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黑格尔派为什么首先在宗教问题上向黑格尔发难?批判宗 教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紧迫意义何在?施特劳斯的一番话可能对这 些疑问有所启迪,他说:
对于神学来说,揭开本世纪四十年代序幕的那些日子是美 好的、充满希望的和平日子。现代哲学的鼻祖的旧预言看来不 仅要在哲学和一般宗教的原始关系上实现,而且特别要在哲学 和基督教的原始关系上实现。哲学和宗教之间的长期不和似乎 通过两家的结亲而提出了一个幸福的目的,而黑格尔体系就被 宣告为和平和希望的产儿。有了它,一种新的秩序就开始了,在 这个新的时代,狼应该住在羔羊旁边,豹应该躺在山羊旁边,哲 学,这个骄傲的女英雄,恭顺地接受了洗礼,并按基督教信条立 誓忏悔,为此信仰方面毫不犹豫地发给哲学以完全合乎基督教 精神的证明,并竭诚地把哲学介绍给教区,希惠予接待。现在神 学青年放心大胆地让怀疑这条毒蛇在他的头上和胸前乱爬,他 肯定有符咒去驱逐它。甚至在热心的正统的信仰者中间,人们 也看到了从哲学家的训练场和武器库中借用来的用语和武器。 当然,殷勤的信仰为了使自己获得更多的安宁而指望哲学更大 量地赞同上帝的话的这种奢望是幼稚的。信仰的下述供认也是 可疑的,即它在自己的调解活动中经常怀疑自己有没有违反哲 学学说的意思和意志而把它引进自己的领域里来;整个关系的 勉强性的迹象最后表现为呼吸困难,高谈哲理的信教者在思想
① 参见 B.A.马列宁、B.H.申卡鲁克《黑格尔左派分析》,曾盛林译,沈真校,第 198—20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
的新鲜的山区空气中从来没有完全失去这种感觉。但是,感到 更困难的是和信仰一致的知识方面,而不是和知识一致的信仰 方面。如果人们真的看到,按照预言,有些绵羊睡在狼身旁,甚 至个别所谓的狮子令人惊奇地进化到能吃草的地步,那么另外 的只是假装被驯服了的狮子,却张牙舞爪,渴望着寻求更好的食 物。在黑格尔原则的基础上不朽的要求被提出来了;福音故事, 以及《旧约全书》的比以前大得不可比拟的一部分被当作神话来 看待:不管由此在同信仰的谈判中声誉扫地的哲学多么积极地 替自己洗刷,说它根本没有干过这种丑事,对它还是不能阻止, 所有各方都指出它是它认为必须予以否认的那些孩子的真正母 亲。在一定范围内结成的联盟更不可能在一方面是知识,另一 方面在信仰的广泛范围内期望得到承认。不仅《福音派教会报》 继续坚持其反对最新哲学的做法,并且劝告联合起来的信教者 赶紧从一个对灵魂非常危险的联盟中脱身出来,越快越好,而且 甚至公正的、深受现代教育熏陶的内安德尔在他的每篇序言中 也都要写一封新的摈弃哲学的信。另一方面那些还是从康德和 费希特那里接受了哲学教育的人,牢记在这些领导者领导下对 教会信仰所进行的斗争,对黑格尔学派单方面取得的和平和让 步(通过这些让步买到了这种和平)摇头表示怀疑;与此相反,新 慕尼黑学派连同那些自诩为凌驾于黑格尔之上的人,则出于一 种当然会使哲学家们感到惊讶的原因而不承认那个和平,因为 人们在这里向信仰提出了过于苛刻的条件。因此已发生的事情 是必定要发生的。当那些否定性的批判著作刚刚从占统治地位 的哲学学派内部出现,早就在期待这个时机的教徒就大声喊叫 起来: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紧接着这种对反基督教者 进行神的审判的号召及其在《福音派教会报》上的微弱反应之 后,从哈雷新教徒方面立即出现了世俗政府反对否认上帝和基 督、危害道德和国家的黑格尔帮的公告。但是,这个时期哲学在 自己方面也开始反抗了。黑格尔学派分裂为左右两派;当右派 同科学和时代的精神发展显然愈来愈失去联系时,从极左派方面很快就传来了好几种声音,说什么黑格尔在哲学和基督教之 间倡导的和平从原则上来看是不妥的;所有宗教的思辨都是欺 骗和谎言;一种基督教的因而是有局限性的哲学是和作为普遍 科学的哲学的概念相矛盾的荒诞不经的东西。超越信仰和知识 的对立,在早期黑格尔学派中是不言而喻的事,这种信仰和知识 的对立又出现了,好象它从未消失一样。①
青年黑格尔派在宗教问题上的争论围绕三大题目进行,即灵魂 不朽(Unsterblichkeit der Seele)、上帝的人格性(Perses)和基督教教会关于耶稣的学说(Christologie)。
1830年,费尔巴哈匿名发表了《论死与不死》的文章。他认为,个 人作为一个感性存在的实体,不可能是超自然的,因此个人的生命是 短暂的,是必然要走向死亡的。人的灵魂也不是某种有形体的东西, 而是一种非物质的、纯粹的生命活动。人的身体死亡了,人的灵魂也 随之被抛弃了,正所谓“人死神灭”。但是,人类作为精神上和道德上 的实体,是永恒的、不死的。因此,费尔巴哈主张重视现世的世俗生 活。他说: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消除人类由来已久的关于彼岸和此 岸的矛盾心理,以使人类能全心全意地把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现 世和现在;因为只有这样专心致志于现实世界才能产生新生活, 伟人,产生伟大的思想和事业。“新宗教”应该规定,它所要求的 不是不灭的个性,而是能干的身心健康的人。②
在费尔巴哈看来,个人不死的想法代表了自私自利的虚荣心的愿望,
① 转引自黄楠森、庄福龄主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学资料选编》上册,第113一 115页。
②《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第227—22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 店,1959。
人应该通过对死亡必将到来的意识,寻找一种新的、本质的生活。 由于费尔巴哈当时还处在一个较低的反思层面上,因此《论死与 不死》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它对灵魂不死的否定态度,却引起当 局的不满,费尔巴哈为此不得不辞去大学的教职。1831年,谢林的学 生布拉歇(Blasche)发表了《哲学的不朽理论》,虽然没有什么影响,但 显示了这个问题在当时变得多么的紧迫。这场辩论的真正发动者是 瑞西特(F.Richter,1802—1848),他在《关于最终的东西的理论》 (1833)和经过通俗化加工的《新的不朽理论》(1833)的作品中指出,不 论是在黑格尔那里还是在他的追随者那里,都找不到关于个人不死 的证明。这引起了黑格尔学生们的愤怒。格歇尔列举了三种不朽性 的证明,米希勒和罗森克朗茨也都认为,在永恒的理念的知识中,上 帝和人的统一性使自己不断得到实现,彼岸世界不断过渡到此岸世 界。论战各方在理论上并没有争个水落石出,但是这个问题后来却 演化成了关于行动的世俗哲学,成了世俗社会变革的纲领,政治运动 取代了哲学思辨的地位。①
上帝的人格性是神学的基础信条,是传统基督教所不容怀疑的。 这场争论的中心人物是夏勒(J.Schaller,1810—1868),他回击关于黑 格尔把上帝等同于世界过程因而是泛神论者的指责,坚持认为黑格 尔把上帝理解为个人,黑格尔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不仅把绝对的东西 认识为实体和无差别,而且认识为常胜的主体,同时又克服了空虚的 主观性的极端。这场争论的最后结果是,如何理解黑格尔已经并不 重要,对于右翼的批评者来说,重要的是和基督教的教条保持一致, 而对于左翼批评者来说,使泛神论合法化才是最重要的。
关于耶稣基督的争论也由来已久。在基督教文献中,直至《圣 经·新约》的四大福音书才有关于耶稣的记载,按基督教信条的理 解,他有从降生到在人间传道、治病、创造奇迹、受难然后重新升天的 历史,他既是人,又是神。由于历史文献的混乱,中世纪以来,基督教
① 参见瓦斯泽克《黑格尔学派》,载于费策尔、明克勒主编《政治理念手册》第 4 卷。
各教派对耶稣生平及其和上帝的关系的解释并不一致。此外,对耶 稣的理解还涉及到对“三位一体”这个基督教的核心教义的理解。因 此自启蒙运动以来,当宗教的权威开始动摇时,人们也开始对耶稣这 个历史人物进行科学研究,当然也包括对四大福音书的内容进行考 察。18世纪,英国的自然神论者和德国的自然神论者赖马鲁斯(H. S. Reimarus,1694—1768)首先对教会的教条主义理解提出了批评。 赖马鲁斯认为,耶稣不过是一个满脑子充满了救世主幻想的凡人,所 谓耶稣复活之说,是他的门徒所为。总之,赖马鲁斯否认了除创世之 外的任何奇迹。后来又有许多“耶稣传”之类的作品问世,作者们根 据自己的需要和理解,把耶稣装扮成各种不同的人物,例如黑格尔就 写过《耶稣传》,耶稣被塑造成人类道德的教师,像康德那样说话。施 特劳斯在他的《耶稣传》中也提到了当时流行的保罗斯、哈斯(Hase) 和施莱尔马赫三人研究耶稣的著作。不过,当时还是基本上承认耶 稣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所以施特劳斯的功绩就在于,他彻底否认了 耶稣的历史存在,指出耶稣并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圣经》讲述 的神话,它是根据上帝与人的统一性的理念所塑造的。这种统一性 的理念不可能在某个个体中,而只能在入类的发展中才能得到实现, 添加到耶稣身上的全部“谓词”不过是人的本质的规定性。布鲁诺· 鲍威尔则从语言文字方面研究福音书,他超出了施特劳斯认为耶稣 是神话传说的立场,指出四大福音书和耶稣都与人的自我意识相关。 综合当时的宗教批判,我们可以看到这样几个鲜明特征:第一, 虽然大家政见不太相同,但都把批判宗教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尽 管德国由马丁·路德进行了宗教改革,但新教只是用新的教条代替 了旧的说教,新教的教会和国家联合起来,仍旧压制人民,反对思想 自由,所以它并没有把自己所提倡的自由解释《圣经》、注重个人内心 信仰等原则贯彻到底,这引起许多希望“精神自治”的知识分子的不 满。另外,虽然经过启蒙运动对宗教的批判和揭露,但在19世纪上半 叶,教会、教条和宗教传统势力仍统治着人们的世俗生活,基本上可 以在宗教与现存的东西间划一个等号。因此,当新兴的市民阶层要 求冲破封建社会旧秩序的桎梏时,他们首先会把矛头对准意识形态领域的东西,先有“思想观念”的解放,然后才有行动。
第二,他们都从基督教的历史,进而从人与世界的分裂,从人的 本质的异化来寻找宗教产生的原因。施特劳斯对基督教的考察从古 希腊开始,认为斯多葛学派只承认美德是善,丑行是恶,其他的东西, 不管它们对人的状况影响有多大,都是无所谓的,这和后来的基督教 对外界所持的冷漠态度极为相似;斯多葛学派让入听从作为天意的 命运的摆布,使自己的意志屈从于上帝的意志,这和基督教的格言如 出一辙。伊壁鸠鲁的某些格言,如“行善比让人对自己行善愉快”,也 像耶稣所言“施舍比领受快乐”。罗马人创建了统一的帝国,从而产 生了世界大同的思想,这有助于一神教的产生和广泛传播;罗马帝国 使宗教神灵化,神不再是感性的,再加上当时社会动乱给人民造成的 现世苦难,使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彼岸和来世;罗马人注重实际,对单 纯的思辨理论不感兴趣,他们通过通俗的解释调解了各种不同学派 的对立,产生了折衷主义,这使得基督教日后得以成为人们行为的规 范。① 布鲁诺·鲍威尔是这样看待宗教的本质的:
害怕不自由的恐惧心理,压抑的感情,即不仅几乎不相信人 类、类和自我意识,而且连上升为人类思想和自我意识的普遍性 的勇气都没有的那种压抑感情,不相信自然规律和历史规律的 那种痛苦——这一切构成宗教的本质和起源。②
概括来看,从人的类本质在历史-心理方面发生异化的角度,来揭示宗 教产生的根源,应该是当时宗教批判的普遍态度。
第三,在对待宗教问题以及宗教与哲学的关系上,他们的态度比 康德、黑格尔要明确和彻底。康德和黑格尔及其同时代人对神学是 否定的,但他们对待宗教的态度还是肯定的,他们认为基督教从产生
① 参见黄楠森、庄福龄主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学资料选编》上册,第119— 122 页。 ② 转引自同上书上册,第135页。
之日起就带有先天的缺陷,以后又因教会的操纵和神学理论的僵化 而堕落,所以要用理性改造宗教,使它在培养民众的伦理道德方面发 挥作用。他们都认为(或者表面上)哲学与宗教并行不悖,或者哲学 包含宗教,两者都以绝对之物为对象,所以他们没有清楚划分哲学与 宗教的界限,这在黑格尔那里尤为明显,这就为他日后的失败埋下了 伏笔。施特劳斯和布鲁诺·鲍威尔等人要比康德、黑格尔年轻一两 代,他们生活的年代显然要比前人宽松,而且他们精神自由的要求比 前人更强烈,所以他们尖锐地批判宗教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不怕公开 表明自己的泛神论乃至无神论的立场,主张世俗的东西高于宗教的 东西,人的要求高于神的要求。同时,他们还要求把宗教从哲学中驱 逐出去,在他们看来,理性和科学与由人虚构的宗教间没有调和的 余地。
宗教批判后来逐渐发展为对现存的国家制度的批判,最终导致 对所有不合理的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状况的批判,这就超出了宗教 批判的本意,革命开始替代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