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前期理念论

理念论是柏拉图的哲学体系的核心。柏拉图在他建树的理念论中表达了对世界存在的普遍本质的看法和知识论,并据以论述他的社会伦理道德学说与政治哲学、教育思想、审美思想、宇宙论和法哲学思想等,从而建立了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知识内容极为丰富的体系化哲学,几乎涵盖了当时知识的各门类,在哲学各分支领域也都有许多创造性的或合理的见解。虽然理念论本质上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但我们不可简单化地小看它、贬斥它。可以说,它是在希腊古典文明中生长成的一颗光彩夺目的认识硕果。

柏拉图的早期著作在主要阐发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的同时,孕育了理念论思想。他的中期著作特别是《美诺篇》《斐多篇》《国家篇》,表达了趋于成熟的理念论。他的后期著作对理念论在自我批评中有重要的修正与完善。

"理念"这个范畴,希腊文是 idea 与 eidos。它源自动词"看"的名词化,指"所看到的东西"。之后演化出多重含义,包括形式与形状、种与类、概念与观念等等。在早期自然哲学家恩培多克勒与德谟克利特等人的著作中,此词指自然事物的"显形"、"形状"等。而柏拉图用此词表述他的哲学的基本范畴,又有其特定含义,是指通过理智与理性把握的关于存在的永恒、绝对的本质,是知识的对象,他将这种思想、概念所把握的存在的普遍本性或本质、绝对真理,对象化为一种客观的实在。可以将它理解为精神性的客观实体,但不能将它理解为存在于个人的主观心灵中的东西(概念、观念)。古代新柏拉图主义者和中世纪的些哲学家将柏拉图的理念解释为神的心灵中的概念,后来就一直将他的理念理解为人的主观精神性的东西、主体认识中的概念与观念,直至 20 世纪前 idea 与 eidos 的英译文都是idea(观念)。20世纪的一些西方希腊哲学史家认为这种译法是不确切的。因为柏拉图说的idea与eidos是一种客观的实在,如罗斯赞同德国学者里特尔对柏拉图使用这两个词的细致分析,认为它们表述的完全是客观的实在,不依靠我们对它的思想,而idea的英译是远离柏拉图的单纯实在论的思想的。1见罗斯《柏拉图的理念论》,第14——15页,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1976。罗斯等人将idea和eidos解释为与人的理性、理智毫不相干,这也有片面性。现在的英文翻译和著作一般都将柏拉图的idea和eidos译为form(形式),这"形式"和亚里士多德的本体性主要范畴“形式”有根本区别,但也有某种思想上的联系。

长期以来,柏拉图的这个范畴有不同的中译。最早时根据传统英译翻译为"观念",现已无人采用。20世纪30年代郭斌觚等译的《柏拉图五大对话集》中译为"理型"或音译为"埃提"。而后来长期通行的译法是"理念"。陈康在他译注的《巴曼尼得斯篇》中论析了一些译法的不确切,主张将柏拉图的idea与eidos翻译为"相",如今国内一些学者采用此译。吴寿彭在翻译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时,则将idea与eidos译为"意式"与"通式"。罗念生还主张将它们译为"原型”、“模式”等。2有关各家对柏拉图的 idea与 eidos 的中文翻译的具体见解,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第656—661页,人民出版社,1993。本书仍采用约定俗成的通用译法“理念”,认为它并不违背柏拉图使用此范畴的原义,可解释为:"理"是客观实在之"理",而这种将理智与理性对象化的实在,又是要通过来自“普遍性定义”的概念去把握的,"理念"将两重含义都表达了。这和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有相通之处。eidos有时也可在理念的含义上译为"型相",作为形象的表述。当然,我们应避免将柏拉图的"理念"简单化地理解为主观的观念,它本质上是一种将理智和理性对象化的、精神性的客观实在,是他对存在的普遍本性、本质的最高概括。

柏拉图的前期理念论,有一个从萌发、形成和达到成熟的过程。现在,我们就在剖析这个思想的过程中,论述他的前期理念论是如何产生、深化并不断丰富其内涵的。

一 理念论的渊源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1卷中论述了早先希腊哲学思想的进展、柏拉图哲学和它们的思想关系。他指出∶

在我们已经提到的这些体系以后便是柏拉图的哲学,他在许多方面是追随这些思想家的,但又有不同于意大利学派的哲学的特点。因为他在年轻时就熟悉克拉底鲁和赫拉克利特的学说,即认为一切可感觉的事物永远处于流动状态,关于它们是不能有知识的。这些观点他一直坚持到晚年。苏格拉底忙于研究伦理问题而忽视了作为整体的自然世界,只在伦理中寻求普遍的东西,开始专心致志寻求定义。柏拉图接受他的教导,但是认为不能将它应用在感性事物上,只能应用于另一类东西。理由是;可感觉的事物总是永远在变动中的,所以共同的普遍的定义不能是任何感性事物的定义。这另一类东西他就叫做"理念"(idea),他说感性事物是依靠它们并以它们命名的,众多的事物是由"分有"和它们同名的"理念"而存在的。3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7a29—b14,载于《亚里士多德全集》。

亚里士多德在同书另一处说,苏格拉底的普遍性定义没有和具体的可感知事物分离(也就是说对感性事物可作普遍性定义),柏拉图的"理念"则是和具体的可感知事物分离的实在,成为超乎感性事物的"另一类"实在。

从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论评中可以察知,柏拉图的理念论在深入反思、推崇人的理性思维中探究存在的普遍本性,以客观唯心论的形态,综合、吸取了早先主要的希腊哲学思想。它和早先希腊哲学有多重的思想渊源关系。

理念论中划分"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并力图使二重化世界有所统一,这可以说是对早期希腊哲学两大哲学传统的综合。

在伊奥尼亚传统的自然哲学中,赫拉克利特的学说对他较有影响,使他肯定了流动变易的现象世界。他年轻时就接受了赫拉克利特和克拉底鲁的学说,认为一切可感觉的事物永远处于流动变易状态,这运动变化的现象世界是存在的,是感觉的对象,不是知识的对象,但和形成知识仍有关。他没有像爱利亚学派那样绝对否定存在是运动的。对于阿那克萨戈拉的"努斯"这个精神实体的运动本原,柏拉图在《斐多篇》中认为它很重要,但不彻底,于是批判地加以吸取。他晚年在《法篇》中论述理性神时,认为完善的最高存在是有运动、有生命、有理性、有思想的神。所以。亚里十多德说他晚年仍坚持赫拉克利特等人的运动学说。

南意大利传统的哲学对他的影响更大。柏拉图游历南意大利时就结识了毕泰戈拉学派的阿尔基塔,还见过菲罗劳斯和欧律托斯,他对毕泰戈拉学派的学说很熟悉,在《国家篇》中说毕泰戈拉本人的生活方式受人尊敬。4见柏拉图《国家篇》 毕泰戈拉学派的数的范型说、对立的和谐说、宇审论及其奥菲斯宗教传统的灵魂不朽说。被吸收来成为他的理念论哲学体系的重要内容;柏拉图后期与其学园中关于"理念数"的"不成文学说",更见毕泰戈拉学派的深刻影响。爱利亚学派的哲学无疑也是理念论的重要渊源。在《泰阿泰德篇》中,已是柏拉图代言人的苏格拉底说:"巴门尼德在我眼里,正像荷马所说是可敬可畏的。"5见柏拉图《泰阿泰德篇》巴门尼德强调理智思维才能把握存在的本质,这是理念论的基本立论方式。从某种意义 上说。理念就是在理性把握的本质实在意义上打碎了的巴门尼德的"存在"即"一"。柏拉图后期在《巴门尼德篇》《智者篇》等著作中,正是在批判地扬弃巴门尼德的"存在"中,对他自己的前期理念论作出了修正与发展。在他的后期对话《蒂迈欧篇》中,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毕泰戈拉学派的"数"和原子论关于粒子的几何形式也规定粒子性质的见解,都成为他的理念论的字宙创造说的必要环节。

柏拉图创立理念论,和苏格拉底的哲学一样,有"拨乱反正"的理论背景,而且更为严整、深入地批判了当时盛行的智者派的感觉论相对主义哲学。特别是一些后期智者,认为人只是依据个人的感觉来判断所感知的现象。真理因人而异。提出幸福就是实现自我欲望的快乐、强权即正义、弱肉强食为自然法则等细权政治原则,这些理论被从事侵伐争霸的城邦统治者所奉行,加剧了希腊城邦的危机,败坏了社会道德风气。柏拉图建立理性主义的理念论哲学,旨在倡导严整、确定的政治伦理与道德价值.也是为了破除智者派哲学造成的文化危机与价值混乱,这是他力图重振希腊城邦的必要环节。

柏拉图的理念论显然是直接继承与发展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哲学而形成的。苏格拉底的哲学变革集中表现在呼唤人要"认识你自己",着手建立一种人的哲学,发挥人的理智能力和道德本性,确立合乎理性的道德价值体系;他运用一种逻辑分析的对话辩证法,探讨勇敢、友爱、自制、虔敬等道德概念的"普遍性定义",用这种定义揭示一类事物的共同本质。柏拉图推进、开阔了这种哲学变革,又有大手笔的修正。他的理念论是直接从苏格拉底的"普遍性定义"学说演变而成的,就是将概念的定义即思想把握的事物的本质,和具体事物"分离"开来,成为独立的客观精神实体;他的理念论本质上是一种开掘理智本性的"人的哲学"。苏格拉底主要忙于在伦理道德领域探讨"普遍性定义",柏拉图则将理念学说运用和贯穿于自然、社会、人生与文化的各领域,形成一种完整的哲学体系。而他的同理念论密切相关的社会政治与伦理道德思想,和苏格拉底的有关学说也是一脉相承的,并且有重大的发展。

二 从《美诺篇》的回忆说看理念论最早产生于对先验知识的寻求

《美诺篇》是柏拉图中期对话中最早的一篇,和他最后的早期对话《普罗泰戈拉篇》相衔接,探讨相似的主题即"美德是否可教"。但在此篇中,通过苏格拉底和青年美诺的对话,柏拉图已开始提出自己的理念论思想,论述了寻求美德和一切知识的定义就是寻求理念,理念就是从“普遍性定义”而来;而学习知识就是“回忆”(启发)灵魂先天固有的理念。这表明理念的提出有着探求先验的确定知识的动因,后来才在世界普遍本性的“存在论”层面展开,但也始终是和知识论与灵魂学说紧密交织在一起的。

在这篇对话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寻求美德的定义,肯定了美德就是知识,并进一步明确指出,这种作为定义性知识的美德是一种理念:"美德也是这样,不论它们有多少种不同,但它们成为美德,总有一种共同的‘理念’,要回答什么是美德的人必须着眼于这一点”。柏拉图不再局限于伦理性的定义,而是将把握理念的定义性知识推广到一切知识领域,认为不仅美德是如此,寻求任何其他事物的知识也是要把握这类事物的"理念"(型相)。他以健康为例:"只要是健康,不论是在男人或在任何别人身上,总是有一个相同的理念的"。柏拉图还运用当时所达到的科学知识来说明自然领域中这种把握理念的定义性知识,比如形有平面和立体,它们的界限便是形;他用恩培多克勒的流射说来界定颜色,认为颜色便是从和视觉相应的形状中流射出来的,是视觉所看到的东西。由此可见,柏拉图提出把握理念的定义性知识,也是有当时的科学知识背景的。

由上可知,柏拉图最早形成理念思想,是直接来源于苏格拉底的“普遍性定义”,寻求定义性知识是形成理念思想的原动力。他的老师虽已有理念思想的雏形,但主要仍限于获得表现在具体事物中的“普遍性定义”知识,柏拉图则开始将这种“普遍性定义”对象化为规定事物本性以及和具体事物相分离的另一类客观实在,但他在《美诺篇》中还未明确探讨理念和具体事物的关系。他强调这种理念来自从“多”中求“一”,它是一类事物的共同的特性或因素;它不是具体事物中一些性质的集纳,而有整体性、完整性,必须先认知、把握这种作为共同本性的整体规定,然后才能认识它的分属部分(如美德中的正义、勇敢等)以至具体的个别事物。那么,这种在具体事物之"先"的理念,究竟如何获得、认知与把握呢?柏拉图提出了他的著名的“学习就是回忆”说。

柏拉图接受了毕泰戈拉学派和恩培多克勒的灵魂不朽说,但没有大事渲染灵魂轮回转世的思想,而是主要用来论述理念和知识的先验性。他说:“既然灵魂是不朽的,可以不断重生,并且它已经在这个世界以及别的世界中获得了一切事物的知识,所以它能回想起先前已经知道的有关美德和别的事物的知识,这是不必惊奇的"。因为“整个自然是同类的,灵魂已经学习到一切事物”,所以,只要人们有足够的勇气去探求知识,就能通过灵魂的“回忆”发现所有的知识,“因此探求与学习并不是别的,不过就是回忆”。《美诺篇》中的苏格拉底通过画图步步启发一个童奴从无知而得知比某个正方形面积大一倍的正方形的边长是多少,说明学习知识就是回忆灵魂中早已潜在的知识。回忆的希腊文 anamnesls中的 ana 有"自下而上"或"上升"的意思,mnesls则有"察觉"、"意识"、"回忆"等含意。柏拉图说的回忆,是指通过启发,提升灵魂的自我意识,来察觉、重新发现灵魂中早已潜在的知识,从而把握理念。这种知识是一种潜意识,一种灵魂所固有的潜在的“天赋观念”,它不是直接从外部世界的经验中得来的,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经验最多只能对理智的启发起些辅助作用。就知识论而言,这是一种较素朴的先验论。而它的目的,是为了通过知识的先验性,论述理念的先验实在性。

柏拉图的回忆说,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对苏格拉底的助产术说的修正。两者在探求、获得知识的方法上有相似性,都是运用包含逻辑分析与论证的对话辩证法,苏格拉底着重对伦理概念进行逻辑分析,而柏拉图还从几何学引入"假设"的方法,用未被证明的基本前提(实为公理、定义)作为出发点来进行推理与论证。两者又有不同。苏格拉底的助产术说满足于获得"普遍性定义"的知识,没有追究人的心智中孕育知识的终极根源,而且它有较浓重的"归纳"成分,没有完全切断理性知识和感知经验的联系。而柏拉图的回忆说.则将定义性知识明确界定为一种灵魂早就固有的先验知识,主要靠纯理智的"回忆",它和感知经验没有认识来源的联系,他还将这种定义性知识对象化为一种客观实在的实体。这和柏拉图将苏格拉底的"普遍性定义"推进为理念论这种关于存在的普遍本性的学说,也是一致的。

但柏拉图认为,"回忆"式的学习,并不是一蹴而就可立即获得把握理念的知识,人在求知过程中常会经历一个"真意见"(orthe doxa,正确的意见;或 alethedoxa,真的意见;或 doxa ara alethes,行将成为真理的意见)的阶段形式。在巴 门尼德的存在哲学中,"意见"和"真理"(aletheia)是截然对立的.意见不是真的.这种两分法显然将人的认识简单化了。柏拉图虽然后来也一直将世界二重化为"现象世界"和"理念世界",但在他的哲学中这两个世界还是连接的,就认知而言,他在《美诺篇》中开始将"意见"和"真理"沟通起来。他主张真意见也是正确的,和真知识一样有用,可为人们提供正确的指导。但真意见尚未达到对存在的因果本性的把握(这对把理念、是决定性的),所以它有或然性,以它为指导的行动不是必然成功的,"只是有知识的人总是能成功,而有真意见的人只能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柏拉图认为两者既有区别,又有从真意见转变、通达真知识之途。他用雕刻师代达罗斯在雕像中安装了个奇怪的机关使它能转动。来上喻真意见不牢靠;"真意见是美好的,当它和我们在一起时它会做各种好事,但是它不会长期停在那里,它会从人心上跑掉。所以除非你用因果推理将它拴牢,不然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这个过程就是回忆。真意见一旦被缚住了便变成知识,就稳定了。这便是为什么知识比真意见更有价值的理由,将它们两者区别开来的就是这种拴缚。"回忆就是从真意见上升为理念性知识的过程,而其关键在于运用因果推理来把握事物的普遍、必然的原因与本性,因为理念与知识不是把握事物的一般的共同特性,而是深入把握事物的因果性的普遍本质。但柏拉图对从意见上升为知识的认识过程还未展开论述,后来在《国家篇》《泰阿泰德篇》中才作更深入、细致的阐发。之后,亚里士多德在《论题篇》中论述凭借辩证法所获得的意见可通达真理,则是修正、改造了柏拉图的关于意见与真理的学说。

三 《斐多篇》中趋于成熟的理念论

《斐多篇》是柏拉图的中期著作,和他的《国家篇》同等重要,标志着柏拉图的理念论已开始趋向成熟。它记述了苏格拉底在雅典狱中服毒就死以前,和他的弟子斐多等人的最后一次谈话,从哲理上论证了灵魂不灭和哲人对待生死的问题,故其副标题为《论灵魂》。而其主要内容,实际上也同灵魂问题相关。虽然公元前 2世纪斯多亚学派的代表人物帕奈提乌和近代以来有些西方学者曾怀疑《斐多篇》的真实性,但历来绝大多数学者还是肯定它是柏拉图的中期代表作。

泰勒认为这篇对话是苏格拉底在临死前和他的亲密友人谈话的"准确记录"6泰勒;《柏拉图其人及其著作》,伦敦,梅苏恩出版公司,1927。,这并不确切,因为柏拉图在此篇对话中展示的颇有思辨深度、已臻成熟的理念论,已经超越了苏格拉底本人的思想。苏格拉底面对将临的死亡并不悔惧,视死如归,他坚信死亡会使他的灵魂从玷污它的肉体中解脱出来,直面把握正义自身、美自身、善自身(柏拉图常用"X自身"表述"X理念")和其他无法感知的理念认知真正的实在,获得真正的知识与智慧。在柏拉图的这篇对话中,灵魂不朽及回忆说同他的理念为先验知识说,是互为循环论证的。

柏拉图将灵魂看做生命和认识的原则。他接受了毕泰戈拉学派和恩培多克勒的灵魂不朽与轮回以及净化灵魂的思想,也认为肉体的欲望玷污、束缚了灵魂,并更强调感觉、欲望等阻碍了灵魂凭纯思想回忆先验性知识与理念这种实在,而净化也是一种纯知识性的净化,以知识为美德的道德价值体系要摆脱肉体的感觉与情欲的束缚。所以,他的灵魂不灭论和净化说没有毕泰戈拉与恩培多克勒那样浓重的宗教色彩,而更具哲理性。他对灵魂不灭不流于传统的信仰与宣述。而是将毕先希腊哲学中的"对立"学说运用到"生"与"死"的问题上,从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来论证∶一切生成与变化都是由对立的一方转向对立的另一方。如冷与热、大与小、睡与醒、美与丑、正确与错误等等.生与死亦然∶一切对立中都有两个相反的转变过程。一切生命体都有由死到生、由生到死的循环相反过程,否则就没有变化着的世界存在了。由此得出结论∶人死后。作为生命与认识实体的灵魂转入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并仍可回到现世而生。灵魂在那另—个"世界"直接观照真正的实在即理念,获得先验性知识。所以,柏拉图是用灵魂不灭论证有永恒不灭的理念存在。柏拉图在此篇对话的最后,虽然宣述了传统宗教特别是奥菲斯教的不同灵魂有在地狱或天堂的不同轮回的说法,但他实质上景仰的是"理念世界"的"天国",这表现了当时希腊古典哲学家在哲学与宗教问题上的矛盾心态;他们要用自己的哲学将传统多神教改造成理性一神论,建立哲学神学,但又围于传统宗教的强大习惯势力,只能顺应传统多神教的现状。

另一方面,柏拉图又发挥在《美诺篇》中已提出的回忆说,用灵魂能通过回忆获得先验的关于理念的知识,来论证灵魂是永恒存在而不毁灭的。他虽用日常生活中对具体事物的回忆来喻说,但已不是简单地将对理念和知识的回忆看成一种完全脱离感知的神秘启发,而是也肯定感觉在认识过程中有一定的作用。在他看来,感觉有两重性。他既说肉体的感觉妨碍我们认识真理,但又明确地说除非通过视觉、触觉或其他感觉,我们得不到"相等"自身(理念)的知识,可感事物和感知在回忆中起有"提醒"的启发作用。罗斯说得对∶柏拉图在"论述我们得到知识的过程中,感觉和理性的合作是正确的。他主张感性事物所以能够启发我们认识'理念"。只是因为我们先就已经知道'理念'的存在"。在确认只有理性才能把握绝对存在的真理这点上,柏拉图继承了巴门尼德的思想,但他没有将身体与灵魂、感知和理性截然对立,而是承认感知在启发理智、把握理念而形成知识的过程中有一定的作用,之后在《国家篇》中更发展出意见和知识的四阶段认识过程说。对话中的苏格拉底认为,灵魂在人死后依然存在,保持能动的理智力量,免受肉体玷污,能更清纯地观照永恒、神圣、不朽的实在。达到"与神同在"的境界。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以正确的方式追求哲学,也就像他那样能易于面对死亡,这就是"实践死亡"的意义。大约当时有些毕泰戈拉学派的人(可能是从事生理与医学研究的成员)认为,,灵魂依附身体,身体死亡灵魂也就消失。对话中的西米亚斯就话难苏格拉底。身体如琴弦。灵魂如弹泰要弦而有乐音,琴弦若断裂,不复有乐音,所以身体死亡灵魂就消失。这类似中国古代范缜在《神灭论》中提出的"形神相即"思想。苏格拉底的回驳并不有力,只是仍用回忆说表明人生前死后、灵魂进出于身体都拥有理念这种终极的实在来回答,并说这就要涉及更复杂的事物生灭的原因问题。

在此篇对话中,柏拉图已明确指出理念和具体事物是两类不同的存在,而理念才是绝对的、真实的实在,如具体事物的"相等"是近似的,有不相等的成分,而"相等"自身即"相等"理念却是绝对的,毫无不相等的成分。他在将理念和现象世界的具体事物作比较中。展开论述了理念的特性。具体事物和作为"自身"的理念虽是同名,但有五点根本区别∶(1)理念是单一的、同一的,不是组合成的;而具体事物是组合成或混合成的,不是单一的、同一的。(2)理念是不变的,具体事物是经常变化的。(3)理念不可见、不可感觉到,只能由思想把握;而具体事物是可见、可感觉到的。(4)理念绝对自身同一,是纯粹的;具体事物总是相对而不纯粹的。(5)理念是永恒、不朽的;具体事物不是永恒的,总是要毁灭的。柏拉图将人的理智把握的具体事物的普遍本性即本质规定,对象化为和具体事物分离的另一类实在,并认为它们是绝对、真实的实在,这就是理念的根本特性所在,也是柏拉图的客观唯心论的根本所在。将普遍性定义所形成的概念和具体事物"分离"开来,对象化为实在,使世界二重化,这正是柏拉图的理念论和苏格拉底的"普遍性定义"相区别的关键所在。灵魂和作为具体的现象事物的身体也有类似的区别。观照、拥有理念的灵魂也最像理念这种实在。灵魂也是神圣的、不朽的、理智的、单一的、不可分的、不变的东西;身体则相反,它更像人间的、有死的、杂多的、可以分解的、永远变动的事物。当灵魂和身体同在时,灵魂应统治和主宰身体,犹如理念规定、支配现象世界的具体事物。

柏拉图进而论述理念和世界上具体事物的关系,认为理念是最强、最高的"逻各斯",就是说理念是具体事物赋有某种本性或特性的原因与目的,如美自身、善自身、大自身是具体事物所以美、善和大的原因。"美"的理念是一切美的事物所以是美的唯一真实的原因,而不是美的颜色或形状造成的。如果用有着相对性的质料来说明美的本性,就会造成混乱。他认为,有某种本性或特性的具体事物是因为"分有"了某理念,才成为有某种本性或特性的事物,如美的事物、善的事物、大的事物是由于分有了美自身、善自身、大自身,才成其所是。“分有”(metecho)通常有“分沾”,“分别参与、赋有”的含义,柏拉图借用它来说明相对、特殊的具体事物是分别呈现、表现了理念这种绝对的型相、逻各斯,才成其所是。如某人和第二个人比大一个头,和第三个人比又小一个头,在前一场合他之所以大,是因为分有了“大”的理念,在后一场合他之所以小,又是因为分有了“小”的理念。

理念绝对自身同一,不容相反者,所以不能说此人同时分有“大”和“小”的理念。有些事物在本性上只能分有某种理念,如分有相反的理念就不成为此事物了,如雪只能分有冷的型相,如果容纳热的型相就融化而不是雪了。1、3、5之类的数总是分有“奇数”的理念,2、4、6之类的数总是分有“偶数”的理念。具体事物本性的变化,是所分有的理念发生了置换效应。这种具体事物和理念的"分有"关系,实质上是理念这种“共相”在原因与目的的意义上,对具体事物的本性或特性逻辑在先的关系,而不是我们如今所说的普遍性(共相)寓于特殊性之中,并非理念直接和具体事物结合在一起。

据以上所述,也就好澄清一个有所争议的问题:从具体事物和理念的分有关系,如何理解具体事物和理念相分离?亚里士多德指明,柏拉图的理念已和具体事物分离开来。一些学者则根据回忆说来论评理念是和具体事物分离的另一类实在,如康福德说:"显然灵魂在出生以前的分离存在也就意味着它的知识对象【理念】的分离存在。”7康福德:《柏拉图和巴门尼德》,第75页,伦敦,保罗-特伦奇-特鲁布纳出版公司,1951。罗斯也认为:回忆说既然承认灵魂在生前存在,那么“它明显地包含有‘理念’分离存在的思想,‘理念’并不是以它的不完善性体现在可感事物之中,而是以它的纯粹性分离地存在的"8罗斯:《柏拉图的理念论》,第25页,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1976。。格思里指出,对亚里士多德归于柏拉图的分离说唯一持怀疑态度的是陈康。9见格思里《希腊哲学史》第5卷,第60页注1,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78。陈康的博士论文《亚里士多德论分离问题》对希腊哲学中的种种分离问题作了细致研究,认为《斐多篇》中的理念论是一种目的论,美的事物以美的理念为理想的目的。努力追求它。要达到它。所以理念和具体事物之间有完备与不完备之间的"距离",有程度或性质的差别,但不是空间的距离,不像是两个具体事物之间的空间上的分离。10见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陈康译注,第373—375 页,商务印书馆,1982。其实,这两种见解是可以综合而不对立的。陈康并非对亚里士多德的论评持不同意见,而是对"分离"作出了新解释。他从目的论角度说得在理,不能将理念这另一类实在和具体事物的"分离"简单地理解为现实空间中的分离;理念是一种对象化的精神性的客观实在,不能以现实的时空关系来理解它们和具体事物的分离,而应把它们看做具体事物的目的、原因,是在逻辑上先于具体事物的本原性的客观实在。

赋有永恒"生命"本性的不灭的灵魂可以和这种精神性本原世界同在,也可以在学习中通过启发"回忆"重新在现实世界中把握它。

柏拉图在《斐多篇》中。从理念论来论述世界上变化万干的事物存在和生灭的原因,探讨这个早期希腊自然哲学的根本问题。已鲜明地表现了一种目的论思想。苏格拉底已提出宇宙是理性神按照善的目的设计的思想。柏拉图则将它具体发展成为万物在变化生灭中以追求(也是一种墓仿)理念为目的的学说,而最高目的是最高理念"善"。这种目的论批判地终结了早期希腊自然哲学,和早先用自然物质元素来说明万物存在和生灭的本原的学说是完全不同的。他批判了灵魂和谐说(即主张灵魂由身体中的元素组合而成,也自然分解而消亡)11灵魂和谐说原是从阿尔克迈恩的平衡学说演化而来的一种当时流行的思想。阿尔克迈恩从医学上认为人类疾病是由于人体内的各种能力的不平衡产生的,只有得到平衡才能得到健康,这个"平衡"也就是和谐;并且他认为人的思想中枢在脑。,强调是灵魂主宰身体而不是由身体规定灵魂。对话中的苏格拉底(也代表柏拉图自己)曾研究了种种自然现象和自然哲学,不得要领,"这些本来似乎合理的看法现在也模混不清了"。他说正当他遇到这些困惑感到无法解决时,听说阿那克萨戈拉的书上写着努斯是安排一切的原因,非常高兴,觉得努斯应当将宇宙万物安排得最好,便急忙找书来念,可是他完全失望了,发现这位哲学家并不用努斯,而仍用气、以太、水等等作为安排事物的原因;他认为用种种自然物质性的东西难以解释万物的真正原因,如苏格拉底自己弯身坐在牢狱中待刑和谈话,这种目的性行为不是用骨肉构成、声音和听觉所能说明其真实原因的。这里,他确实揭示了早先自然哲学难于解释人的自觉活动和社会生活的短处。他批评以前有些自然哲学家关于天体的看法;有些人认为天是一个漩涡绕着地转,地是固定不动的;又有些入认为地是扁平的槽支撑着天。他说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将天地等等安排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一种要将它们安排得最好的力量.是神的力量。但柏拉图主张的目的论,已不是一种简单的多神教意义上的神意目的论,或按照神意目的的宇宙设计论。在他那里,在理性神和现实世界之间,有一个理念的中介,万物首先以追求理念为内在目的,而就世界全体而言则追求最高理念"善",这种内在目的论已蕴涵着"善"就是理性神。

四 《国家篇》中系统的理念论

《国家篇》(中文译本也译为《理想国》)是柏拉图在思想成熟的中期写下的最著名的一部代表作,是他中期哲学思想的集大成之作,三是郭斌和、张竹明译的《理想国》,商务印书馆 1986 年出版,是根据希腊文本并参考七种英译本译成的,文字明白晓畅,术语比较规范,读来容易理解。这部名著的书名,其希腊文的原意是"国家"(城邦国家),本书用《国家篇》之名;而上述译本根据书的内容即柏拉图设计的一个理想的城邦国家,将书名译为"理想国",也是切合书的原义的。

也是他的思想从早期、中期至晚期演进中的承前启后之作。这部篇幅宏大的名著。针对城邦奴隶制危机时期的现实政治与社会文化问题,以理念论为核心,设计了一个以"正义"理念为哲学与政治伦理基础的理想城邦国家,意图挽救危亡中的希腊城邦国家。《国家篇》表明柏拉图的前期理念、论已经成熟、深化。并且开始成为—种体系化的哲学理论。一方面,他将理念论运用于理想城邦国家的设计,使它成为这种设计的理论核心与哲学基础,理念论贯穿于社会政治思想、伦理道德学说、文化教育思想、艺术与审美思想中,有了更为开阔、丰满的内容。另一方面,理念论哲学自身也得到深化、系统化,不再停留在根据较简单的回忆说对先验的理念范畴作界定与论证,而是构建了一个由最高理念"善"所统摄、普照的理念"王国",并且剖示了世界(包括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的基本结构,还相应地细致研究了人为获得知识而应有的认知结构和必经的认识阶段。就是说,理念论哲学自身已经形成比较完整的本体论与认识论。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善的理念统摄理念世界——太阳比喻

柏拉图根据正义理念设计出理想的城邦国家。他同时指出∶统治者必须进而把握"善"这个最高的理念,因为"善的理念是最大的知识问题,关于正义等等的知识只有从它演绎出来的才是有用和有益的";不知善的理念,拥有再多的知识也没有任何益处,就像拥有任何其他东西而不拥有其善,就没有任何益处。从苏格拉底时代以来,善是各种哲学学派争论的一个主题。苏格拉底认为善是理性与人生的最高目的,也是天地神入的秩序与规则;他所说的善虽已涉及善的本体论意义。但没有明晰地展开。它主要还是最高的道德范畴。柏拉图则发展了苏格拉底的善的目的论思想。把善看做理念世界中统摄一切的理念,是一切理念的最高原因,从而使他的理念论得到深化与系统化。善不仅是伦理意义的最高范畴,在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也是最高范畴。善是全部理念得以成立并有益、有用的最高原因。从而也是决定现象世界的最高原因;善使理念世界和现象世界有序列,成系统,形成等级结构。全部理念也就成为种秩序或体系;善又是人从现象把握本质、认识理念世界的最高动因与目的。所以,柏拉图强调,对城邦统治者来说。把握比正义更高的善,才是治理好城邦的根本。

善究竟是什么呢?一种比较高明的说法认为善是知识,但又说不清这种知识指什么。对话中的苏格拉底用著名的"太阳比喻"。来喻说它是理念世界的最高统摄者、全部世界的生命力的本源。他说;人看东西时。眼睛中有视觉,还有被看到的对象,但只有太阳的光将两者联结起来。使视觉成为一种射流。才能看到对象。太阳不仅是视觉的原因.又是万物包括视觉对象产生、成长和得到营养的原因。所以太阳可以说是善在可见的现象世界的"儿子",最像善。相似地,善就像是理念世界中的太阳。只有在"善"照耀时,人的灵魂中的理性能力才能认知理念的真理、真实的存在。才能获得知识∶当灵魂转而去看暗淡的生灭世界时。新就只能得到"意见"了。善不仅使灵魂获得理智的认知能力.使知识对象即理念得到可知性。而目是使理念产生和成为真实存在的原因,所以它在地位与能力上都是高于其他一切理念的。总之,就像太阳是统治可见的现象世界之"王",善是统治可知的理念世界之"王"。善处于理念金字塔的顶端,统摄、贯通于全部理念,是构建整个理念世界的内在动因和全部理念所追求的终极目的。因而,它也是整个宇宙、世界万物的内在动因与终极目的。

实际上,柏拉图将善这个最抽象的哲学范畴,对象化或异化为一种独立的精神实体,就是一种非人格化的理性一神了。所以国外有的学者如凯尔德(E。Caird)认为,"柏拉图是思辨神学的奠基人"。

(二)世界和认识系列的四级别—线段比喻

柏拉图进而将全部世界(包括可见的现象世界和可知的理念世界)区分为四个级别。用一条线的分段来代表它们.这就是有名的"线段比喻"∶这条线先分成长短不相等的两部分,短的部分表示可见的现象世界,长的部分表示可知的理念世界;然后,在这两部分中,各以和前面同样的长短比例再分为长短不相等的两部分,表示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中各有两个真实性程度不同的构成部分。如下图∶

其中,BC是可见的现象世界。AB是可知的理念世界。可见的现象世界有两个级别∶EC是最低级的"影像"。BE 是现象世界中的实物。可知的理念世界也有两个级别∶DB是数理对象的理念,AD是更高层次的哲理理念。柏拉图说理念世界线段长干可见世界线段。比喻前者的真实性高于后者;他说影像(EC)和实物(BE)之比等于可见世界(BC)和理念世界(AB)之比,等于数理对象的理念(DB)和哲理理念(AD)之比。无非是用线段的长短比例来喻说它们的真实性程度不同,并非用数学等式表示其他神秘的含义。

在可见的现象世界中,最低级的"影像"(第 4 级)。指物体在阳光下的阴影、在水中或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影子,或其他类似的东西。柏拉图认为文艺作品的内容只是摹仿实际的事物,也将它归属于最低级的影像。高干影像的是实物(第 3 级).就是指一切自然界的事物和人造事物.柏拉图并不否定实际事物的真实性,并不将现实世界都看成是虚妄的。

他说可见世界中的实物相对于理念世界而言,也只能算是"影像".因为它们是"囊仿"或"分有"理念才成其自身的,理念是更真实的存在。在理念世界中,较低的是数理对象的理念(第 2级)。这里说的数理对象不只是数学对象,实际上包括算术、几何学、天文学、谐音学等等,等于当时的全部自然科学。它有两个特点∶(1)还要借助于实物作为“影像”来表达自身,如要画出三角形、写出数字,以摹仿手段来表示实际上不可见的“三角形”与“数”的理念(它们的定义)。

(2)对它们的研究,“只能由假设出发,而且不是由假设上升到原理。而是由假设下降到结论”,“从这些假设出发,通过首尾一贯的推理最后达到他们所要追求的结论"。数理科学的理念或知识,要先有诸如“偶数”与“奇数”、“各种图形”、“三种角(锐角、钝角、直角)”等等的假设(定义)作为基本前提,才能通过演绎推理出结论来。后来亚里士多德建立了逻辑学,更准确地说明所有的证明科学的知识体系都是以定义与公理为基本前提建立的演绎推理系统。柏拉图还没有形成系统的逻辑理论,但已经体察到数理科学中的逻辑思想特点。数理对象的理念或知识,还不能突破或超越那些"假设",上升到绝对原理即哲学原理。

可知的理念世界的高级部分(第1级)则是哲理理念。它是“逻各斯【理性】本身凭借着辩证的力量"而达到的理念与知识。这里的假设不是用做"原理"(基本前提)而下降推演结论,而是用做起点上升到绝对原理(高层次的哲学范畴),然后又可根据绝对原理下降到依然是哲理性的结论。关于哲理理念的把握,不再需要借助于任何感性事物来表示自身,而只使用理念,从一个理念进向另一个理念,最后还是归结为理念。柏拉图说的这个高级的理念部分,其实就是哲理范畴系统,要靠他的“辩证法”来把握;它和数理对象的理念的关系,也就表征哲学范畴和科学概念的关系,他认为前者是比后者更高的实在。但是,在《国家篇》中,柏拉图对高级的哲理理念部分即哲学范畴系统,还没有具体展开探讨,他在后期的《巴门尼德篇》等对话篇中,对一与多、动与静、同与异等等抽象的哲学范畴才作了深入研究,对他的中期的理念论有自我批判与修正。

相应于全部世界的四个级别,柏拉图将人的认识即"灵魂状态",也区分为四个级别。对于可见的现象世界的认识都是尚无确实性的"意见",它包括两个级别∶最低级的对"影像"的认识是"想像",对"实物"的认识是"信念"。对于可知的理念世界的认识才是确实性的知识,它也包括两个级别∶对数理对象的理念的认识是"理智",对哲理理念的认识是"理性"。这样,柏拉图将人的认知的灵魂状态辨析为四个认识的阶梯,将人的认识展示为由低级至高级、由现象深入本质的循序渐进的过程。他正是根据这种认识进程,来制定理想城邦的教育体制和教学课程的。

(三)灵魂的转向——洞穴比喻,数理知识和辩证法

柏拉图认为灵魂本身就具有一种认知能力,学习的器官就好比眼睛,教育的目的就是使整体的灵魂"转离变化的世界",从"黑暗转向光明",得以正面观看实在,直至观看实在中"最明亮"的"善"。这种灵魂转向说和柏拉图早先提出的学习是回忆说,都主张获得知识并非靠外部灌输,而要靠灵魂固有的认知能力;但回忆说还是比较简单的先验知识论,灵魂转向说则根据人的认识从低级向高级的进程,形成了一种比较系统的、合乎逻辑的知识论。

柏拉图认为,受过教育而获得关于实在的理念知识和没受过教育而沉沦在阴暗的可见现象世界,两者有本质的区别。为了说明这一点,他提出了一个很有名、很形象的"洞穴比喻"∶设想有一个很深的地下洞穴,有些人从小就全身被捆绑在洞穴中,他们的头被绑着不能转动,只能看着洞穴的后壁,他们背后有东西燃烧而发出火光,在火光和囚徒之间有一道矮墙像是演傀儡戏的幕屏。有人举着器物或制作的假人假物沿墙头走过,像演傀儡戏那样,因徒们看到火光投射在洞壁上的傀儡的阴影,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事物。如果有一个囚徒被解除桎梏,转身抬头看望火光,会感到闪耀炫目,产生剧烈的痛苦,分不清实物和影子哪个更真实。如果有人将此囚徒硬拉上陡峭崎岖的坡道,走出洞外,见到真正的阳光,会满目金星乱蹦、金蛇狂 舞,一时看不清真实存在的事物。他需要一个逐渐习惯的过程,先看阴影、水中倒影、夜间天象如月光与星光(柏拉图用来比喻实物是理念的影像),然后他才习惯于看阳光下的真实事物。最后他才看到太阳本身,认识到正是太阳"造成四季交替和年岁周期,主宰可见世界的一切事物",它是万物的原因。

柏拉图说,那个囚徒即使在洞穴里时已获得尊荣,当他看到太阳和真实存在后,也决不会再愿意回到洞穴里去。如再回夫。眼睛会淡黑一团,洞穴里的其他囚徒反而会认为他的眼睛变坏了。如果他要将已安于既有习惯的囚徒们释放并拉到洞外去.他们甚至会茶掉这位已获真知、反叛习惯意见的先知先觉者。

柏拉图用这个洞穴比喻,来说明他的关于认知与教育的学说。他将洞穴比喻为可 见世界。其中的火光就是现象世界中的太阳的能力;将从洞穴上升外出到洞外看到真实的事物,比做灵魂转向,从可见的现象世界上升到可知的理念世界;他将可知的理念世界中要花很大努力才能最后看到的太阳。比喻为最高的"善"的理念。它就像是可见的现象世界中的太阳,是"创造光和光源者",它"就是一切事物中正确者和美者的原因","它本身就是真理和理性的决定性源泉;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活中行事合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见了善的理念"。

在柏拉图为理想城邦国家设计的教学课程中,把握抽象理念的数理科学知识的教育是灵魂转向的提升力。他说,数理科学不是产生与制造具体事物的实用性技芝。因为后者还只关涉人的意 见与欲望;他说的数理科学是指当时的基本自然科学,特别是他很重视的数学,而能成为 灵魂转向的提升力的。又是文些自然科学的理论知识层面,而不是应用性的部分。为了使灵魂逐步提升,最终能达到把握哲理理念的辨辩证法境界。柏拉图依次设计了五门数理科学知识课程的教学∶算术、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天文学、谐音学。可以说,它们涉及当时自然科学的前沿内容。例如:当时立体几何已开始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兴起,公元前5世纪德谟克利特已研究圆锥体的定理,柏拉图学园中的泰阿泰德和其他一些学者,对立体几何已展开研究。柏拉图说这门学科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那是因为研究它很有难度,没有一个城邦重视它;也因为很难有这方面的导师指导研究,不易有人肯虚心学习。柏拉图呼吁倡导研究这门科学,不光是为了灵魂转向,也因为他以敏锐的见识看出这门学科和天文学密切相关,有长远的发展前景。

凭借数理科学知识的助力,综合、贯通在学习上述五门课程中所获得的数理理念,灵魂就得以上升到最高境界的“辩证法”。辩证法是最高级的教育与训练,它使人能凭借理性把握最高实在的哲理理念,包括理念世界的“太阳”即“善”,因而对全部理念实在有了贯通全体的哲学知识。所以,对话中的苏格拉底说:"辩证法像墙顶石一样,被放在我们教育体制的最上头",标志着教育课程的完成。他所说的辩证法,既是指他的教育体制中的最高阶段,也是指最高的哲理理念的知识,即他说的"理性的知识",有别于"理智的知识"即数理知识。

他在后期对话篇中将辩证法规定为研究最普遍的哲学范畴及其关系的学问,其具体内容对自己中期的理念论有所自我批判与修正,但就研究哲理理念而言,他后期所说的辩证法和《国家篇》中所说的辩证法还是相通一致的,只是《国家篇》中的辩证法还没有对哲理念展开系统研究,他的后期对话篇则对普遍的哲学范畴作了深入的系统研究。

《国家篇》中所说的辩证法有以下四个要点,表明它是把握最普遍的哲理理念的知识:

第一,辩证法无须借助任何感官知觉、感性事物,只是运用灵魂中的最高级的理性部分,通过推理与逻辑论证认识事物的本质,最终把握理念世界的顶峰————“善”。就是说,辩证法不像数理知识那样,还需要感性实物作为自身的"影像"即参照物,而可以由理性的思想这种逻各斯,凭借逻辑分析与推理论证,通过纯概念的推演,直接洞悉事物的普遍本质,把握善的理念。它就像是后来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知识。

第二,辩证法使用独特、唯一的研究方法,"能够不用假设而一直上升到第一原理本身,以便在那里找到可靠的根据"。柏拉图在这里所说的"假设",就是指一门学科推演其全部知识的基本前提,它主要是公理、定义,也可以是由哲学或其他普遍性程度较高的学科提供的基本原理。它之所以被称为"假设",因为它不是这门学科自身所能证明的。但又是这门学科推演证明知识的出发点。所有的数理科学知识都是需要这种"假设"作为基本出发点来推演知识的。辩证法则研习最普遍的哲理理念,它们是最普遍的范畴,是不需要也不可能用某种"假设"为前提来推演的,它们是靠理性能力直接把握的"第一原理",即事物的最普遍的本质。辩证法的知识倒可以作为其他学科推演知识的"假设"即基本前提。

第三,辩证法把握的哲理理念有最普遍、确实的实在性,高于数理理念。对柏拉图的理念论而言,更普遍的本质就更有实在性。辩证法不靠任何假设而洞悉事物的最普遍的本质,所获得的哲理理念自然有最高的实在性。与之相比。数理科学知识把握的理念局限干特定领域,而且并不能靠自身论证、说明所使用的"假设"。所以,它们还只能算是向往地"梦见这种实在"。

第四,辩证法能把握有别于其他一切事物的最高的理念"善",能给其他一切事物下定义。就是说,根据最普遍的善自身,可以洞悉任何特殊事物的本质,可以用真实的知识而非意见,正确地考察与论证全体事物,把握事物的全局。

总之,辩证法能把握最普遍的实在即哲理理念,洞察全体事物的本质。至此,柏拉图设计的认知与教育进程,就是灵魂转向,从包括想像、信念的意见,提升为理智(把握数理知识),再升华至理性(掌握辩证法)。感性认识本是理性认识的来源,柏拉图的认识论有将两者割裂、源与流倒置、夸大理性认识而贬低感性认识的偏颇。不过,他描述人的循序渐进的认识进程是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由意见到知识,由理智的数理科学知识进向理性的哲学知识,也有合理性。

  • 1
    见罗斯《柏拉图的理念论》,第14——15页,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1976。
  • 2
    有关各家对柏拉图的 idea与 eidos 的中文翻译的具体见解,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第656—661页,人民出版社,1993。
  • 3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7a29—b14,载于《亚里士多德全集》。
  • 4
    见柏拉图《国家篇》 
  • 5
  • 6
    泰勒;《柏拉图其人及其著作》,伦敦,梅苏恩出版公司,1927。
  • 7
    康福德:《柏拉图和巴门尼德》,第75页,伦敦,保罗-特伦奇-特鲁布纳出版公司,1951。
  • 8
    罗斯:《柏拉图的理念论》,第25页,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1976。
  • 9
    见格思里《希腊哲学史》第5卷,第60页注1,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78。
  • 10
    见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陈康译注,第373—375 页,商务印书馆,1982。
  • 11
    灵魂和谐说原是从阿尔克迈恩的平衡学说演化而来的一种当时流行的思想。阿尔克迈恩从医学上认为人类疾病是由于人体内的各种能力的不平衡产生的,只有得到平衡才能得到健康,这个"平衡"也就是和谐;并且他认为人的思想中枢在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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