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迟到的民族,德国的启蒙运动比英国和法国的来得要 晚。启蒙运动大约在17世纪末才在德国开始,在18世纪20—50年代 达到离潮,然后在70年代左右开始遭到猛烈批评,再加上其内部观点 纷争,遂呈没落之势。这时它转而对其自身进行批判性反思,康德及其 代表作《什么是启蒙?》(1784)可看做启蒙运动的终结和新时代的开始。
一主要特征
虽然在时间上要晚于英国和法国,但在追求目标和表现形式方 面,德国的启蒙运动与英国和法国的有很大不同,尤其在理论深度方 面要超过它们。深受牛顿和洛克影响的英国启蒙主义是反形而上学 和主张经验论的。首先,他们推崇科学。其次,他们也崇尚理性,认为 它是人的最宝贵的能力,是人的无限进步的确定性的基础。但是,他 们只选择了经验作为自己的工作领域,对所有的经验事务进行详尽的分析。他们对人的经验形式感兴趣,探求它们的道德、宗教和政治 等可能性条件。在宗教领域,则出现了启示宗教的“理性化”进程,它 排除一切超自然因素,把宗教归之于几条理性可以认识的真理,例如 把上帝理解为无限智慧和无限善良的最高本质,把人的义务定义为 互爱和相互尊重,其他的宗教断言则被视为迷信和欺骗而遭到拒绝。 在道德领域,他们设法使道德独立于宗教,把道德归结到人的本性之 中,认为道德行为取决于人天赋的对善和美的感觉。
法国启蒙主义者接受了英国的主要启蒙思想,把它发展至极致, 产生了激进的后果。随着新观念的推进,在法国出现了一场现实的 文化战斗,随着战斗的深入,争斗的焦点不再是观念,而是转向政治 和社会的诸机构。在宗教方面,他们首先是批判种种偏见。以伏尔 泰为代表的一派推崇自然宗教,反对种种实证宗教;以拉美特利、爱 尔维修、霍尔巴赫为代表的一派则坚持无神论,只承认物质的存在, 认为它们才是永恒的,它们的起点就在其自身之中。不过,两派在批 判基督教或天主教的欺骗性和毒害性方面却是一致的。在哲学领 域,他们比较赞成英国的经验论路线,认为哲学应趋向牛顿和洛克开 创的方向,即借重观察与经验。他们强烈批判17世纪热衷于形而上 学及其系统性-推理性结构的理论趋向。
德国启蒙主义者则对法国同行否定一切超验的东西、他们的尖 锐性和革命的意识形态感到陌生。德国启蒙主义者也不赞成英国人 对理性和科学表现出的过分热情,因为他们坚信人的认识的局限性。 他们既不是无神论者,也不是自然神论者,他们视宗教为人性教育和 德行培养的重要一环。在政治领域,他们既不像法国人那样赞成革 命,也不像英国人那样对宪法的问题感兴趣。但是,决不能把德国启 蒙运动理解为一场纯粹致力于人的精神解放的非政治活动,事实上 它与人的使命、人的权力、人的本性的尊严有关。它面临的主要问题 不仅是理论问题(如康德所说的“精神解放”和理性的“公开使用”),而 更是在为一种教育纲领而战斗,这项纲领的目的是让所有个体都接 受教育,在人性改善的前提下建设一个公正合理的美好社会。 熟悉欧洲和德国文化的意大利专家齐亚法多纳(R.Ciafardone)这样概括德国启蒙运动的特征:
它导致文化持续的世俗化:不再像16世纪那样,是存在及其 最高使命位于思想的中心,而是人、人的本质和人的需要位于思 想的中心。最优秀的科学不再是神学或形而上学,而是关于人 的理论。这决定了18世纪的特征,因此可以言之有理地把德国 启蒙运动称为“苏格拉底世纪”。①
像苏格拉底那样,德国启蒙运动把哲学当做一种教育性的活动,其目 的是让人们记住自己的责任,也就是使自己意识到人本身、人的本质 和人在世界上的任务。如果没有这一自我理解的过程,没有对自身 本性和自身义务透彻的了解过程,人就缺乏他的目标。
二启蒙运动之父:托马西乌斯
托马西乌斯(Thomasius,1655—1728)是法学家和哲学家,曾在 莱比锡和哈雷大学任教授。在德国,他第一个呼吁为了实践的目的 而改善理智。他致力于寻求这样一种类型的哲学:不以自身为目的, 而是力求为生命带来真正的用处。这是针对唯理性主义只重视严格 的哲学方法而发的。托马西乌斯坚定地强调,人的使命不是去考察 真理,而是活动。知识应该成为重塑社会现实性的工具,知识只有启 蒙民众并且为生命的实践目的服务,才具有价值。没有用处的知识 不是真正的智慧,而只是一种空洞的愚蠢。意志,而不是理智,才是 人最基本的能力,因为意志是善恶之源。启蒙的进步取决于意志的 完善,而不是理智的改善。由此可见,对知性哲学的批判和对知识的 实践功用的强调,是托马西乌斯启蒙思想的两大特征。
在实际生活中,托马西乌斯也是一个敢于把自己的信念付诸实 践的人。他把矛头对准了当时知识社会普遍使用的拉丁语。当他作
① 齐亚法多纳:《德国启蒙的哲学——文本选读与评介》,第13—14页,斯图加 特,瑞克兰出版社,1990。
为一个年轻讲师第一次在莱比锡大学面对听众时,他的《模仿法国人 的纲领》(Programm von der Nachahmung der Franzosen)的讲稿是 用德语写的,报告也是用德语作的,这在大学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因 为他冲撞了大学自成立以来的规矩:拉丁语是唯一的口头语言和书 面语言。对学校秩序的冲击表述了市民阶层在经济力量强大后,要 求参与社会精神生活的意愿,它剥夺了贵族和僧侣们通过拉丁语而 在文化上由来已久的垄断地位,其实莱布尼茨已经隐约提到过,德语 完全适宜于哲学的表述。而经过托马西乌斯的努力,德国启蒙哲学 逐渐习惯于用民族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才有了日后沃尔夫用 德语创建的哲学体系,托马西乌斯使用的许多术语后来为沃尔夫和 康德所继承。哲学使用德语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为后来哲学与文学 的碰撞和相互促进提供了可能,为民间流传的东西尤其是神秘主义 的东西进入知识世界铺平了道路。
三启蒙运动的杰出代表:莱辛
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是天才的记者、评 论家、诗人、寓言家和戏剧家。他出身于一个牧师家庭,在虔诚信仰 和认真读书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他受过良好的希腊文、拉丁文、英文 和法文的训练,学习了宗教、哲学、数学等方面的课程,并在学校里显 示了强烈的求知欲和异常的学习天赋。1746年,他获得了莱比锡大 学的奖学金,开始读神学,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一名牧师或神学博 士,但他却偏离了父母为他设定的人生目标。在莱比锡这座开放的 城市里,他对当时一些新兴的自然科学学科感兴趣,尤其对戏剧着 迷,当时德国最著名的诺依贝尔(Neuber)剧社正在进行戏剧改革,上 演一些深受市民欢迎的喜剧,莱辛几乎每场都看,这为他今后从事戏 剧、文学创作和评论打下良好基础。他曾试图学医,但最终还是放弃 了。1748年11月,莱辛来到柏林,开始了在戏剧与美学领域作为职 业作家的生涯。他创办和编辑过戏剧评论杂志,发表了许多文学评 论、寓言和剧本,并在1766年完成了美学名著《拉奥孔,或称论画与诗 的界限》(Laokoon:oder über die Grenzen der Malerei und Poesie)。
1767年,他受聘担任汉堡“民族剧院”的艺术顾问,并创办了一份专门 评论上演剧目和表演艺术的小报。他为此一共撰写了104篇评论,这 就是后来成为欧洲戏剧批评经典的《汉堡剧评》(Hamburgische Dramaturgie)。莱辛晚年任沃尔夫堡一个古老图书馆的管理员,写 了许多宗教和哲学的论战文章。据说他去世之时,仍在静静地听朋 友给他念书。在德国人眼里,莱辛无疑是一个既学识渊博又品格高 尚的完美之人,做一个这样的人,是众多知识分子的最大追求。 莱辛一生最为关注宗教问题,他在这方面的主要作品有《理性的 基督教》(das Christentum der Vernunft,1753)、《论可显示的宗教的 产生》(über die Entstehung der geoffen barten Religion,1753— 1755)、《论精神和力的证明》(über den Beweis des Geistes und der kraft,1777)和《人类教育》(Die Erziehurg des Menschengeschlechts, 1780)。在批判神学和传统宗教时,他获得了一种历史的视野,这就是 “发展”的概念。他区分了“理性真理”和“事实真理”。针对基督教的 正统理论和沃尔夫的神学理性主义,他认为宗教真理只是一种事实 真理,这种真理作为“事实”并不能使宗教宣称自己具有的超理性意 义得到合法证明。宗教的等级高低取决于它的伦理特征和理性内 容,它们是在历史的发展中不断向人类显示出来的。当下的历史不 是处在与理性不可调和的对抗中,相反,历史是理性得以现实化的基 础。他对人类历史持肯定的眼光:历史不是人的错误和迷信的堆积, 而是一连串事件的结果,这些结果对人类的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他 虽然没有写过历史哲学的著作,但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充满了历史 精神。这正是他超出启蒙运动同路人之处。他还假设人类理性是无 限发展的,期待一种理性的世界秩序的观念能与对现实性的动态直 观进行和解。他创作的《萨拉·萨姆荪小姐》、《爱米丽雅·迦洛蒂》、 《明娜·冯·巴尔赫姆》以及《智者纳旦》等戏剧,在批判封建制度和 社会传统观念,传播民主、友爱、和平、平等、宽容的新人生哲理方面 起了巨大的作用。在《智者纳旦》中,他借纳旦之口,说明宗教是在历 史中形成的,呼吁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等三大宗教和解。 莱辛的思想和行动源自他内心坚定的伦理信念。他坚定不移地按理想的标准来检验现存的东西,同时又具有足够的谦虚,承认个体 形态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由此,他指出了“伦理的唯心主义”这一发 展方向,成为德国哲学和文学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