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的哲学思想是与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他的主要贡献在于,他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和科学传统, 站在新旧时代的交汇点上,对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作了乐观的预言 和系统的论证,第一次明确宣布自然科学是人类社会的共同事业,并 从理论上对自然科学的门的、意义、任务、历史、学科分类和研究方法 等作了全面、系统的阐述。尽管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在当时才初露 曙光,但由于培根敏锐而准确地把握了这一时期自然科学的实验特 征,使他能够比较明确地阐述了后来实验科学所依赖的许多重要原 则和细节,因而被当之无愧地誉为“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 祖”①。在此过程中,与其说通过思辨的抽象推理,不如说出于自然科 学的素朴意识,培根把科学面对的世界看成是物质构成的整体,并试 图按照科学研究的可能程序来理解和描述人类知识的形成。总之, 在培根那里,自然科学及其相关问题始终是关注的中心,他的主要哲 学思考都是直接或间接为这个中心服务的。也正因此,虽然培根清 楚意识到经验和理性对于人的认识活动的根本意义,却没有像后来 的笛卡尔和洛克那样从哲学的普遍性高度提出系统的认识论纲领, 而是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为科学的发展制定规划和提供实际指导上。 如果我们不了解培根哲学的这一特点,就很难对他的哲学作出准确 定位,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学说。
培根将自然科学作为哲学的主题,出于他对人与自然的关系 以及自然科学知识的作用的一个根本看法,即认为人是有理性的 动物。虽然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必须服从自然的规律,但是 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不是完全消极被动的,而是可以运用自己的 理性能力来认识自然、了解自然,把握自然的奥秘,让自然为人类 的利益服务。培根的这一思想最经典地表现在他的两段著名的 箴言中:
人是自然的仆役和解释者,因而他所能做的和所能理解的,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63页,人民出版社,1956。
只像他在事实上或在思想上对自然的进程所观察到的那样多, 除此以外,他既不知任何事情,也不能做任何事情。① 人的知识和人的力量是合一的,因为人不知道原因,就不能 造出结果。要命令自然就必须服从自然;在思考中被认作原因 的,在行动中就被当作规则。②
这两段话可以看做是培根哲学的根本宗旨。在这里,他不但 将文艺复兴以来对人类理性的弘扬推进到前所未有的崇高地步, 赋予人类以征服自然的伟大力量,而且规定了自然科学的基本目 的和进程。也就是说,自然科学必须首先从服从自然、认识自然 (原因或规律)开始,进而达到对自然的利用,而它的最终目的是 为人类的利益服务。哲学的任务就是从理论和方法上推进科学 的这一进程。
从对科学的这种设想和要求出发,培根批判了现实人类知识的 状况。他认为长久以来人类知识已经陷入停滞不前、空洞贫乏的可 悲境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人们对自己的知识和力量 作了错误的评价,即对现有知识估计过高,故步自封,不求进取;对自 己的力量估计过低,只满足于细微琐事,不敢解决重大问题。其次, 现有的知识大多充满了争辩,却没有实际效益,它就像不能生育的处 女,当需要产生结果时,却无所作为。最后,获得知识的方法是不系 统的、不规范的、肤浅的、忙乱的,没有确定用以指导一切科学实验的 根本原则。
改变人类知识的状况,推动科学的进步,是培根制订《伟大的复 兴》哲学计划的主要动机。他说:“知识的状况既不繁荣,也没有大 的进展;必须为人类理智开辟一条与迄今所知完全不同的道路,并
①② 培根:《新工具》,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47页,J.斯佩丁、 R.L.埃利斯、D.D.希思编,伦敦,1857—1874(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相似的文字也出现在《伟大的复兴》的“工作计划”中。
提供其他一些帮助,以使心灵在把握事物的性质时能够行使它固有 的权威。”①他深信他的著作将像一盏“新的明灯”,为哲学的黑暗带 来光明。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不同,培根所“复兴”的不是 古代贤哲的学说,而是科学。“复兴”(拉丁文 instauratio,英文 in stauration)一词有“恢复”、“修复”之义,但培根用这个词不是指将过 去曾经存在过而现在已经消失或缺损的东西按“原样”恢复起来,而 是指在新基础上的“再创造”,它的结果与旧的东西有根本的不同。 在他看来,科学的“复兴”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在前人那里很难 找到现成的样板;要改变人类对自然事物充满无知和误解百出的状 况,不能依靠传统的事物概念,因为那些概念是“虚假的、混乱的、 从事实中仓促抽象出来的”,人类的理性结构也因而成为胡拼乱 造,就像“没有任何基础的华丽建筑”。于是,他主张对人类的科 学事业必须“根据更完善的计划重新尝试,对各门科学、技艺和在 恰当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切人类知识开始全部重建”②。当然,这 里的“重建”也不是将以往的一切知识成果全部抛弃,白手起家, 而是根据新的原则对人类知识进行系统的清理、规划和重组,并 在此基础上加以发展,它主要着眼于改进科学知识的结构和科学 研究的方法。在《伟大的复兴》中,培根制订了一个“工作计划”, 概括了他对包括哲学在内的科学事业的主要设想,这是他的“科 学复兴”的蓝图。
根据“工作计划”,《伟大的复兴》由六个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科学的分类”。它是指“对人类目前所具有的知识 作概括的或普遍的描述”③。在培根那里,这一“描述”不是仅仅将 人类知识的内容一一罗列出来,而是根据人的能力和事物的性质, 以及各种知识的内在区别、联系和统一,对它们进行“科学的分类”, 它的实质是对入类知识的性质作全面的分析、研究和论证,为它的
① 培根:《伟大的复兴》,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13页。
② 同上书,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7一8页。
③ 同上书,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22页。
进一步发展创造条件。用培根的话说,这一“描述”或“分类”,“可以 使旧知识的完善和新知识的探讨变得更容易”①。培根关于“科学 的分类”主要是在《论学问的尊严和进步》、《学问的进步》二书中阐 述的,其中的许多观点与他的哲学思想有直接联系。当然,从培根 的实际论述看,他的分类还是十分粗糙的和外在的,仍存在很多缺 陷,但他在近代科学刚刚起步的时候,就试图从总体上把握人类知 识的综合统一,预见到后来科学发展的特点和方向,这是很有意义 的。他所采用的“百科全书”式的分类方法也得到了18世纪法国 “百科全书派”的高度赞扬。
第二部分,“新工具;或关于对自然的解释的指导”。这一部分 的目的是在对人类知识作了“概括描述”或“分类”的基础上,为人类 提供认识自然的“新工具”,它将帮助入类更好、更完善地运用理性, 以克服在探讨自然奥秘中的各种困难和不明。这里的“新工具”是 指科学研究的“新技艺”或“新方法”,实际上是一种以自然事实和 观察实验为根据,以比较和排除为关键程序的归纳逻辑。培根之 所以称它是“新的”,是为了将它与旧的、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 演绎逻辑(三段论)和枚举归纳逻辑相区别。他认为这一逻辑作 为人类解释自然时的“指导”,使真正的科学知识成为可能。培根 的《新工具》就是在批判旧逻辑的弊病和各种不正确思想方法的 基础上对这一逻辑的系统阐述,它是培根哲学中最有影响、最有 代表性的著作之一。
第三部分,“宇宙的现象;或作为哲学之基础的自然的和实验的 历史”。这一部分的目的是为哲学和科学研究提供材料。“虽然一个 好的证明方法或解释自然的方式可以使心灵免入歧途或失误,但是 任何优秀的方法也不可能为心灵提供知识的材料。凡是不愿意进行 猜想和推测,而希望进行发现和认识的人;凡是不打算对他们自己模 仿来的神话般世界进行构想,而恰恰想对这个世界本身的性质进行
① 培根:《伟大的复兴),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22页。
考察和分析的人,都必须诉诸万事万物的事实本身。”①这些事实的总 体就是“自然史”,它是哲学和科学研究的基础,因为不论人的理智如 何完善,如果没有恰当的材料提供给它,它也无能为力,就像一面镜 子,即使擦得再光亮,如果没有影像映射在上面,它也是无用的。培 根的一个基本思想是:真正的科学必须从客观事实出发,必须与实际 相联系,因此,不论从事任何科学研究,对于事实材料的充分把握都 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在这个意义上,他甚至认为“自然史”比“新工具” 更有助于科学的复兴,因为如果没有前者,即使有了“新工具”,也无 法实际使用,而反过来,即使没有“新工具”,“自然史”也是对科学复兴 的重大贡献。
培根认为,以往的自然史是贫乏、琐碎、粗糙、不准确甚至是错误 的,已不能适应哲学和科学发展的需要,因此必须根据新的原则“重 建”。“新的”自然史在许多方面与以往的自然史不同,它的一个明显 特点在于强调历史与科学的密切联系和为科学服务的功能。培根指 出,自然史的目的不是为了借干变万化的事物取乐,而是为了“给原 因的发现带来光明,给吮乳中的哲学提供最初的食物”②。他将自然 的存在状态分为三种:一种是自由的,即自然按照自己通常的方式运 行的状态,它与各种自然物相关;另一种是自然由于物质的反常和严 重的障碍而失常的状态,它包括各种奇异事物;最后一种是自然由于 人的“技艺”的干预而受到约束的状态,它包括各种人造物。与自然 的三种状态相应,自然史也分为三种,即“产生”(Generations)的自然 史、“超产生”(Pretergenerations)的自然史、“技艺”(Arts)的自然 史。③ 第三种也被称做“机械的或实验的”(Mechanical or Experimen tal)自然史,在三种自然史中,它是“最有用的”,因为它直接与发现自
① 培根:《伟大的复兴》,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28页。
② 同上书,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29页。
③ 见《论学问的尊严和进步》、《自然的和实验的历史的准备》(Preparativ towards a Natural and Erperimental History),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 第294、253页。在《学问的进步》中,前两种历史也被称做“被造物”(Creatures)的历 史和“奇异物”(Marvels)的历史。
然事物性质的科学实践相联系。因此,培根强调,自然史不但应当描 述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按自己的方式行事的自然,而且更应 当描述那个“受到约束和扰动的”(under constraint and vexed),即由 于人的“技艺”的干预而“被迫”改变原来状态的自然,因为在这种情 况下事物的性质更容易被揭示出来。① 培根的这个观点是对自然史 观的一个贡献。以往的自然史大多将人工物品当做与自然物不同的 另类排除在外,而培根从科学发展的角度出发,明确要求将人类通过 科学技术对自然的能动作用引入历史领域,开创了科学史的先河。 虽然由于当时科学水平的限制,培根所说的科学史的范围是狭窄的 主要指机械技术史,但他表达了一个有普遍意义的思想,即科学史对 于科学的发展有重要作用。当然,培根的思想仍然是很初步的,他只 指出了一个方向,并没有更深入说明历史陈述与科学研究之间的内 在联系和有效结合的问题。他在自然史方面的若干尝试也因此经常 受到后人的责备。②
第四部分,“理智的阶梯”。这一部分将提供根据“新工具”的方法 成功进行研究的一些事例,以说明在科学研究中人的心灵活动和科 学发明的过程模式。这些事例是示范性的,可以作为更广泛研究的 “阶梯”。培根没有将这一部分写出来。
第五部分,“先驱者;或对新哲学的预期”。这一部分将提供在培 根设想的“新哲学”完成之前根据“通常的”方法而非“新工具”的方法 所取得的科学研究成果。对于“新哲学”而言,它们是暂付一时之用 的“先驱者”。这一部分培根也没有写出来。
第六部分,“新哲学;或能动的科学”。这一部分是整个“科学复 兴”计划的最终结果,即“通过合法的、简洁的、严格的研究程序而最
① 见培根《伟大的复兴》,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29页。
②比如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根据“范式”理论指出了培根的自然史的 缺陷和局限性。具体观点可参见他的《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一书,
终发展和确立起来的哲学”①。其他各部分都是为它服务的。培根承 认这一部分的完成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将最 后的完成留给后人。
以上“工作计划”概括了培根从学术上对科学发展的思考。从现 代的科学观点看,这个计划有许多脱离实际、理想化、绝对化的成分, 甚至培根也未能将它完成,但它无疑是当时最宏大、最全面、最有魄 力的科学规划。它就像一面旗帜,对后来科学思想的宏扬和科学事 业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带动作用。
培根不但从学术上关注科学的发展,还高度重视科学事业的组 织管理工作。他认为科学事业不是少数个人的事,而是一项社会事 业。要使这项事业取得成功和发展,必须有政府的积极支持和有效 管理,他尤其把希望寄托在国王的远见卓识和魄力上。他充分重视 以往明君贤主为促进科学所采取的措施,将它们概括为三种;(1)给 学术提供“处所”,即为学术工作提供房屋、经费、特权和建立规章制 度,使学者能在安静无纷扰的生活中从事科学研究;(2)建立完善的 图书馆,重新印行各种典籍,并附以准确的翻译、有用的评注和解说 等;(3)提高学者的待遇,对传授科学知识有贡献的学者进行奖励和 任用。他还针对英国以及欧洲其他国家的具体情况提出了改进科 学工作的建议。比如,他认为,应当改变各大学只注意职业人才培 养而忽视基础理论研究的状况,因为各种职业知识都是从基础理论 来的,基础不牢,职业知识也得不到很好的发展,并把这种状况的存 在看做阻碍学术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国家应当加大对科学实验活 动和设备的资金投入,因为科学不仅要从书本上研究,更要诉诸科 学实验;大学的管理者和政府官员应当经常对大学的课程安排、规 划、制度等进行考察,以改进落后或不合理的部分;加强各国大学之 间的合作和交流,以促进学术的共同进步;应当组织力量加强对薄 弱学科的研究工作等。培根提出的这些问题和建议即使在今天看
① 培根:《伟大的复兴》,载于《弗兰西斯·培根著作集》第4卷,第32页。
来也是十分合理和有益的。在乌托邦式的游记小说《新大西岛》中, 培根还设想了一个专门从事科学研究的国家机构“所罗门宫”,在它 的组织管理下,科学研究成为一项有周密计划和细致分工的社会事 业。培根的这一设想在后来成立的英国皇家学会中得到部分的 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