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年前后是黑格尔写作的一个高峰期，他写了不少东西，涉及 宗教与哲学、几何学、基督教的实证性等问题。“绝对的对立是有效 的”①就是其中一篇曾被称为《1800年体系残篇》的手稿的开头一句 话。这份手稿比较重要，因为它似乎集中包括了黑格尔当时所关注 的主要问题和基本思想，成为早期黑格尔到耶拿黑格尔这一过渡期 的代表作。我们详细分析一下它的内容。
这个手稿应该有45大张，是黑格尔早期作品中篇幅最大的作品 之一，从来没有发表过。在黑格尔去世后人们整理他的遗稿时只发 现了其中的两大张，其余的部分可能被黑格尔用在1800年后的作品 和讲课中，所以在他生前已经失散，这就是手稿被称为“体系残篇”的 原因。剩下的两张并不连贯，分别标着“hh”和“yy”的字母，根据黑格 尔写作时用拉丁字母来标记手稿顺序的习惯推测(先用单字母 a-z, 再用双字母 aa—zz,其中j、v、w三个字母不用),有“hh”标记的应是 原文的第31张，有“yy”标记的那张的下半部分留有写作日期，无疑是 手稿的结尾一张。
一用“有机体”的观点去看待独立与统一 在“hh”这张手稿的开头，黑格尔谈到要用有机体的观点来看待 统一性中对立与联系这对矛盾。他说：
……绝对的对立是有效的。这些对立的诸多表现形式之一 是有生命的东西的多样性。有生命的东西必须被视为有机体； 生命的多样性被对立起来，多样性的一部分(……)可以完全从
① 中译文及这份手稿的详细情况请参见《黑格尔手稿两张》,张慎译，载于《德国 哲学》第9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关系”的角度来考察，它的本质存在只有通过和第一部分的分 裂才有可能。①
那种把对立与关系分割开来并使绝对的对立行之有效的观点，是由 反思通过“设定”(Setzen)的思维模式造成的，它应该被有机体的新角 度所取代。也就是说，生命的多样性不仅是一种关系，它还可以被看 做自身有别的东西，被看做一种完全的多样性；同样，那些只有对立 存在的东西，不应该被设立为永远相互对立的杂多，必须把它放进与 它所排除的东西的联系之中。只有在对立中看到联系，在联系中看 到对立，才能消除由反思的人为设定所造成的非此即彼的片面性。 黑格尔曾长期为如何脱离反思模式以达到真正的统一而苦苦探 求，现在他通过有机个体的角度为打开反思僵局找到了一条途径。 把自然科学中的有机体观点引入对哲学与社会问题的研究，并非是 黑格尔的原创，而是18世纪以来在德国广泛流行的一种方法和态度， 这与现代生物学的萌芽及哲学家和文学家对生命概念的重视有关。 康德就把生命看做表示自我运动的一种能力，它是统治并规划自然、 自身永恒和不会毁灭的原则，它自己规定自身。随后在文学中，“生 命”被理解为一种原初性，代表着自身发展和实现，以对抗理性主义 及知性的统治。这种有机主义态度在谢林1797年的自然哲学中达到 了高峰，有机体成为一种自己创造和自己产生的本质。黑格尔显然 了解这种新视野，并把它们应用到自己的问题研究之中，从而找到了 一条解决对立与关系的相互分离并达到真正统一的道路。
接着，黑格尔用这种有机的视点分析了人的问题。他认为：
一个人只有在下述意义上才成其为一个个体的生命，即他 一方面是一个另外的东西，有别于其它因素，有别于其它在他之 外的无限的个体的生命。另一方面，他之所以是一个个体的生
①《黑格尔手稿两张》,张慎译，载于《德国哲学》第9辑。
命，在于他和其它因素又是同一的，和在他之外的无限的生命是 同一的。只有当生命的总体被分开成为部分，他是其中的一部 分，其它剩余的成为另一部分，他才存在。只有当他又不是某一 部分，没有什么东西与他能区别开来时，他才存在。①
在这里，黑格尔虽然还没有使用辩证法这个词，但对“个体性”概念已 经作出了辩证的理解。他在既对立又统一的基础上看待个人与他 人、个人与整体的关系，力求达到对人的全面认识。
二反思、哲学与宗教的关系
“hh”手稿的最重要之处就是黑格尔重新表达了对反思、哲学和 宗教相互关系的看法。他强调，反思是实现统一的一个必要步骤，每 一种表达方式都是反思的产物，它在认识中设定对立面，并坚持这种 对立。“对上帝的感觉，即有限者对无限者的感觉，只有促使反思也 参加进来，并对感觉进行思考，才能变得完善。”②当然，反思自身也有 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它将生命的多样性当做安定的、现存的、不变的 东西，当做个体而固定下来；由于它的设定，那个本来不受限制的生 命成为一个受到限制的自然——一个经过反思处理的、僵化了的生 命，尽管反思非常尊敬地对待自然。只有理性或哲学的劳作才能克 服反思的这种片面性。“理性认识到了这种设定的片面性，这种观察 的片面性。”③“哲学应该揭示-切有限东西的有限性，通过理性要求 有限东西趋于完善，特别要通过它自身的坏的无限来认识知性的假 象，从而在它自身之外去设定真的无限。”④
值得指出的是，这是黑格尔在其早期作品中第一次肯定性地对 待理性、哲学和形而上学。这一变化经过了一个长久的思考过程。 我们前面讲过，黑格尔从出道之日起，就重视实践哲学，“一切如一”, 体现这个“一”的应该是“善”。他认为理论应该有助于社会的变化和
①②③④《黑格尔手稿两张》,张慎译，载于《德国哲学》第9辑。
人性的改善，并且对费希特和谢林从事的理论哲学兴趣不大。在 1796和1797年之交，他虽然有过一个短暂的美学柏拉图主义时期， 但纯理论哲学的东西仍在他的视野之外。后来他又用过“爱”、“生命” 等概念，但它们所达到的统一仍然不能让他满意。直到 1798 年左右， 他才开始重视哲学的反思，把反思当做统一过程中一个不可放弃的 阶段，反思能扬弃“爱”,通过设定达到客观性。1799年后，他提出借 助形而上学扬弃现存世界的局限性。这些变化逼得他不得不彻底重 新思考哲学的角色和任务。在这里，他把哲学当做从反思的坏的无 限到宗教的真的无限的过渡中一种带有批判性的否定力量，它的作 用是扬弃知性所设定的僵化对立，为进入宗教作铺垫。这种看法与 他在后来的哲学体系中把宗教当做绝对精神的表象，把哲学当做最 高知识的代表的做法还相去甚远。可见，任何伟大的思想体系都不 是一蹴而就的，一个观点、一条命题的提出，要经过反复的思考和岁 月的检验。
在这张手稿中，黑格尔仍把宗教理解为最高的范畴。“人的上 升，不是指从有限到无限的上升，而是指从有限的生命到无限的生命 的上升，就是宗教。”①“一个浑身充满活力的、具有一切力量的、无限 的生命，它可以被称为上帝。”②“哲学必须在宗教里消失”③。这是黑 格尔最后一次明确表示宗教在哲学之上。在这张手稿完成一个多月 后，他就改变了这个看法。我们留待后面详论。
三承认客观性的作用
在“yy”这张手稿中，黑格尔探讨了如何克服宗教中客观性与主 观性的对立的问题。例如，庙宇、教堂中进行祈祷的地方本来是一种 完全的客观性，但通过主体的参与和自身的形体，它也可以回复到主 观性中，不必坚持两者间的绝对对立。“在宗教生命中，宗教生命和 客体的关系、宗教生命的行为被保持为一种具有活力的关系，或者被
①②③《黑格尔手稿两张》,张慎译，载于《德国哲学》第9辑。
表现为使客体具有活力。”①在祈祷上帝时，扬弃把上帝作为客体进行 直观或思考的办法，使上帝这一客体和有生命的东西的主观性愉悦 地融为一体。黑格尔特别指出，光有对上帝的感觉还不够，还要促使 反思参加进来，才能使主观性与客观性真正统一起来。他很重视客 观性在真正的生命即宗教中的必要作用。生命必须让客观的东西仍 作为客观的东西而存在，或者甚至把具有活力的东西创造成为客观 的东西。下述情况是可能出现的，即生命创造个体这一过程仅仅是 为了瞬间而存在，生命很快地又再次远离客体，脱离客体，并让被压 抑者自己面对自己的生命和复活。为此，有一点是十分必要的，即生 命必须和客体处于不断的联系之中，并且直到否定完结之时，都使客 体仍保留这一客观性。
对客观性的承认又使黑格尔看到许多宗教无法解决的矛盾，例 如财产问题。他说：
由于对物的占有，使得人不可能满足宗教的诸条件，就是 说，人不可能脱离绝对的客观性，不可能超越有限的生命。人在 无限的生命的统一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仍要为自己保留 某些东西，仍被一种统治关系所笼罩。②
人只得在上帝面前无目的地毁灭财产的一部分，或者与团体内的朋 友们共同分享财产的另一部分，才能消除客体的客观性。又如历史 与命运的问题，黑格尔说：
宗教里的完整的统一……不是绝对必要的……从不确定的 自然来看，人类的特定的自然本性停留在对立和统一的哪一个 阶段上，却是偶然的。那种尽善尽美的完整性，只有在那些幸运 的民族那儿才能实现，因为他们尽可能地减少生活中的支离破
①②《黑格尔手稿两张》,张慎译，载于《德国哲学》第9辑。
碎和分裂。不幸的民族不能达到这一步，他们必须在分裂中维 持他们的部分，为自己的独立性而操心。①
这里黑格尔已经意识到，他几年来所追求的那种完美的宗教纲领，在 德国这样一个现实社会里是难以实现的。只有幸运的古希腊人才享 有那种尽善尽美的完整性。德意志这个不幸的民族生活在支离破碎 和统治的关系之中，只有在分裂中才能维持自己的统一。有可能正 是对本时代本民族这种分裂与对立的本性的认识，迫使黑格尔放弃 了自己的宗教改造纲领，将其志向从年轻时的改造现实转向对现实 的理论说明。
四使主观宗教与客观宗教统一
黑格尔认为，客观宗教坚持…个陌生的、遥远的、无法达到的客 体，使上帝雄踞于一切入和自然之上，人面对上帝时只能产生敬畏和 害怕心理；主观宗教坚持人的独立性，设定自身为纯我，“纯我超越一 切肉体的废墟和闪闪发光的太阳，超越无数的天体和无数新发现的 太阳系”②,好像越远离外在物体，自己就越显得纯洁和强大。这两者 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它们的共同态度都是坚持分裂，都是用绝对有 限的东西反对绝对无限的东西。黑格尔这里对主观宗教的批判是有 意而发的，主要是针对和影射费希特在《致公众的上诉书》(1799)中最 后一部分的内容。费希特在那里提出两种宗教理论供人民选择，一 种是压抑人的宗教理论，一种是让人民战胜欲望和害怕、使人民意识 到人的伦理特征的理论。费希特把一切崇高的东西——非我，都置 于自我的统治之下。对此，黑格尔认为，自我与一切对立，并把一切 都踩在自己的脚下，这种宗教可以变得有尊严，甚至令人可畏的尊 严，但它却不是美好的，也不符合人性，它和那种依赖于一个陌生和 绝对的本质的宗教实际上异曲同工。手稿在批评了费希特抬高人的
①②《黑格尔手稿两张》,张慎译，载于《德国哲学》第9辑。
伦理性和贬低客观性之后就结束了。
黑格尔的儿子在整理父亲的遗稿时，在这份手稿的下方标上“关 于宗教问题”。诺尔着得则更远些，给它加上了《1800年体系残篇》的 标题。其实，这两种看法都不准确。我们的研究表明，它几乎涉及到 了黑格尔1800年前所研究的全部问题：建立新宗教的构思及随之而 来的对这一构思的时代局限性的批判，对康德和费希特宗教思想的 批判，对基督教的产生和发展所进行的历史探讨，对德国18世纪社 会、经济、法律等问题所作的历史和现状的研究，可能还有对自然哲 学和理论哲学问题的一些反思和重新认识，等等。正是基于对社会 问题的历史和现状的研究，使黑格尔认识到，仅仅靠建立新宗教和单 纯运用新兴的资产阶级实践哲学理论是不能改变社会的，也是不能 拯救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哲学家的任务在于，对现实性和实践哲学 作出系统、理论性的说明。
以上基本上对早期黑格尔的主要思想作了简明的概述。它充满 了批判性和实践性，常使人把它和马克思的早期思想相比；它既具有 理性的人道主义精神，又强调人的整体性和个体性。我们认为，学习 黑格尔哲学应该从它的起点开始，循着它的发展线索，进入到这座理 论大厦的深处。如果离开思想的起源，就文本解释文本，很容易望文 生义，出现误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