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恩格斯发表了《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在德国古典哲学实际上已经终结了近五十年后,回过头来重新回顾了这场哲学运动。
在第一段中,恩格斯高度评价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政治意义:“正象在18世纪的法国一样,在19世纪的德国,哲学革命也作了政治崩溃的前导。”1恩格斯列举了黑格尔关于“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一著名命题,来说明在哲学的晦涩的言辞后面所包含的革命意义:在发展的进程之中,一切现实的东西都会失去自己的必然性,成为不合理的,而一切在人们头脑中合理的东西,都注定要成为现实的,所以,凡是现存的,都是应当灭亡的。
恩格斯进一步指出:
黑格尔哲学(我们在这里只限于考察这种作为从康德以来的整个运动的完成的哲学)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正是在于它彻底否定了关于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哲学所应当认识的真理,在黑格尔看来,不再是一堆现成的、一经发现就只要熟读死记的教条了;现在,真理是在认识过程本身中,在科学的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而科学从认识的较低阶段向越来越高的阶段上升,但是永远不能通过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达到这样一点,在这一点上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除了袖手一旁惊愕地望着这个已经获得的绝对真理,就再也无事可做了。在哲学认识的领域是如此,在任何其他的认识领域以及在实践行动的领域也是如此。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 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这种辩证哲学推翻了一切关于最终的绝对真理和与之相应的绝对的人类状态的观念。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终的东西、绝对的东西、神圣的东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暂时性;在它面前,除了生成和灭亡的不断过程、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过程,什么都不存在。2
按照恩格斯的看法,黑格尔哲学的成就在于,他的体系包含了以前任何体系所不可比拟的巨大领域,他在这些领域中发展了令人惊奇的丰富思想,并力求指出贯穿于其中的发展线索。辩证的发展观是恩格斯对黑格尔哲学赞赏有加的东西。
恩格斯指出,在黑格尔之后,理论的重心向实践偏转,当时有实践意义的东西只有两个:宗教和政治。政治在当时还是一个荆棘丛生的领域,所以主要的斗争就转为反宗教的斗争,从1840年起,这也是间接的政治斗争。这首先是由青年黑格尔派进行的,1835年的施特劳斯的《耶稣传》是头一个推动力,后来布鲁诺·鲍威尔又把福音神话的产生归于作者的虚构,由此产生的问题是,在世界历史中起决定作用的力量是“实体”还是“自我意识”。最后是施蒂纳,他是现代无政府主义的先知,他用至上的“唯一者”压倒了至上的“自我意识”。恩格斯认为,这场宗教斗争的另一个积极成果,就是促使大批最坚决的青年黑格尔分子返回到英国和法国的唯物主义。他们面临与自己的学派体系的冲突,因为唯物主义把自然界看做唯一现实的东西,而在黑格尔那里,观念是本原的,自然界是派生的。这时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出版了,它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自然界是不依赖任何哲学而存在的;它是我们人类(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产物)赖以生长的基础;在自然界和人以外不存在任何东西,我们的宗教幻想所创造出来的那些最高存在物只是我们自己的本质的虚幻反映。”3费尔巴哈起到了解放思想的作用。但是,他也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用夸张的纯文学笔调赢得读者,二是对“爱”的过度崇拜。费尔巴哈突破了黑格尔的体系,但并没有批判性地“扬弃”它,而是把它抛弃在一旁。应该批判地消灭黑格尔哲学的形式, 但是要救出通过这个形式所获得的新内容,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任务。1848年的革命毫不客气地把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都撇在一旁。
这是恩格斯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经典论述,在 20世纪80年代以 前,我国哲学界基本上根据这一论述来评价德国古典哲学。西方学 者除了对恩格斯关于黑格尔体系中的形式与内容或体系与方法能否 分开,还有是否能把辩证法归结为关于发展的普遍规律等说法存在 异议外,也基本上认可恩格斯的这段总结。
在第二、三节中,恩格斯主要是评价费尔巴哈哲学。他认为: 费尔巴哈的发展进程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诚然,他从来不 是完全正统的黑格尔主义者)走向唯物主义的发展进程,这一发 展使他在一定阶段上同自己的这位先驱者的唯心主义体系完全 决裂了。他势所必然地终于认识到,黑格尔的“绝对观念”之先 于世界的存在,在世界之前就有的“逻辑范畴的预先存在”,不外 是对世界之外的造物主的信仰的虚幻残余;我们自己所属的物质的、可以感知的世界,是唯一现实的;而我们的意识和思维,不 论它看起来是多么超感觉的,总是物质的、肉体的器官即人脑的 产物。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只是物质的最高产物。这 自然是纯粹的唯物主义。4
当然,由于当时人们对唯物主义的误解,特别是18世纪的机械唯物主义和后来庸俗唯物主义的流行,使得费尔巴哈不敢理直气壮地使用唯物主义这个词,并小心翼翼地与其他唯物主义划清界限。恩格斯指出,在宗教哲学和伦理学领域,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就显露出来了,他不希望废除宗教,而是用“爱”来改善宗教,并且使哲学溶化在宗教中。恩格斯说:
在这里,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就在于:他不是抛开对某种在他看来也已成为过去的特殊宗教的回忆,直截了当地按照本来面貌看待人们彼此间以相互倾慕为基础的关系,即性爱、友谊、同情、舍己精神等等,而是断言这些关系只有在用宗教名义使之神圣化以后才会获得自己的完整的意义。5
在人与人的现实关系中,费尔巴哈只看到了道德这一个方面,他的哲学要从人出发,但他理解的人始终是抽象的、毫无差别的人。与黑格尔的伦理学相比,费尔巴哈的道德观严重缺乏现实性。“对己以合理 的自我节制,对人以爱(又是爱!),这就是费尔巴哈的道德的基本准则,其他一切准则都是从中引申出来的。”6爱的原则是极端抽象的,因而在现实面前是软弱无力的。
恩格斯认为,费尔巴哈提出了唯物主义的理论,但这一理论并没有产生积极的成果,原因就在于他“不能找到从他自己所极端憎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7。费尔巴哈没有走完的这一步路,终于由马克思接着走了下去,马克思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替代了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这就是马克思1845年在《神圣家族》一书中所进行的工作。
在第四段,恩格斯阐述了马克思哲学变革的主要成果。他认为,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包括费尔巴哈,就他们没有离开哲学的基础这一点来说,都是黑格尔哲学的后代。而在黑格尔学派解体的过程中,唯一产生了真实结果的派别就是马克思。首先,马克思返回到唯物主义的观点。“这就是说,人们在理解现实世界(自然界和历史)时,按照它本身在每一个不以先入为主的唯心主义怪想来对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现的那样来理解;他们决意毫不怜惜地抛弃一切同事实(从事实本身的联系而不是从幻想的联系来把握的事实)不相符合的唯心主义怪想。”8其次,马克思批判性地继承和改造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把辩证法归结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使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成为现实世界的辩证运动的自觉的反映。这就恢复了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方面。世界被看做一个发展过程的集合体,所有东西都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
恩格斯指出,由于新的发展观的确立,再加上自然科学的巨大进步,人类在自然界和社会历史方面都取得了进一步的成就。自然科学用经验事实取代了以前的自然哲学所作的臆想和预测,自然哲学最终被清除了。在人类社会领域,人们也在努力去发现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探究社会发展的真正动机。在社会领域内,表面上看来是偶然性起作用的地方,实际也受必然性的支配。在社会领域中活动的是人,人通过有意识的、经过深思熟虑或凭激情而激发的行动,追求实现一定的目的。旧唯物主义以行动的动机来判断一切,把历史人物简单地分为君子和小人,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历史哲学却从哲学的意识形态里寻找历史的动因。马克思的历史观在群众、民族、阶级的整体行动中,在持久的引起伟大历史变迁的行动中寻找历史的动因。恩格斯指出:
一切政治斗争都是阶级斗争,而任何争取解放的阶级斗争,尽管它必然地具有政治的形式(因为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归根到底都是围绕着经济解放进行的。因此,至少在这里, 国家,政治制度是从属的东西,而市民社会,经济关系的领域是决定性的因素。9
但是,国家一旦成了面对社会的独立力量,就会产生新的意识形态,它们与经济的联系消失了。法律成为完全独立的东西。哲学和宗教是更加远离物质基础的意识形态,但它们与自己的物质存在条件的联系却是不容否认的,例如德国的宗教改革和法国的加尔文教少数派被镇压,宗教中传统材料所发生的变化是由造成这种变化的人们的阶级关系即经济关系引起的。
最后,恩格斯认为,由于辩证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确立,哲学就被从自然界和历史中驱逐出去,在哲学中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就是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即逻辑和辩证法。但是,在这一百多年后的哲学实际上并没有按恩格斯所预测的那样发展。哲学退出了某些领域,但又随着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新进展扩充了新的领域;对逻辑和思维问题的研究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或部门;即使在自然界,哲学也不是无事可做,更何况在社会历史领域,哲学为人们的生活提供思维定向或精神导航。
我们将恩格斯的这篇文章,作为本书的总结,因为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19世纪80年代前后,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看法和评价。但是,时代在发展,其中的有些结论已经被时代置于身后。所以我们在解读它时,要联系上下文全面地体会,决不可将其中的个别字句与原文脱离开来,使之成为不可讨论的教条。这样,我们的思想才能有所前进,我们的视域才能更开阔。
值得指出的是,在学院内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并没有完全停滞。康德、费希特各有自己的追随者,他们在一定范围内继续着先验哲学。弗里斯算得上半个康德主义者;费希特的儿子出版了他的遗著,引起人们对古典哲学早期阶段所讨论的问题的注意;叔本华也在称颂康德。所以新康德主义的兴起也是在多年的理论积累后,才猛然喷发的。仍活着的谢林此时已经转变了自己过去的立场,由于他的同一哲学和否定哲学之间存在一定的沟壑,所以继承他的学说让人颇费思量,面临非此即彼的选择。黑格尔哲学虽然失去至尊地位,但在有些大学里还有听众和市场,他的追随者们仍在寻找其中有用的、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东西,如他的历史主义观点和对哲学史的理解等,在此基础上才有了70年代的“黑格尔哲学复兴”,然后在20世纪初又产生了新黑格尔主义,虽然新黑格尔主义把黑格尔研究基本上引向一个错误方向。
19世纪后半叶,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思想潮流,它们的共同之点,就是想在古典哲学之后,开创哲学的新局面。形而上学的问题退居它们的视野之外,认识论、价值观、生命体验、悲剧意识等东西进入它们的关注范围。于是有了实证主义和经验派的活动,有了叔本华对意志和表象的推崇,有了尼采对形而上学的反叛。当然,也有新康德主义和新黑格尔主义力图重新恢复正统哲学权威的活动,他们表面上复古,实际上是在价值观、美学等领域走新路。这些人是古典哲学和现代哲学之间承上启下的一代,狄尔泰应该是其中的标志性人物,一方面,他想继承和发展古典哲学,他的哲学史著作的价值是不可低估的;另一方面,他注重人的生命体验,注重历史对人的影响,想在精神科学中重建历史世界,这就开辟了新的哲学视域。现代哲学的许多思想萌芽是从狄尔泰开始的,所以德国的哲学史往往将狄尔泰哲学作为古典哲学的终结和现代哲学的开篇。
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它的传统是德国民族的伟大精神遗产,从来就没有完全中断过。今天,它仍是大学讲坛、专业杂志、学术研究会的重要话题。2004年,德国人隆重纪念了康德逝世 200 周年。可以说,德国哲学任何时候都是在保持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站在巨入的肩膀上要比自己凭空创造思想更重要。 再回首,我们将荷尔德林的这首诗献给这个产生了思想巨匠的年代:
德国人的歌
呵,各族人民的神圣的心脏,呵,祖国!
你象沉默的母亲大地一样忍受一切,
受尽误解,虽然那些异国的人们
已经从你的深处取得最珍贵的宝藏。
他们从你这儿取得了思想和精神的收获,
他们喜爱采摘葡萄,可是他们笑骂你,
说你是奇形怪状的葡萄树,因此你
踌躇而粗野地在大地上徘徊犹豫。
你,崇高的比较严峻的天才的国土!
你,爱之国土!我虽然是你的子民,
可是常常禁不住流泪愤怒,因为你
总是这样怯懦地否定你自己的精神。
可是你并不把你的无数美景秘不示我;
我常常高高地站在巍峨的山峰之上,
站在你的空中瞧着你,眺望着
绵延在辽阔的花园里的一片碧绿。
我沿着你的大河散步,想着你的一切,
就在这时,我听到夜莺在柳荫之中
唱着它的歌儿,水波是那样平静,
好象在朦胧幽暗的谷中流连。
我看到在你的河岸旁有许多繁荣的城市
高贵的城市,人们在工场里默默地勤劳不息,
那儿的学术空气非常浓厚,你的太阳
温柔地照耀着艺术家们使庄严肃穆。
你可认识密涅尔娃的子民?他们早就
选择橄榄树做自己的爱物,你认识他们?
雅典人的精神,那种圣洁的精神,
到如今依然沉静地存在,影响世人。
尽管柏拉图的虔诚的花园,在沉静的河边,
已经不再繁盛,只剩得一个贫困的男子,
在耕耘着英雄的荒坟,黑夜的鸟儿
停在废墟的圆柱上怯惧地唱着悲歌。
呵,神圣的森林!呵,阿提喀!神是否
也用他那可怕的电光击中了你,这样快?
那种火焰,鼓舞起你的精神的那种火焰,
是否匆促地脱离了你,升入了太空?
可是,你的天才,就象春光一样,漫游着
一处一处的国土。而我们?我们
那些青年,其中有没有一个能不把
胸中的预感,胸中的哑谜秘而不宣?
请感激德国的妇人们!她们为我们
保持了神像所具有的亲切的精神,
每天每日,温柔的澄明的和平
给我们把千头万绪的乱麻重新理好。
上帝所赐的、象我们古代诗人那样的
亲切而度诚的诗人,他们而今安在,
象我们的哲人那样的冷静而勇敢、
不能用金钱收买的哲人又往何处去寻?
如今!凭着你的高贵,我的祖国,让我给你
起上一个新的名字,最成熟的时代之果!
在所有的诗神之中你是唯一的诗神,
乌拉尼亚!我向你致敬!
你还在踌躇不语,你在设想一件欢乐的工作,
你在设想一个由你创制的新的创造物,
象你自己一样的独一无二,它也
象你一样,由爱产生,而且善良。
你的提洛斯在哪里,你的奥林匹亚在哪里,
在最欢乐的节日,我们大家往哪儿去聚会?
可是,你给你的不朽的子民早就
准备好的一切,叫你的子民怎样猜中?10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4页,人民出版社,1995。 ↩︎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6—217页,人民出版社,1995。 ↩︎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22页,人民出版社,1995。 ↩︎
- 同上书第4卷,第 227 页。 ↩︎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34页,人民出版社,1995。 ↩︎
- 同上书第4卷,第238页。 ↩︎
- 同上书第4卷,第 240页。 ↩︎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42页,人民出版社,1995。 ↩︎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51页,入民出版社,1995。 ↩︎
- 歌德等:《德国诗选》,钱春绮译,164—16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