“自以为是”、“为所欲为”的含义。
这样，在奥利金体系中，创世可以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是永恒 的层次，在这一层次上物质还不存在，或者说它们还不具有独立的实 在性，是弥散的、看不见的，有的只是灵性的实在；第二层次，发生了 灵性的“堕落”,物质是灵性存在物堕落的结果，仿佛是灵的凝聚、浓 缩。第一个基本的创世活动是在时间之外、在永恒性中进行的。上 帝永远在创造，他在本性上是创造者，他不能不创造，在这个意义上 也可以说他不能脱离受造物，不先验于受造物。第二个“创造”是堕 落(与前面似乎矛盾，堕落是脱离上帝，是自由造成的，不应是上帝创 造),是在时间中进行的。
上帝创造的众灵，作为受造物，从上帝那里获得了开端，因此也 像一切有始有终的东西一样，按其本性来说是可变的。它们可以接 近神也可以远离神，众灵远离神或发生堕落，是它们走向多样化的开 始。对创造之初的统一性与一致性的脱离，是“我们世界的多样性” 的原因。但这不是上帝的错，因为上帝所造的众灵是自己脱离的，也 就是自己选择了不同程度的堕落。在有多样性的地方，也就有了物质。众灵是无身体的，但“世界的多样性不可能没有身体而存在”。只 有圣父、圣子、圣灵可以无身体而存在。物质是上帝从虚无中创造出 来的，这样就形成了统一世界的多样状态。
三三位一体与拯救论
奥利金已经提出了神的统一性和神的三个位格之间的关系问 题。他第一个使用了圣父与圣子具有“同一本质”(homoousia)这个非 《圣经》的术语。这个概念后来被写进了《尼西亚-君士坦丁堡信经》 (Nicene-Constantinople Creed)。
神是一种内在力量、潜在能量，就像火内部的光。从这一内在力 量或万物的潜能中出现了某种另外的东西，就像火向外发出的光。 这样，内在能量成为客观的能量，“第一力量”变成“第二力量”。更简 单地说，圣父是完全不可分的、绝对统一的能量或潜能，圣子是神的 能量所造成的现实。如何理解圣子既是圣父所“诞生”的又是永恒的 神呢?奥利金认为，圣父诞生圣子不是在时间中，诞生的含义“不是 如此，仿佛圣子从前不存在一样”,而是这样：圣父是圣子的本原和源 泉。圣父不是在某个时候“诞生”了圣子，而是永远诞生着，圣子与圣 父一样是永恒的。奥利金说出了那句名言：“从来没有过没有他(基 督)的时候。”“但在把圣父称做圣子的源泉的时候，不能理解为圣子 是圣父的某种物质的流溢，像诺斯替主义者那样；也不能理解为物质- 空间上的分解，像德尔图良那样。”①神的本质是不可分的、非物质的。 “神的本质是一，而我们的救主则是为了多而成为多”。神通过圣子 创造世界。圣子在本质上高于全部受造物，圣子不是神“从虚无中” 创造的。在这个意义上圣子不是受造物。但有时奥利金也把圣子说 成是从属于圣父的受造物，在受造物的意义上说明圣子的作用。显 然，奥利金没有像后来的基督教创世论那样严格划分“诞生”和“受 造”之间的界限。总之，奥利金“在神的位格之间的关系问题面前停
① 参见列夫·卡尔萨文《教父与教会圣师》,第68页，莫斯科大学出版社，1994。
留在犹豫不决状态”①,这为后来的争论留下许多问题和隐患。 拯救论在奥利金体系中占重要地位。基督教人论的基本思想是 原罪-赎罪-拯救的过程。但在基督教思想史上对拯救的理解颇有不 同。经院哲学家安瑟伦(Anselm)曾写过《神为何化身为人》(Cur Deus Homo),论述了拯救是通过基督的十字架之死而赎了人类的罪。 从此拯救和赎罪相联系甚至被等同起来，有时简称“救赎”,于是拯救 具有法律性、消极性。但在早期教父那里，拯救不完全等于赎罪，教 父的人论不是从原罪开始的，而是从堕落前的亚当开始的。人的原 初本质也是无罪状态，人和神是一种内在关系，入可以直接观照神， 与神合一。奥利金对拯救的理解就是人复归于直观上帝的原初状 态。这个状态是基督教信仰的目的，也是苦修生活的目的。
拯救是如何实现的呢?按照奥利金的观点，有一个“理性的受造 物”,他没有厌烦对上帝的直观，因此没有发生堕落和遭到堕落的后 果，这个人就是耶稣基督。我们注意到，这里基督被说成“理性受造 物”是与基督教教义有矛盾的，教义里明确地说基督是受生而非被 造。但如前文所述，在论及神的三位一体关系时，奥利金也强调基督 是“诞生”的，不是受造物。基督没有像其他理性受造物那样滥用自 己的自由，他完全献身于对上帝的爱，保持了自己原初的统一，作为 上帝之道的造物代表。他首先的存在方式是人的灵魂，然后，神之子 在这一灵魂里，在指定的时间成为世间肉身。在奥利金体系里道成 肉身是间接的。基督的拯救作用主要不是代为赎罪的作用，而是教 育作用。通过教导使造物不滥用自由，逐步使这个世界恢复与至善 的原初统一，回归对神的本质的直接观照。
奥利金拯救论中包含着人的最终拯救和人的自由的矛盾。他一 方面确认理性造物最终将回到与创造者的统一，这样人似乎应该没 有自由；但另一方面，他又维护理性造物的自由。这样造成的结果是 历史过程的循环往复：理性造物滥用自由，导致堕落，然后通过基督
① 参见吉尔松《中世纪哲学：从教父学源头到14世纪》,第43页，莫斯科，共和 国出版社，2004。
教导限制自由，然后得救，但他们仍有自由。自由必然带来新的堕 落，然后是新一轮的拯救，如此循环往复。
理性造物犯罪，按照自己犯罪的大小而程度不同地从自己 原初的状态堕落，他们必受身体的惩罚；但当他们得到净化，他 们又重新上升到了原初的状态，完全摆脱了罪和身体。然后是 第二次、第三次，或很多次地身体受罚。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