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本章第1节中曾经指出,就知识构成时间顺序而言,笛卡 尔先积累了大量的自然科学知识,然后才有对哲学方法论的探讨;就 身份而言,笛卡尔的主要哲学著作都是在他发明解析几何之后写的, 他先是一个大数学家,然后才是一个大哲学家;就确定方法论的初衷
① 笛卡尔:《与比尔芦谈话录》,第53页,巴黎,戈坦让出版社,1937。
而言,笛卡尔也意在论证科学本身的合理性(就此而论,以往的研究 过多注意其方法论的哲学意义,而忽视了其自然科学的前提)。但对 科学的叙述过程恰恰相反,笛卡尔认为只有在他的哲学中才为科学 奠定了最后的基础。
笛卡尔的方法之巨大的启蒙作用也是中国以往的笛卡尔研究者 所忽视的。它不仅仅是一种哲学启蒙,而且也是一种科学启蒙,即强 调人的精神有自然之光的普照。笛卡尔认为他的方法引导真理之 光,它被应用到数学和几何学这样纯粹观念性的科学之中,也被应用 到物质的科学,如物理学、光学、天文学和生命的科学(如医学中的血 液循环理论)之中。尽管笛卡尔重视论证过程和演绎方法,但就其 “第一哲学”而言,他的直觉方法以顿悟的形式顷刻间就消除了我们 与真理之间的距离。在笛卡尔那里,这种信念与对上帝的信仰并没 有性质上的差别,所以两者的本性都隐含着不可理解性和神秘性。 但在笛卡尔看来,不可理解的不一定就是不理智的。他的这种自相 矛盾并不能抹杀这种信念所包含着的巨大的启蒙效果:在真理而不 是权威面前人人平等。这在18世纪法国人那里又发展为与生俱来的 政治权利的平等,在启蒙的时代它是公正和幸福的象征。
关于科学观念的推出,在《谈谈方法》的第四部分有非常清晰的 思路。在得出“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判断后,一个同样清楚的副判断 是:凡是清楚明白显示于思的,就都是真的。那么,具体说哪些是真 的?从以上两节可知,首先是“我思故我在”和神的观念,它们没有令 人怀疑的不确定因素,如神是圆满的。
注意笛卡尔这样一段话:“然后,我还有关于感性物体的观念。 因为尽管我可以认为自己在做梦,我看到和想像的一切都是假的,却 总不能否定这些观念(指形体观念—引者)真的在我思之中。”①换 句话说,即使主观上认定物的观念是假的,但由于它是思的成分,作
① 笛卡尔:《谈谈方法》,第35页,巴黎,哲学图书出版社,1976。但是,在物理学领域,笛卡尔并不局限于观念的“思”,他承认物质世界是真实的,不依赖于“我思”。 这时,笛卡尔的立场不同于巴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
为思它就是真的。延伸之,物理学和几何学的观念也是真的。特别 是几何学证明,“这些证明里面并不需要对象一定存在,我清晰地认 识到,只要假定了一个三角形,它的三个角就必然等于两直角,但我 并不因此看出它向我保证世界上真有三角形”①。由此进一步明确了 观念不超出思的界限。即使是物理学的观念,只要“我思”清晰地想 到的观念,就都是真的(胡塞尔后来称之为都有意义,但胡氏更强调 想像的作用)。观念或意义与思之外的对象存在与否无关,因为清晰 的观念本身就是存在。笛卡尔这里的“存在”可作如下解释:从一般 科学角度应被理解为命题的意义,比如三角形三个角之和等于两个 直角。就一般表达式而言,它是表达式的意义。它们虽不能被看见 (感知或想像),但可被理解或领悟(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这是 思之牢固的科学基础,甚至伦理学的观念亦可从中得出(参见斯宾诺 莎几何学式的著作《伦理学》)。由此我们可以断定,笛卡尔所谓存在 的物质的事物,就是指物理学的观念,或几何学中长宽高的观念,它 不是蒙昧的,而是明白的。
笛卡尔坚信,他的新物理学有他的新形而上学和神学作基础。 我们在这个背景下思考笛卡尔创立的解析几何,可以看出,他的关于 几何学和数学的知识引导他在几何图形(线)和数字之间建立了一种 对等关系,而解析几何就是这样由代数符号和几何图形构成的系统。 我们把它视为发明,是对超自然的、原创性的观念所作的沉思。爱因 斯坦式的思想实验与此相同,思和纯粹的想像融为一体,它们往往出 自一个虔信宗教的朴实的灵魂。
笛卡尔的科学观是形而上学的。在他的时代,哲学还以“科学的 科学”身份自居,自然科学还没有从哲学这门古老的学科中分化出 来,取得独立的地位。在笛卡尔们眼里,物理学、几何学等要成为科 学,必须找出其赖以存在的第一原因,否则就不可能成为科学,而要 找到这个原因,在那个时代只能借助于哲学。
① 笛卡尔:《谈谈方法》,第36页,巴黎,哲学图书出版社,1976。
在《形而上学的沉思》的第五部分中,笛卡尔谈到了物质或物理 学的观念。他说:“在我检验是否有什么东西在我之外存在之前,我 应注意它们的观念,因为它们在我的思中,我要看看它们中的哪些观 念是清楚的,哪些是浑浊的。”①他发现延伸性或广延性(物体的长宽 高)运动及绵延是事物必不可少的属性,无论物体分为多少部分,其 属性都是如此。这些属性和思的观念一样自明,它们本来就在那里, “也就是说我悟出了本来就在我精神中的事物,尽管我思还没有朝向 它们”②。在此,“朝向”(由笛卡尔的直觉方法引导)一词,证明我们本 章第 2 节分析过的方向性对笛卡尔沉思的重要性(后来胡塞尔把它总 结为意向性,意向性的要害也不在对象而在其方向)。
以上的过程实际也是“自由想像”的过程。笛卡尔矫正了思的方 向。他说:“尽管我有想或不想它们的自由,但它们有真实而不变的 本性。例如当我想像一个三角形时,也许在我思之外的世界上没有 任何地方有这样的图形……它不依赖于我思的任何形式……它的三 个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无论我醒着还是在梦中,都清楚地意识到 它的存在……我不能说我发明了它。”③这虽然不是发明,但它确是转 移思之方向的结果,可称做发现,或从不知到知,也就是新的。“然而 它们是某种事物,不是纯粹的虚无,因为很显然一切为真的东西都是 某种事物。我以上已经充分证明一切我清楚明白地意识到的事物都 是真的。”④反之,与虚无相应的就是假的。依此类推,“我还清楚明白 地领悟了其他的图形、数量和属于数学和几何学的其他事物”⑤。同 理,它们亦是真的。我们注意到,在这里的上下文中,笛卡尔总是把 科学观念的存在(真)与上帝的观念相提并论,以表明一个不存在的 上帝观念是不可能的。
在确立了这种寻找科学观念的方法后,笛卡尔确信他能突然一 下(顿悟)把“思”提高到确信不疑的状态。他说:“于是,我能大胆地
① 笛卡尔:《形而上学的沉思》,第155页,巴黎,弗拉马里翁出版社,1992。 ②③ 同上书,第157页。 ④⑤ 同上书,第159页。
说,我在短时间内就找到了一种方法,它令我满意地弄清了哲学上纠 缠的主要难题,还发现了神在自然中建立的一些规则,神把这样的概 念印在我们的灵魂里。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们毫不怀疑这些概念会 得到严格遵守……然后,再进一步考虑这些规则,我发现了一些最有 用最重要的真理,超过了我以前学到的或希望学到的一切。”①这样的 奇迹只发生在一瞬间,它从感官转到理智的直觉,“看到了”从前不可 见的,这是哲学家的灵感和幸福——茅塞顿开,就好像天启似的。它 们是事物据以变化的科学规则,如物理学的法则和数学的真理。它 们没有我看得见的作者,但却如此清晰,故称之为神(神奇)。我们不 妨把笛卡尔的上帝读成“神奇”,同时把这里的所谓“规则”引申为一 切我们尚不知道的,却实际上起作用的秘密(无论它在何处),这样的 思会沿着笛卡尔开辟的方向引出一个世外桃源,它是极好的启示。 在《谈谈方法》的第五部分中,笛卡尔用同样的方法阐述天文学。他 先抛开学者们已有的议论,甚至不管我们看见的现实世界,而去想像 “神”在某个空间创造出宇宙中的物质。然后笛卡尔说,刚开始的物 质团和诗人的思绪一样浑浊,但物质的本性应该是清楚的,浑浊中必 按一些规则形成地球、太阳、行星、彗星、恒星,进而有光、热、物体、潮 汐等具体科学问题,再有生命,由植物到动物,特别是人。笛卡尔以 一个科学家的态度承认他对人的认识不够,他认为人的身体就是物 质,初始(的人)没有灵魂(灵魂是与身体分离或分立的),就和动物一 样。“然后我假定神创造了一个理性的灵魂,以我描述的那种特定方 式结合在身体上”②。接下来,笛卡尔用十余页的篇幅,以一个即使在 今天看来也是专家的口吻谈起人体的血液循环,他的人体解剖学知 识之丰富令人惊讶。他把血液循环看做动物身上一种最基本的运 动,它同样来自理性灵魂依照直觉方法的洞见,是科学发现的“规 则”。如果这些“规则”曾经不为我们知道却实际秘密地在起作用,这 只是因为思还没有朝向它们(如上所述)。笛卡尔竟然把血液循环描
① 笛卡尔:《谈谈方法》,第41页,巴黎,哲学图书出版社,1976。 ② 同上书,第46页。
述得像钟摆和齿轮运动一样精确,这除了得益于哈维①,也深受他那 个时代的力学理论的影响。他说:“我们毫不奇怪,知道许多自动机 或运动的机器……把这个身体比作一架神造的机器,它无与伦比,十 分巧妙,人的任何发明也自叹弗如。”②除了机器,笛卡尔不能找到更 好的比喻。它为人的智力所不能,所以还要借助于上帝这第一只手。 同样神奇的是这架机器还拥有语言和思维,笛卡尔认为这是人有别 于动物之处,尽管动物也有机器一样的身体。在笛卡尔看来,语言和 思维象征着秩序(组成意思的含义),把字编成话表达自己的思想,这 也是理性的重要内容。
同样神奇的还有逻辑,因为逻辑就是语言和思维的秩序。但是, “这不是经院里的逻辑,因为真正说来,那只是一种辩证法,教人如何 使别人理解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甚至对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毫无判 断地说许多话,因此只会败坏良知,不能使理性增长分毫;而逻辑却 是教人正确运用自己的理性去发现自己所不知道的真理的”③。这里 透露的一个重要信息,有助于我们弄清究竟什么是笛卡尔这里所讲 的逻辑。这当然不会是经院哲学所遵循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逻辑, 在笛卡尔看来,它不能教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或发现未知。结 合本章第2节的分析,我们可以肯定,笛卡尔自己使用的逻辑与亚氏逻 辑不同,它是一种发现的逻辑——我们恰当地称它为理智的直觉,即灵 感一下子就可觅到和感知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东西。“觅”就是为思开 启了走向真理之路;“一下子”则是神奇的,也是清晰的。
强调秩序也是笛卡尔作为理性论者的重要标志。他说: 在养成了一些习惯,能在这些问题(从上下文可知是指数 学——引者)上发现真理的时候,就应当开始认真地研究真正的 哲学,它的第一部分是形而上学,包括知识的本原,其中就说明 ①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血液循环理论的创立者。 ② 笛卡尔:《谈谈方法》,第55—56页,巴黎,哲学图书出版社,1976。 ③ 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第69—70页,商务印书馆,2000。
神的主要属性,我们灵魂的非物质性,以及我们心中那些清楚 的、简单的见解。第二部分是物理学,在发现了物质性东西的真 正本原之后,就一般地考察宇宙是怎样构成的……这以后也需 要特殊地考察各种植物、动物、尤其是人的本性,这样才能发现 那些对人有益的其他学问。因此哲学好像一棵树,树根是形而 上学,树干是物理学,从树干上生出的树枝是其他一切学问,归 纳起来主要有三种,即医学、机械学和道德学,道德学我认为是 最高的、最完全的学问,它以其他学问的全部知识为前提,是最 高等的智慧。①
笛卡尔终于建立了一个有秩序的哲学体系。按照他的思路,这 是不可避免的结果。笛卡尔认为,形而上学必不可少,它是根状物, 一切都从这根状物的第一原因获得解释,否则这棵树就成了无本之 木。笛卡尔尽其可能全面地列举学问的各个分支,接着又谈到了属 于树枝上的其他学问,像折光学、气象学、矿物学、植物学等,而且在 每一门学问中,他都努力发现经院哲学中所不曾讲到的东西,以便 让人们真正掌握智慧(理性)。他说:“因为很容易在那些号称学穷 的人身上看到,那种哲学使他们更加不能运用理性,还不如没有学 过好……要证明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那些本原是假的,较好的办法 是说:我们遵循这些本原很多世纪以来,并没有凭着它们作出任何 进步。”②在笛卡尔看来,哲学没有进步的根本原因在于哲学的出发 点是不牢固的,这是他要完成的最重要工作,而且他自信已经完成 了,即从不确定和怀疑的因素中还原出真的观念,思从此朝向这个 牢固的出发点并在此基础上重建形而上学。笛卡尔从上述“树”的 原理出发,陈述了他对哲学之用和幸福的看法; 每一个民族的文明与开化,就是靠那里的人哲学研究得好,
① 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第70页,商务印书馆,2000。
② 同上书,第72—73页。
因此一个国家最大的好事就是拥有真正的哲学家……用自己的 眼睛指导自己的行动,以及用这种方法去享受颜色的美,享受光 明,要比闭着双眼听别人指点好得多……真正说来,活着不研究 哲学,就如同闭上两眼不肯睁开;观看我们视觉发现的一切而得 到的那种愉快,根本比不上人们凭哲学发现事物的知识而获得 的那种满足………①
笛卡尔哲学体系中隐藏的真正财富是他的科学思想。在那个时 代,人们往往广义地称自然哲学中的科学为“物理学”。当笛卡尔说 物理学是他的哲学之树的树干时,并不是指今天狭义的物理学,而是 他关于自然的科学思想。如果笛卡尔的比喻是真诚的,那么,“树干” 的说法就可以理解成笛卡尔哲学的主要内容,而不像通常理解的那 样,只把他的哲学理解为形而上学。这有别于传统上关于笛卡尔哲 学的印象,正由于此,愈显示出这部分内容的珍贵。笛卡尔的物理学 思想与他的形而上学是自相矛盾的:他一方面说清晰的物体观念来 源于神;另一方面,当他以科学的目光审视物理学的对象时,具有一 种脱离神学约束的危险倾向,即思想自由的倾向——他要从自然本 身的原因解释自然——这样的倾向严重影响了一大批后来者,不仅 有斯宾诺莎,更主要的还有从17世纪末到整个18世纪法国具有唯物 主义倾向的思想家,如培尔(Bayle)、丰特内勒(Fontenelle)、狄德罗 (Diderot)、霍尔巴赫(Holbach)等等。这样的物理学原理中隐藏的秘 密是令宗教感到惶恐的,因为它在解释自然哲学的过程中埋藏了上 帝。笛卡尔在1639年 2 月9日写给梅桑的信中阐述了他的想法:“如 果有人能完美地知道构成一切物体的细小部分是什么,他就完满地 知道了整个自然。”②笛卡尔从自然本身解释自然的方法,具体体现在 他把自然分解后用“放大镜”细细地看,一步步地还原,如物体的大 小、形状、运动、相互作用等。这种方法无意中摆脱了超自然的最后
① 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第62—63页,商务印书馆,2000。
② 转引自阿拉姆《狄德罗与笛卡尔》,第47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53。
原因。但是应该指出,这里还是排斥了感性的东西。物体的大小等 符合它的几何学性质,自然本身仍然要符合清楚明白的真理标准。 笛卡尔的物理学中隐含着无神论的倾向,这种倾向暗示,神控制 不了自己创造的物质及其运动,物理学就要脱离自己的形而上学脐 带。笛卡尔是哲学家、科学家,不是神学家。他在《形而上学的沉思》 的第四部分中承认道:
……我已经知道自己的本性是极其虚弱的、有限的。反之, 神的本性是广大的、深不可测的、无限的。我毫不费力就知道在 神的权威下有事物的无限性,这种无限性的原因在我的理解能 力之外。足以告慰我的唯一理由是:习惯上基于目的论的一切 原因在物理的和自然的事物中都是完全没有用的,因为这并不 意味着我可以卤莽地探讨并试图发现神的高深奠测的目的。①
这实际上等于承认有两种神秘性——神和自然。但自然的神秘不是 宗教的神秘(后来的泛神论或对自然所抱的神圣感与基督教神学不 是一回事),虽然神有权威,声称自己是最终的原因,但是自然还是有 自己的秩序和原因。尽管这种原因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但是这 种原因肯定不是观念性的,而是物质性的。“我们不可能怀疑有无限 的事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它们曾经存在于世界上,但现在已 经不在场了,没有任何人曾经看见或知道它们,它们也未曾服务于人 的任何目的。”②这简直就是一种透着神秘性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它诉 诸物质本身。笛卡尔的物理学是危险的,它释放出泛神论、无神论, 在17世纪和18世纪时“放荡不羁”。这种物理学诉诸重新解释世界, 一个启蒙的世界。它需要自己的语言,以面对物质事物本身。它甚 至不顾笛卡尔形而上学的阻碍,宣称宇宙的无限性,因为笛卡尔并没 有为物质的延伸性和可分性划定界限,这显然是一个超越中世纪认
① 转引自阿拉姆《狄德罗与笛卡尔》,第100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53。
② 同上书,第105页。
识局限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