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晚年对宗教的研究有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他把对神话的 理解与宗教结合在一起,他的手稿《世界时代》和《神话与启示哲学》 都表现了这种变化。谢林晚年在慕尼黑和柏林的多次演讲,讨论的 也是以神话、启示为中心的宗教问题,并试图把它们与哲学结合在一 起。这样,谢林晚年的宗教概念就与他以前所表达和解释的宗教观 有所不同。
谢林对神话的关注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还是在图宾根神学 院时,他就在毕业论文中把神话称为“人类童年的精神”。在大学 毕业论文中,谢林的这个思想有了进一步发展,他试图表现这样 一种尝试:通过用哲学的观点去诠释神话,指出宗教尤其是基督 教的历史意义,并以此去揭示神话所包含的真理和价值。虽然这 时的谢林还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去表现神话所具有的理论 意义和实在意义,但他毕竟以此开启了这个特定的精神世界,并 且试图指出它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在埃尔兰根期间,谢林 对神话的思考有了深化,他不同意把神话只是简单地看做“寓 言”、“诗意”的观点,而是坚持认为,要从人类存在和人类意识那 里去寻找神话的起源,也就是说,神话不仅具有宗教意义,而且还 有人类学意义。在谢林看来,我们在解释历史方面常常受到历史的 秘密的束缚,这个秘密就是总体存在的历史和神的历史。神话是人 类发展到一定阶段上而创造的意识,它是民众这个整体的意识,而 不是某个个人的意识,因为在人类意识中神的产生有一个过程,这 也是宗教信仰形成和变化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要只是从人 的知识方面,而且也要从人类的历史发展来考察神话。对谢林来 说,人的存在与意识相统一的观念在神话中有着惊人的体现,神话 不仅是意识的形式,也是表现存在的形式,即使这种存在是虚假的, 它也是一种存在。对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谢林“第一个用哲学—历 史眼光来看待神话,把它看成是意识发展的一种共同的、合规律的阶段”①。
1830 年以后,谢林更加坚定了上述思想。他认为,宗教史往往是 与比喻、象征、概念和想像混合在一起的,只有对这些现象加以仔细 的分析,经过探幽辨微的考察,才能认识宗教发展的奥秘,才能说清 宗教与神话的关系。在谢林看来,神话虽然现在在哲学研究方面遭 到冷遇,但它们逐渐显现的理论价值和科学清晰性是无比重要的。 现在,唯心论哲学过于关注概念的推演,而忽视了历史和现实的实在 性,它造成的思想与科学性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是从未有过的,所 以,一门能够真正包括真理和本真(Eigentlichkeit)的哲学必须超越迄 今以单纯逻辑方式为主的哲学,必须关注神话和宗教,必须与启示这 个特殊的宗教现象结合起来。谢林强调,要把神话和启示理解为“历 史的真实”,要对这些真实的历史事件予以哲学的分析和哲学的实现 (realisieren)。这就是说,神话应当哲学化,而哲学应当具有神话的性 质,这样,哲学才能昭示一种普遍的精神自由与平等。谢林正是在这 个意义上说:“由于现代是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之上,所以,神话在规定 人类的现代精神状况方面是一个必要的元素,而不是过渡的、可以排 除的元素”②,
对于启示的解释,谢林现在的看法与《自由论》中的有关看法也 有所不同。在《自由论》中,启示是上帝显现自身至善和全能的方式, 而现在启示则是促进基督教发展的一个前提,并且是以否定方式出 现的。谢林此时特别强调,在历史上,“圣迹”曾经是实在的、却又是不 可理解的权力,基督教为了证实自己的“救赎”而反对圣迹的外在、自 目的权威,启示最初就是作为反对圣迹而发生的反题(Antithese)。 对谢林来说,启示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必然现象,只有启示是唯一在 一定历史阶段与自然宗教(包括神话宗教)发生关联的宗教。在完全 克服圣迹的权威以后,基督教就失去自己主张内在自由、反对圣迹的
① 阿尔森·古留加:《谢林传》,第244页,贾泽林、苏国勋、周国平、王炳文泽,商 务印书馆,1990。 ② 卡尔·谢林主编:《谢林全集》第14卷,第19页。
张力,因此,对教会至关重要的启示在启蒙运动以后也只能是一种缅 怀过去的思想纪念碑。可以说,正是基督教自己把意识从启示那里 解放出来。然而,奇怪的是,谢林在把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及其启示看 做历史进程的一个结果,并由此接近真理的同时,却没有把这个思想 贯彻到底,而是仍然坚持肯定宗教的观点,仍然关心终极目标。他与 基督教神学家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他相信未来的宗教图像必定会 发生变化。
我们可以把谢林的这种观点看做他对黑格尔的批判,也可以视 为他往“实定哲学”方向迈出的重要一步。如果说 1830年以前谢林把 不是建立在启示之上的宗教统统称做“自然宗教”,那么,此后谢林则 把神话与宗教结合在一起,把神话宗教看做在自然阶段产生的“自然 宗教”。① 晚年的谢林就是以这种方式把神话宗教与基督教连结起来 的。在他的眼中,基督教“就像自然界一样,从其本质而言具有一种 实在性,它因此如同其他任何现象一样有权力保留自己的特性,而不 允许被篡改”②。谢林思想的保守性在这里完全显示出来。不过,按 照谢林所说,他在这里并不是要宣示基督教神学,他想表达的是,基 督教从其内在方面来讲是不同于哲学真理的,基督教突出的思想是 强调世界是一种行动、一个决定的结果,就此而言,“基督教是历史的 真理”③。谢林并不主张哲学去重复基督教的真理,而是要求从历史 哲学的角度对启示真理进行阐释,注重对自由和行动的关系与历史 和一切实存(Existenz)关系的理解。
这里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谢林关心存在问题,并且从存在去思考 宗教问题。他的疑问是:“为什么存在某些事物?为什么又是一无所 在?”④这与他以前一直强调的主观与客观相同一、绝对与一般相和谐 的观点相去甚远。他已经从历史的支离破碎和存在的遮蔽性中看到
① 参见卡尔·谢林主编《谢林全集》第11卷,第244页。 ② 同上书第13卷,第144页。 ③ 同上书第13卷,第139页。 ④ 同上书第13卷,第7页。
同一哲学的不足,并把考察的重点集中在他所说的绝对或根据那里。 与以往不同的是,谢林在这时认为,不能像传统的形而上学或斯宾诺 莎那样去进行上帝本体论的证明,也就是说,不能把上帝理解为一种 “实存”,而是要把上帝存在看做上帝的决断(Entschluss)。上帝存在 超越一切经验和思维,这是绝对的存在,而不是相对的存在。任何相 对都包含着一种潜能,包含着趋向绝对的可能。所以,上帝概念只可 能是绝对的超验概念,人们不能从这样的上帝概念去推演上帝的实 存。一切传统意义上的超验东西与上帝概念相比都是相对超验的, 它们只是在被当做超验物时才是超验的。此外,这里所说的上帝不 只是沉思的客体,上帝还是能动的,对世界发挥着效用。没有这样的 上帝,就没有宗教。
现在,有这样一个问题:人们如何认识这个超验的上帝?如果不 能认识,难道还要求人们像信仰基督教的上帝那样,只是去信仰这个 深奥玄秘的绝对者吗?谢林对此作出这样的解答:“如果上帝给出启 示,这就是一个自由行动的结果,而它作为行动就是纯粹经验的东 西,就是纯粹实在的东西,因而是完全可以后验认识的。”①这样,谢林 好像回答了这个超验的上帝是如何与现实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问题 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作出正面的回答。
晚年谢林的学说中充满了这种不相自洽的矛盾。他一方面说, 实定哲学不是启示哲学,不是基督教哲学;另一方面他又说,实定哲 学的最高对象就是在启示中获得真实性,并以此作为规定自己的尺 度。他一方面辩解道,在实定哲学中启示是自然、历史、艺术等的对 象;另一方面他又说,实定哲学是把上帝存在当做自己的绝对根据或 始基。说到底,谢林企图建立的实定哲学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用他 自己的话说,这是哲学与宗教的结合,是所谓“哲学的宗教”,它已经 脱离理性主义的哲学传统。谢林并不认为这个方向有什么不对,反 而把这种“哲学的宗教”看做近代哲学在宗教领域迈出的重要一步,
① 卡尔·谢林主编:《谢林全集》第13卷,第127页。
因为在他看来,笛卡尔的贡献就在于,只有能够被清晰和准确认知的 东西,在哲学中才可能被承认是真理,所以,我们不仅从“我思”中引 申出“我在”,而且还能引申出“精神的存在”、“上帝的存在”,上帝就是 按照必然性发挥作用的必然本质。谢林认为,他自己是把这个思想 往前推进了一步,他所作的这一切是想达到这样一个结果:自我在思 想求索中超越普遍性而洞见个体,在自身中体悟上帝并通过上帝而 获得自身的救赎。“这就是正在生成的宗教要求。自我追求的道路 以这种要求而归于结束。”①
谢林自己很清楚,这样的宗教与理性没有关系,也不可能建立在 理性基础之上,因为在他的眼中,单纯的理性已经穷尽了真实性,哲 学理性主义已经在自身中到达终点。所以,尽管他强调这种所谓未 来的宗教是他的实定哲学的主题,由此就可以改变自然宗教和启示 宗教中一些因素所具有的模糊不清的缺点,从而使它们变得清楚澄 明和易于理解,成为未来宗教的重要元素,但是,这样的宗教在本质 上与我们所理解的哲学并没有关系,因为它需要做的无非就是认识 人的意识与上帝的关系,通过承认这种宗教的地位和内容来确定这 样一个命题和方法,即认识和把握那些与理性没有关系的宗教真理 及其本真性。很显然,谢林在这里力求克服占据统治地位的理性主 义,但他同时也担心重新陷入神秘主义的窠臼,为解决这个矛盾,他 企图用绝对同一的理路把哲学与宗教结合起来。但是,哲学与宗教、 理性与信仰在本质上是根本对立的东西,硬要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必 然会遇到很多无法解决的矛盾。
晚年的谢林就陷入了这样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之中。他不断探 索,常常有所体会,就记录下来,稍加深思和展开,又发现其中还有难 题无法解开,于是就放弃已经获得的东西,开始新的思索。他以此往 复,不断循环下去,而最终没有实现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建立实定 哲学的体系。谢林的努力失败了,但他的探索并非毫无价值,他在自
① 卡尔·谢林主编:《谢林全集》第13卷,第568页。
由与必然的统一性、存在与实存、根据与杂多等领域留下的天才思 想,对现代西方哲学尤其是存在哲学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从这个 意义上说,无论是说谢林思想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复活”了,还是批判 谢林是“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始作俑者”,都是有一定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