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笛卡尔与伽桑第

伽桑第(Gazzendi,1592—1655)出身于法国农民家庭,在神学院 毕业后当过神甫,后辞职在欧洲各地广泛结识包括笛卡尔和霍布斯 在内的欧洲各国思想界人士,尔后回到法国潜心研究自然科学和哲学。他生前发表的主要著作有《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关于伊壁 鸠鲁的生死和快乐学说》、《伊壁鸠鲁哲学体系》等。

伽桑第与笛卡尔是同时代人,是一个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哲学 家。他的哲学思想在与笛卡尔的论战中有比较充分的体现。笛卡 尔完成《第一哲学沉思集》后,曾经托人把六个沉思的校样分别送给 当时有名的神学家与哲学家征求意见。伽桑第读后,写给笛卡尔一 封长信,反驳笛卡尔的立场。这封信代表了17世纪法国唯物主义 与无神论的倾向,在法国哲学发展史上有重要意义。①因为,18 世 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对笛卡尔形而上学的批判,显然是伽桑第与笛卡 尔之争的继续。

伽桑第并不完全否认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的价值,他在信 中承认笛卡尔发现了在过去一切世纪中从未被人认识到的东西。伽 桑第认为自己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指出一些疑难,这是一些虽经笛 卡尔反复思考而并没有考虑清楚的问题。但是实际上,伽桑第驳斥 了笛卡尔的方法和道理,其思考方向与笛卡尔完全相反。他的反驳 是以如下方式逐一展开的。

针对第一个沉思,即“论可以引起怀疑的事物”,伽桑第认为,他 并不反对笛卡尔把一切成见都清除出去的办法。但是,让人弄不懂 的是,笛卡尔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却绕了那么大的弯子以假定全 部事物都是错误的。伽桑第认为,笛卡尔其实是从一个旧的成见中 解脱出来,而采取了一个新的成见。显然,伽桑第在这里与其说不同 意笛卡尔的结论,不如说是不同意笛卡尔的普遍怀疑的方法。他指

① 这封长信由中国翻译家庞景仁先生译出,曾以《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的 书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并收入《第一哲学沉思集》(笛卡尔著,庞景仁译,商务印书 馆,1998)。据庞景仁先生在后一本书中写的译后记,一个有才华且有威望的年轻 公爵在读了笛卡尔的《沉思集》后,十分欣赏笛卡尔的学说,就把这本书从拉丁文翻 译成法文,其中也包括了伽乘第反驳笛卡尔的这封长信。但是,伽桑第看到后很不 高兴,认为他的信只是给笛卡尔本人看的,不该公之于世,因而就把这封长信以及 针对笛卡尔“答辩”的几条新的“意见”,用《形而上学研究》这个书名于1644年在阿 姆斯特丹出版。

出,为了得出自己所需要的结论,笛卡尔不得不假定有一个莫须有的 骗人的上帝,一个专事欺骗的“天才”来使人上当。伽桑第认为笛卡 尔的意思本来并不复杂,只是要指出人类精神本性上有容易被欺骗 的弱点。笛卡尔是用荒谬的方法揭示人类精神上容易受骗的弱点, 而这是不必要的。他驳斥说,笛卡尔实际上假定了连他自己都绝不 会相信的东西——他确实是醒着,就不应该假定自己是睡着;他每天 都实在地生活,就不应该相信每天在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怎么能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没有一点儿是真 的,都是梦或者恶魔折磨或所施诡计的结果呢?伽桑第说:“对事情 直截了当、老老实实、实事求是地加以说明,而不是像人们将会反对 你的那样,装腔作势,弄虚做假,追求拐弯抹角、稀奇古怪的东西,岂 不是更适合于一个哲学家的坦率精神,更适合于追求真理的热情态 度吗?”①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伽桑第对笛卡尔的不理解,这种不理解 也表明了唯物主义的经验论与笛卡尔的精神思辨方法的尖锐冲突。 在前者看来,后者故意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以为一切与当下的感 官无关的精神状态都是靠不住的。换句话说,笛卡尔的普遍怀疑的 方法其实是故弄玄虚。

针对第二个沉思,即“论人的精神本性以及精神比物体更容易 认识”,伽桑第认为,从普遍怀疑方法开始,笛卡尔就一直没有从迷 茫和幻觉中走出来,他的沉思最后并没有告诉我们任何确定和有价 值的东西。伽桑第反驳的理由与以上一样:“每当你说出或在心里 想到‘有我,我存在”这个命题时,它就必然是真的。不过我看不出 你为什么需要费那么多的事,既然你已经确实知道你存在……”② 换句话说,伽桑第认为笛卡尔著名的“我思故我在”这一命题等于什 么也没有说,它唯一告诉我们的确定性,就是肯定“笛卡尔毕竟是一 个东西”。什么东西呢?要把一切笛卡尔认为自己本身没有或者自 己所不是的东西清除干净,剩下来的,就是确定的、不可动摇的东 ①②《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 思集》,庞景仁译,第261页,商务印书馆,1998。(“加森狄”即“伽桑第”,下同)

西。在这个过程中,笛卡尔把人们习惯上认为人所是的东西都加以 怀疑,包括一些伽桑第认为确定不移的、属于日常经验的东西,与身 体和感官有关的东西,比如人有肢体、吃饭、会走路等等,以及占有 广延性、自身具有惰性的种种物体。而笛卡尔的假定是,他可以没 有这些东西,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存在”。伽桑第对笛卡尔说:“就是 在这里,你开始不再把你视为一个完整的人,而把你视为你自己的 最亲密、最隐蔽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你在前面所认为的幽灵。”①这 里的冲突在于:笛卡尔坚持认为灵魂或思想的本性就是人的本性, 而心灵与身体没有任何关系,绝不依赖于身体而存在;伽桑第则 持与之相反的看法,并且不惜走极端,因为他为了从身体解释精 神,竟然把精神解释为身体的一部分,精神就统一在身体上。伽 桑第接着说:“由你最纯的血所形成的一种非常精细、非常稀疏的 散布到你所有的肢体里的精气。它,也就是你,给你的肢体以生 命,并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大脑想……”换句话来表达,精神 不过是精细的身体,所以与其他一切物体一样,精神也应该占有 一个特殊的空间,散布在身体的孔穴里,而身体的活动就是精神 的活动。显而易见,18世纪拉美特利关于“人是机器”的观点与伽 桑第在这里的立场并不矛盾。这是一种贬低精神,从身体的感受 解释精神的倾向。而20世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就其与性联系 而言,也是与身体联系的。

伽桑第肯定精神状态与身体状态密不可分。笛卡尔的一个关 键的错误在于,他在幻觉中似乎使我们相信,不用眼睛,也能有同眼 睛一样的观看效果。伽桑第指出,这样的看法是似是而非的,因为 笛卡尔之所以能产生这样的想法,事实上全在于他毕竟从前使用过 眼睛,知道眼睛感受的形象,于是才能说出不用眼睛的影像。伽桑 第不无讽刺地对笛卡尔说,他本想和一个人说话,但是实际上却是 和一个灵魂说话,和一个纯粹的精神说话。这里的确涉及到哲学基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63页,商务印书馆,1998。

本问题的冲突,即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冲突。但是,伽桑第在这 里所反驳的,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唯心论,即笛卡尔的二元论或者 不可知论,表现为怀疑心灵与身体有本体论上的依附关系。所谓笛 卡尔的唯心论,是因为他在断言身体与心灵相互不依存的时候,武 断地称人等同于精神,存在只意味着精神,而不是指身体的存在。 伽桑第对笛卡尔的反驳完全是从常识出发,这样的反驳是容易的, 即普通人从常识的观点轻易就可以接受。但笛卡尔与伽柔第的冲 突显然不是在同一个层次上,因为思辨哲学的一个基本假定就是拒 斥常识或者脱离实际。实际生活或者情形是一回事,而思辨哲学的 意义却是从想像中来,把意念投射到事物上,它创造原本不存在的 意义。从这个角度而言,伽桑第并没有驳倒笛卡尔,但捍卫了常识, 而常识并不是理论。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尽管从常识的眼光看, 伽桑第对笛卡尔的批判是有道理的,但是这种批判在哲学史上的影 响却远远小于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尽管笛卡尔的想法是“荒谬”的 思辨,但却开创了近代西方的思辨哲学,甚至是 20世纪的欧洲大陆 哲学的倾向。诚如胡塞尔所言,笛卡尔的沉思表达了整个近代哲学 的现象学渴望。哲学史上的这种情形也暗中告诉我们,究竟什么是 哲学本身。

伽桑第从常识出发驳斥笛卡尔不应该脱离身体讨论他的精神, 因为他只能在身体醒的状态下才能思考。退一步说,他在母亲的肚 子里时无从思考,他不能记得那时自己想过什么,甚至也记不得刚出 生头几个月自己的想法,其原因在于那时候笛卡尔不可能有清楚的 思维,而并非是由于他的记性不好而想不起来了。

从常识出发的哲学通常也是贬低想像的,所以伽桑第也批评笛 卡尔太借助于想像。这时,伽桑第提出了一种很畜有启发性的思想, 驳斥笛卡尔不应该把想像只应用在纯粹精神上。他说:“假如你真是 物体性的,那么为什么你不能用一种物体性的形状或影像来想你自 己?我问你,当你思维你自己的时候,你体验了出现在你的思维里的 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一种纯粹的、明白的、精细的实体,它像一 阵令人舒适的风,散布在全身,或者至少散布在大脑里,或者身体的 某一部分里,使之有生机,在它那个地方行使你所认为行使着的一切 职能?”①换句话说,思想也可以是有形状的,而这个形状可能与物体 的形状相互一致。伽桑第这里的主旨是,思的形状应该与物的形状 相一致,但是,情形也可以反过来,思的形状创造出物的形状。而这 时,思的形状应该是作为“无”或某种可能性掩藏着,它可以有任何一 种可能性,但绝不固定在某一可能性上。这里的“形状”是抽象的,并 不与实际事物一致。

伽桑第的策略是,无论笛卡尔说了些什么,都应该以物体或身体为 基础。思维的东西应该与身体结合起来,从身体获得一种根本性的解 释。笛卡尔的沉思认为,想像中的影像与感受着的物体或身体相比,前 者更加清楚明白。这样的看法是哲学对抗常识的一个典型例子。对于 伽桑第来说,这样的立场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常识中的情形恰恰相反, 笛卡尔认为清晰的,在常识看来肯定是隐晦的。这个冲突在于,笛卡尔 诉诸想像,而伽桑第诉诸感官。他争辩说:

我们的全部知识似乎都来源于感官,虽然在这一点上你不 同意一般哲学家的意见(他们说,在理智中的一切都是首先曾经 存在于感官中的),这也仍然不失为真的,尤其是在理智里的东 西没有什么不是首先提供给感官,不是由于同感官接触而来的, 尽管它是以后才完成并且由于类比、组合、划分、增加、削减以及 诸如此类的其他一些办法而改进的……②

这与笛卡尔解释知识构成的方向恰好相反。伽桑第提出的论据是, 感官给精神的印象更加强烈。这在知识构成的初期一般来说是正确 的,但是思辨却能使精神深刻,所谓心灵的幸福与痛苦却不是感官所 能解决得了的。这时,对心灵冲击更为强烈的就不是感官,而是与想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68页,商务印书馆,1998。 ② 同上书,第 270 页。

像有关的观念。显而易见,两个人感觉同样的事物,对心灵的冲击有 时绝不相同,因为一个人是乐观的,另一人是悲观的。伽桑第还反驳 笛卡尔说,仅仅用思维显示自己存在的办法是太单一了,因为除了思 维,还有许多具体的办法。这里显示了伽桑第比笛卡尔高明之处,因 为“我思故我在”的思路虽然不乏深刻,却也乏味。伽桑第的意思是, 存在“同时还用许多非常可感觉、非常明显的偶性,比如用大小、形 状、软硬、颜色、气味等,来表明自己,因而不必奇怪,它们虽然在你以 外,你对他们倒比你对你自己认识和理解得更加清楚……这和眼睛 什么都看得见就是看不见它自己是同样的道理”①。感官就像一架感 光异常灵敏的摄影机,一切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但是镜头不能对着 自己,幽灵看不见它自己。唯物主义者伽桑第反对精神上一切隐晦 不清的东西。

伽柔第的另一个策略是反对笛卡尔把精神的东西与感觉的东西 分开,消除两者在笛卡尔那里的界限:一个在思维,或者在怀疑、在理 解、在肯定、在否定、在想像的东西,就是一个在感觉的东西;如果没 有眼睛、耳朵、鼻子等五官,就不可能有任何思维。即使笛卡尔是个 天才,他的幻想是一切幻想中最高级的,但是他毕竟是人。人是一种 动物,用大脑思维。一旦大脑昏了,精神就昏了。在这方面,为了有效 地反驳笛卡尔,伽桑第还采取了混淆人与动物界限的做法。他认为, 动物和人一样(因为人也是一种特殊的动物),也有理性,甚至能说 话、会推理,但是,它们采取与入不同的方式。不能因为方式不同,就 说它们是无理性的。在伽桑第看来,要求兽类说出人的话而人不注 意它自己的话语,这是不公平的。

伽柔第显然并没有脱离中世纪的唯名论传统,即认为对一样事 物,除了我们看见或者感知到的特殊性质之外,我们不可能知道还有 什么隐蔽的、看不见的性质。对于一个物体或者身体,即使我们可以 作出一些抽象,但最后总要归结为某种具有广延性的东西,即总得具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70—271页,商务印书馆,1998。

有形状。我们可以进一步增补它有颜色、气味等性质,但就是不可将 其归结为意识中的一个抽象的点,而说它没有广延、颜色、气味等等。 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使我们进入看不见的神秘领 域。在伽桑第看来,虽然笛卡尔说自己的理智在沉思中起决定性作 用,而实际上是他的想像或幻想在起作用。

伽柔第认为,如果抛弃了感官,对于精神而言,我们除了可以非 常抽象地断定精神存在以外,实际上并没有知道更多的东西。因此, 当我们说,精神本身不是用感官所能认识的,只有用理智才能认识, 而且精神不是由于被看见或被摸到才被认识的,而是由于被思维或 被理解了才被认识的一—对笛卡尔来说,这话说得很好;对伽桑第来 说,这却是一种极其乏味的精神。笛卡尔只是为了证明精神的存在 吗?但是在伽桑第看来,肯定没有人怀疑精神的存在。笛卡尔是想 证明人能更容易确定精神的实在而非物体的实在。但是,如果前者 脱离了后者,我们确实不能说出多少东西。于是笛卡尔只能说,他是 一个在怀疑、在思考、在……的东西。可是,这并没有说出我们从前 所不知道的东西。伽桑第反驳说:“可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我们因而 希望要知道的,是认识并深入到专以思维为其职责的那个实体的内 部。因此,我们所追求的,也是你应该得出结论的,并不是你是一个 在思维的东西,而是以思维为其属性的这个东西是什么。”①是什么 呢?伽桑第举了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事例;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葡萄 酒是葡萄做的,而要有更符合科学的回答,比如要经过蒸馏、适当的 温度等等。运用到笛卡尔的例子,伽桑第期待的是一个符合脑科学 的回答。

针对第三个沉思,即“论上帝,以及上帝存在”,伽桑第认为,其要 害是笛卡尔所制定的真理标准,即凡是我们领会得非常清楚、非常分 明的东西都是真的。但是把这个标准应用在上帝身上并不符合事 实,因为许多伟大的人物能够清楚明白地认识许多其他事物,唯独上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79页,商务印书馆,1998。

帝在他们心中是高深莫测的。退一步讲,即使一个事物被清楚明白 地领会了,它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或者就是假的。精神的事物也是 这样。人们之间有无数不同的见解,每个人都认为他非常清楚地认 识了自己所偏护的见解,但在逻辑上这些见解不可能都是真的,甚至 有可能都是假的。显然,在这里我们不能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即 别人不可能都假装出自己的信念,也并不是因为有一个骗人的恶魔 欺骗的结果。总之,伽桑第不相信笛卡尔的真理标准,因为每当我们 自己以为清楚明白地领会了什么事情时,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我 们到底是领会对了还是错了。

笛卡尔还认为观念有三个来源:有些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有些是 来自外界,有些是我们自己捏造的。伽桑第却提醒笛卡尔:“全部观 念好像都是外来的,它们是由存在于理智以外的事物落于我们的某 一个感官之上而生起的。”①这样的态度比洛克更为彻底,它甚至也否 定了洛克所谓的反省经验。伽桑第声称,即使一个狮身羊头,离开从 前对个别狮子和羊的经验,也是不可能的。任何观念都不可能是与 生俱来的。伽桑第对笛卡尔的天赋观念论的批判在哲学史上具有重 要意义,这个批判继承了中世纪唯名论批评唯实论的传统,其表现形 式是唯物主义经验论与哲学思辨的冲突。天赋观念不是指一个具有 广延性的个别物体的观念,而是指一个抽象的一般精神观念,诸如 “存在”。伽桑第辩论说:“假如不是同时在精神里有那么多的个别东 西,精神把这些东西抽象出来,做成一个一般地适合于一切东西而不 是特殊地适合于一个东西的一种概念或一种观念的话,那么这一般 的观念怎么可能在精神里呢?”②从这里也引出了伽桑第的真理观,即 真理是观念与事物之间的相互符合,而不是在与事物相脱离的情况 下,观念自身的清楚明白。进一步说,真理是一种关系,是事物本身 和事物的观念之间相互比较的结果。再进而说,事物的观念和事物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82页,商务印书馆,1998。

② 同上书,第 283 页。

的真理应该是一回事。从而“真理的观念也是外来的,而不是与我们 俱生的”①。这是典型的唯物主义真理观,它从常识出发,制止入们的 观念成为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就像伽桑第所说的,应该老老实实 地对待事物,事物是什么样就说成什么样。伽桑第所用的论据也被 狄德罗等唯物主义者反复使用:一个天生的瞎子内心没有任何颜色 的观念,一个天生的聋子内心没有任何声音的观念,如此等等。因为 他们一生下来,与这些观念的联结通路就是中断的。

针对笛卡尔所谓清楚明白的上帝的观念,伽桑第认为这实际上 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对个别的事物有清楚的观念,而对上帝这样 隐蔽的实体,只能有模糊的和虚假的观念,因为并没有一个事物与上 帝的观念相对应。于是,人们不应该把这样模糊的观念说成具有实 在性的。伽桑第否认抽象的精神实体,在他看来,实体应该具有广延 性、有形状、有颜色等等。总之,观念和它的客观实在性应该按照有 广延的事物本身的形状来衡量,而不应该是精神的自我认识。在笛 卡尔那里,情形恰好相反,精神自己就可以是明白无误的,这与精神 之外是否有广延的事物无关。

伽桑第也批驳了笛卡尔关于上帝“无限”的观念,认为人的精神 没有能力领会“无限”,因为它没有我们感官的对应物。“从而,谁要 说一个无限的东西,谁就是给一个他所不懂得的东西加上一个连他 自己也不理解的名称。”②这里伽桑第承认了人的认识能力实际上 是有限的,是在一个界限之内的。换句话说,人们不可能知道类似 天国中的事情,那是不可思议的。按照他的意思,我们只能认识有 限,无数有限的总和还是有限,而不是无限。与空间上的有限相适 应,时间上的永恒或者无始无终也同样是不可思议的。伽桑第认 为,如果推翻了无限、永恒的概念,也就推翻了全能的概念,从而上 帝的存在性就是可疑的。他说,实际上上帝的完满性观念,是人按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84页,商务印书馆,1998。

② 同上书,第 289页。

照人自己的完满性观念造出的。而当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就会 嘲笑把人自己的完满性说成是上帝的完满性的人。在这里,我们应 该注意到,无论是笛卡尔还是伽桑第,都试图在认识论角度解决上 帝究竟是否存在,这样的存在是否可以被理解的问题。后来康德的 批判哲学敏锐地意识到,这样的争论在认识论角度是无法解决的。 就是说,上帝不是一个可以被理解的问题,或者不是一个哲学问题, 不是讲道理的问题,而是一个信仰的问题。但这样的态度却等于和 伽桑第一样宣布人的理解能力或者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人没有能 力在讲道理的层面上讨论神秘的问题。① 另一方面,尽管伽桑第声 称他与笛卡尔意见不同,但是就两人都诉诸清晰明白的理解力而论 (他们只在关于什么东西是清楚明白的问题上有争论),他们都受制 于科学的理性和逻辑。而在这一点上,当代欧洲大陆哲学有着完全 不同的看法。

伽桑第还批判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命题中所表现的自我意 识学说。他提出的理由是,眼睛不能看见自己,手或者手指不能打 自己,脚不能踢自己……在这些意义上说,一个人不可能对自己有 清楚明白的观念或者自我意识。进一步说,伽桑第认为,为了实现 认识,必须有作用于感官的东西。换句话说,认识的基本要素有真 正的主体与客体两种,而不是虚假地局限在主体内部(因为当“存 在”只是作为“我思”时,并没有真正达到客体)。就像“眼睛”要真正 看见自己,必须得借助于一面真实的镜子——这也隐喻了所谓的唯 物主义反映论:眼睛把自己的影像映在镜子上,借助于镜子而形成 关于自己的概念。伽桑第进一步说:“而你想为什么眼睛不能在它 自己里边看见它自己却能在镜子里边看见它自己呢?这无疑是因

① 这与当代法国哲学的情况不同,因为后者的研究论题,比如所谓“他者”、“异 域”、“精神创伤”、“死”等等,正是在伽桑第和康德所认为的神秘或超出理解力的领域里展开的,这里存在着关于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的哲学,而可能性是无法事先知道的、非先验的.这是与传统形而上学完全不同的领域。我们宁可说它是一种变化,而不用进步这一提法——这样说的另一个根据在于,当代哲学家们并没有解决原来的哲学问题,而只是予以回避。

为在眼睛和镜子之间有一个距离,眼睛把自己的影像送给镜子以作 用于镜子,使镜子随后把眼睛的形象送还给它以作用于它。”①这就 是伽桑第理解的自我认识的过程,其间要有一个中介、一个他者、一 个距离、一个陌生。但是,距离也是疏远,从本来不是自己的因素中 认识自己,从而即使再好的镜子,那里面也不可能是一个完全不走 样的我。②

在批判了笛卡尔关于上帝存在的论据后,伽桑第认为笛卡尔所 依据的是他的想像能力,即把健康、美貌、长寿或者真、善、美等特征 组合在一起,用“上帝”这个词来表示。但是,如果伽桑第说得对,这 就已经不是哲学上的道理,而是一种宗教信念,与文学中的入物形 象相类似。

针对第四个沉思,即“论真理和错误”,伽桑第指出,笛卡尔的判 断充满了虚假的认识。因为按照笛卡尔的评论,就等于是说,人可 以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要任何外在的感觉器官,对外部世界的一 切事物都没有认识,只是在自己的沉思里度过一生,从而走入了认 识的误区。他认为,笛卡尔的错误在于,把理性而不是感性作为真 知的唯一来源,所谓判断成为依靠意志自由裁决,随意肯定或否定, 从而导致不受任何限制的精神自由。伽桑第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 问题,即精神的自由。这里还只是在知识论而不是启蒙的角度讨论 精神自由问题。知识论和启蒙之间对待精神自由的态度不时会发 生冲突。比如,按照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中的理解,启蒙是解决思 考的胆量问题。③ 但是这里伽桑第从知识论角度,显然限制了念头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295页,商务印书馆,1998。

② 伽桑第这样的“唯物主义反映论”强调了间接性,这又不同于胡塞尔的现象 学。因为现象学强调意向的直接性:“爱”要有一个被爱的对象,它是爱的意义,但是爱的意义与爱没有距离,而是直接面对意识表现出来,并非真的在意识之外,并非真的是一个被爱的女人身体本身,后者的存在与否是被搁置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更接近笛卡尔。

③ 参见康德《实践哲学》,第17页,剑桥大学出版社,1996。

的胡思乱想,认为想法要以外物为准绳。如果从康德的角度看,笛 卡尔离启蒙更近一些,因为伽桑第对精神自由施加了种种限制而少 了些宽容。伽桑第为了判断的正确而无意间限制了精神的自由。 笛卡尔和康德则认为首先要敢想,其次才是想的正确与否的问题。 不能因为害怕念头不对而放弃想。对伽桑第来说,意志不应该超过 理智的界限;对笛卡尔来说,理智达不到的,意志可以达到,所以意 志的领域比理智大,特别在上帝存在的问题上,理智不得不迁就意 志。在伽桑第看来,意志与理智的正确关系应该是,意志应该依赖 于理智,理智领会的应该与事物本身相一致。意志的权力应该是最 小的,事物的权力应该是最大的,意志要通过理智而过渡到事物。 伽桑第并不反对一个观念应该清楚明白,他与笛卡尔的分歧在于, 是否要通过检验观念与外在事物的一致性来判断观念的清楚明白。 针对第五个沉思,即“论物质性的东西的本质;再论上帝及其存 在”,伽桑第指出,笛卡尔对事物观念形态的本质(比如三角形的观 念)作出了错误的判断。笛卡尔认为,就三角形而论,是否外在世界 真有这样的形状是无关紧要的。即使世界上从来没有三角形状的 物体,作为抽象的几何图形观念,三角形的性质或公理永远是不变 的。这个公理并不取决于我思,因为它并不是我思创造出来的。这 又是唯名论与唯实论争论的老问题,即共相是否能够脱离殊相而存 在。伽桑第认为,所谓共相或本质,本身也含有存在的内容。但是, 它不过就是个别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三角形的观念来自许多个别 的三角形状的物体,“本身真正具有那些特点的是那些物质的三角 形,而不是那个理想的、共相的三角形”①。

最后,针对第六个沉思,即“论物质的东西存在,以及人的灵魂和 肉体之间的实在区别”,伽桑第指出,笛卡尔总是贬低智力活动,而抬 高想像。这就好像笛卡尔说他能非常容易地理解一个千边形是一千 个角的形状。如果说这时笛卡尔的精神是清楚明白的,那只能说他

①《对六个沉思的第五组反驳加森狄先生作》,转引自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 集》,庞景仁译,第324—325页,商务印书馆,1998。

借助了自己的想像,因为任怎样细致的精神关注都不能清楚地把一 千个角分辨出来。在伽桑第看来,想像与清楚明白之间是有抵触的; 角越少,想像中的精神越清楚;角越多,则精神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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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籍分录 2024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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