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宗教与哲学

哲学作为高度抽象、最具普遍性的理论形态，是在和其他精神文化形式的交互影响下产生与发展的。除了自然科学思想与人文社会思想是希腊罗马哲学的知识基础外，希腊罗马的神话与宗教也是影响希腊罗马哲学发生与演变的重要因素。

一 希腊罗马的神话与宗教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了希腊神话的本质：“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这是希腊艺术的素材”。¹ 远古的希腊人由于认识能力的局限，还不能用科学的思维方式理解自然力与人类自身，于是主要采用神话的形象思维方式去解释世界。瑰丽多彩、意韵深远的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土壤和素材，它又有两种演变途径：一是通向因对自然力与支配人类命运的力量的恐惧无知而发生的宗教，被吸纳为古希腊宗教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二是在形象地解释世界中孕育了哲学思想，成为产生古希腊哲学的温床。

关于奥林帕斯山上诸神的神话，早在荷马之前的希腊就已形成，迈锡尼文明时期的线形文字B，已有奥林帕斯的主要的神的名字。希罗多德说："我认为，赫西奥德与荷马的时代比之我的时代不会早过四百年；是他们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它们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所有的人并且说出了它们的外形。"²荷马整理的两部伟大史诗《伊利昂记》与《奥德修记》，将当时流传的各种神话与英雄传说集中成完整的形式，成为爱琴文明中最卓越的精神文化成就。它们描写的是希腊人攻陷特洛伊城的事迹，却将天上的诸神和地上的英雄结合在一起。诸神有着与凡人一样的智慧、情爱、正义乃至欺诈、残暴、贪婪、妒忌、淫乱等等品性，能和凡人生出半神半人的英雄，他们实际上是人自身的升华与神化。神即人对自然力与人世支配力的拥有。史诗按照人的形象、性格、品德、组织塑造了奥林帕斯的神族，他们是神人同形同性的神灵，是控制与干预宇宙与人世的力的群体；神话与英雄传说也表现了迈锡尼时代与荷马时代的经济、政治与社会状况。约公元前8世纪出生于中希腊的民间诗人赫西奥德撰写的《神谱》，则将奥林帕斯诸神梳理成一个有起源、更替与传续的完整谱系。一切事物包括诸神都是产生出来的。荷马史诗说一切事物包括诸神都是从俄刻阿诺（Oceanus，海洋之神，也指海洋）中产生的。《神谱》则叙述最先产生的是卡俄斯（混沌），混沌中产生大地女神该亚（Gaea），还有厄瑞诺斯（黑暗化身）和夜神尼克斯（Nyx），他们俩又生出光明化身埃忒耳和白天之神赫莫拉。大地该亚所生的广天之神乌兰诺斯曾是威力无比的诸神中的霸主，他和该亚所生的最小但最有心机的儿子克罗诺斯（Chronos）设计推翻并阉割了父亲，成为提坦诸神的统治者。他曾企图吞掉他和地神瑞亚所生的宙斯，以防止被儿子推翻。但宙斯被瑞亚秘密收藏，他长成后以更强大的力量推翻了克罗诺斯。战胜、驱逐了提坦诸神，成为奥林帕斯的神中之王。《神谱》很具体地描述了以宙斯为主神的奥林帕斯神灵们代代相生的谱系。这些人格化的神，不仅是自然力的化身，也有如老年、辛劳、友谊、复仇、誓言、记忆、智慧、正义等等生理、社会与文化现象，这个神圣世界所表现的爱琴文明后期的人世内容更为丰富了。

由上述神话演变而生的奥林帕斯教是古代希腊最有影响、多数城邦信奉的宗教，也称埃琉西斯（Eleusis，阿提卡地区的一个城，传说是该教的发源地）教。公元前8世纪后希腊地区出现移民浪潮，荷马史诗和《神谱》广为传播，逐步形成有全希腊意义的宗教信仰，也促进了希腊民族意识的增强。伊奥尼亚地区的一些城邦率先接受奥林帕斯天神为城邦的供奉对象，并向其他地区扩展，使这种宗教完全成型。马克思指出："古代国家的'真正宗教'就是崇拜它们自己的'民族'，它们的'国家'。"³这种宗教的形成与希腊城邦社会和统一民族的形成是同步的。以宙斯为最高主神并有其他相对独立、多样的诸神，这种具有兼容性的天神系统，使大多数城邦既有共同崇拜的神明，也有各城邦自身供奉的神明，诸神的亲缘关系也体现了各城邦希腊人的亲缘关系。

公元前6世纪起，希腊还流行另一种颇有影响的宗教，就是奥菲斯教。崇拜狄奥尼索斯主神在希腊早已有之。他原先是一位外来神，远古时期传入希腊成为奥林帕斯神系的一员，但还只是未进入天庭的地上神灵，是"神圣家族"的边缘分子。在城邦社会到来后，对他的崇拜逐渐形成一种具有平民性、表达自由放达心性的民众宗教。这种崇拜后来经过奥菲斯（Orpheus）的改革演变为奥菲斯教。神话传说奥菲斯是色雷斯国王俄亚格洛斯（Oeagrus）和缪斯女神之一卡利俄柏（Calliope）所生，或传说是阿波罗神的儿子。他很有文艺天赋，柏拉图说他是"琴师"⁴，据说他的歌声使山林震动、野兽驯服。现代西方学者认为，据说由他写的陈述教义的《圣书》是在公元前6世纪出现的。这种宗教最初在色雷斯北部流行，后来扩展到南意大利、小亚细亚与希腊本土。它崇奉的狄奥尼索斯是收获之神，又是酒神，每年在隆冬肃杀之际去世，到春天复生，象征生对死的胜利。每年的收获季节，希腊人庆祝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活动是狂热的，人们开怀痛饮，高歌狂舞，享受一年辛勤劳作的果实。他也是一种非理性的自由与狂放的象征。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以他和太阳神阿波罗作为古希腊的自由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这两种艺术与文化精神的象征。奥菲斯教的教义强调灵魂轮回和净化。它的神话说宙斯在和提坦神族（巨人、叛恶之神）的斗争中，用灰烬创造人，其中既有提坦的灰烬，它使人生来不完善而有原罪，也有狄奥尼索斯的实体部分，它使人生来就有某种神性。前者是人的肉体、感官、欲望部分，后者是人的灵魂或心智部分。所以，人的肉体是灵魂的囚笼与坟墓；人必须通过“净化”来赎罪，消除原罪，使灵魂在轮回转世中变得纯洁，从而得到解脱，复与诸神同在，享受至福。净化的方式则有：用清净的泉水洁身、戒食、禁绝杀生和血祭等等。奥菲斯教的神话也含有以幻想的形式猜测宇宙的起源的部分，这也是早期希腊自然哲学的思想渊源。它的教义对希腊哲学的一些流派如毕泰戈拉学派、恩培多克勒的学说和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学派以至新柏拉图主义，都有深厚的影响。

此外，公元前6世纪还产生了一种以创立人名字命名的斐瑞居德（Pherecydes）教。斐瑞居德是锡罗斯的宗教家，大体和泰勒斯同时代，有人将他列为"七贤"之一，也有人说他懂得天文星象。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讲到他是神话诗人时，说他"并不是完全使用神话语言的"⁵。他写的圣书已失落，从现存的残篇看有较多直接探索宇宙起源和天体生成的内容。他的思想中已经有一些对自然事物的较直接的哲学说明。在第尔斯、克兰茨编纂的"斐瑞居德残篇"中，就有这样的陈述;"斐瑞居德像泰勒斯一样，认为水是本原，不过他叫它'混沌'，可能是从赫西奥德那里借用来的"⁶。他的宗教思想较为混杂，既有奥菲斯教的成分，也有对赫西奥德的《神谱》的修正。他的神话思想对早期希腊哲学也有一定影响。

罗马民族的神话是从希腊神话借取、移植过来的，而后形成罗马的传统多神教。他们只是用拉丁名字更改了希腊诸神的名字，建立了相似的神系，就算是本民族的神明了。如宙斯称朱庇特，宙斯的妻子赫拉（Hera）称朱诺，智慧女神雅典娜称密涅瓦，爱神阿佛洛狄忒称维纳斯，等等。罗马的文化历来有和希腊人攀亲缘关系的特点，在罗马神话中就加有从攻陷特洛伊城到罗马立国的神话故事。 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建立帝制后，杰出诗人维吉尔创作的史诗《伊尼阿斯》被称为“罗马的荷马史诗”，它就取材于罗马民族早就自创的神话传说。它描述罗马祖先维纳斯女神之子伊尼阿斯本是特洛伊的英雄，在特洛伊城被攻破后，负父携子经西西里逃至迦太基，和女王狄多相爱结婚，后因神命所遣奔赴意大利，女王悲愤自杀。伊尼阿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拉丁姆，获国王拉丁努斯盛情款待，并以女儿相许。婚事遭鲁图利亚王图尔努斯嫉恨，伊尼阿斯在交战中杀死情敌而立罗马之国。显然，这个神话传说是罗马民族自己创编的，为的是歌颂罗马祖先也有神圣家世与丰功伟绩，激发民族意识与爱国精神。

二 希腊神话中孕育的哲学思想

希腊神话孕育着哲学思想，它是早期希腊哲学发生的中介，这已被现代西方研究希腊哲学史的学者所承认。康福德早就认为泰勒斯不是一下子蹦出“万物是由水造成的”这个命题的，他在《从宗教到哲学：西方思辨起源研究》等著作中细致探究了从神话到哲学的演变，自有贡献，他的偏颇只是在于将早期希腊自然哲学归结为和科学思想无关的宗教思想的变形。格思里则指出：赫西奥德、奥菲斯、斐瑞居德等人“作为哲学家的先驱，以及在他们之中存在一种离开神话、向理性思想发展的倾向，其重要性最近已经越来越清楚地被认识到了"。他举了一个实例来说明：第尔斯（H.Diels）在汇编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的残篇时，将上述宗教神话家的资料只是作为“附录”编在书的最后，而他在此书第4版（1922）序言中看法已有改变；克兰茨（W.Kranz）在修订、出版此书的第5版（1934）时就实施了第尔斯的设想.将这些人的资料作为正文列于泰勒斯之前。⁷ 德国的卡佩莱（W.Capelle）编纂的《苏格拉底以前的学派：残篇和资料》，将这些人的资料列为第1章，标题为"希腊哲学史前史：宇宙演化论的诗篇和散文"。英国学者基尔克和拉文（G.S.Kirk &J.E.Raven）编纂的研究早期希腊哲学的重要残篇资料《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也将这些资料列为第 1章，标题为"哲学宇宙演化论的先驱"。神话中孕育的哲学思想还是以人格神的形象方式来寓意和表现的，要经过科学思想的中介环节，凭借科学理性的思维，才能升华为哲学的范畴，正式产生哲学。但神话确实是早期希腊哲学的思想渊源之一。根据荷马与赫西奥德的原著和西方学者整理的有关残篇资料，我们可以简要论述希腊神话中所包含的关于世界万物的本原、宇宙的起源和演化以及人的灵魂的原始思想。

（一）世界万物的本原

希腊神话认为世界万物包括神都是产生出来的，不是直古不变的永恒存在。它们从自然力的人格化即神中探究自然世界发生的"最初的实在"，以追溯神谱的方式探求自然最初始、最根本的起源。这直接影响了早期希腊哲学的中心问题，就是探索自然万物的本原（arche）。神话中对本原有各种猜测，其中天（Uranus）、时间（Chronos）、混冲（Chaos）等的神名。后来就沿用为哲学范畴。希腊神话中关于万物本原的说法，这里概述三种∶

1.海洋之神俄刻阿诺

为大海所环抱、生活和海洋息息相关的希腊人，早就有海洋与水是万物根源的猜测。荷马将俄刻阿诺看做世界开初之神明，他说∶俄刻阿诺是围绕大地的海洋之神。万水之源。从它的"深水伟流那里，确实流出了全部江河，全部海洋和一切溪泉"。他将海洋之神看做巨大的、秩序井然的宇宙的力量，是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赖以生长的神。⁸荷马史诗记载神后赫拉声称∶"我正要到富饶的大地的尽头，去探望诸神的父亲俄刻阿诺，母亲忒提斯。"⁹柏拉图解释荷马的这一吟唱"意思是说万物都是变动之流的产物"，并说赫西奥德与奥菲斯都说过类似的话。¹⁰《神谱》中确实也说到天神乌兰诺斯和大地女神该亚交合而生儿子俄刻阿诺，他是 3 000 位海洋女神俄刻阿尼德（Oceanids）和一切江河之神的父亲。¹¹ 他在《神谱》中虽然已不是最初的"本原"之神，但也发挥着水之源头的伟力。

柏拉图是将这种神话和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流变的思想相联系而论的。亚里士多德则点出了这种神话会升华为水是万物本原的哲学思想，他说∶"这一派哲学的创始人泰勒斯认为本原是水…·…·可是也有人认为，那些生活在很久以前、最早想说明神的人也是这样看的，因为他们将俄刻阿诺与忒提斯夫妇说成是创世的父母…不过泰勒斯总是提出第一因的。"¹²在他看来，这种神话和泰勒斯最早形成的水是万物的本原的哲学思想，意义是同样的，但泰勒斯以理性思维方式提出了"第一原因"，才使神话转变为哲学。

2.黑夜之神尼克斯

远古希腊人看到白天的万物从黑夜中出现，猜测黑夜的混沌是万物的始源。希腊神话就将尼克斯看做明朗万物的创始之神。荷马的神话已将黑夜看做宇宙最先的力量、万物的始源，说"黑夜是诸神和人类的征服者"，其他的神明都害怕"惹怒黑夜"。¹³ 赫西奥德的《神谱》说∶最初从混沌中"产生出厄瑞诺斯（黑暗化身）和黑夜之神尼克斯;由黑夜生出埃忒耳（光明化身）和白天之神赫莫拉，尼克斯和厄瑞诺斯相爱怀孕生了他俩”¹⁴。

公元6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学派的达玛修斯（Damacius）在他的著作《关于本原的问题和证明》中提到，亚里士多德的弟子欧德谟在论及奥菲斯的神学时，说奥菲斯认为黑夜是万物的本原，虽然后来流行的奥菲斯教的说法有所不同。¹⁵亚里士多德论述事物的动因时，从批判的角度说出了神话中的“黑夜”和哲学中的“混沌”的联系：“如果我们追随那些认为世界是从黑夜产生的神学家们，或者追随那些说‘万物混在一起’的自然哲学家们，就会得出相同的不可能的结果；如果没有现实的存在的原因，如何会有运动呢？"¹⁶从他的解释也可见，后来的自然哲学家所说的宇宙开初所处的"混沌"，是从神话所说的黑夜是万物的本原演变过来的。

3. 时间之神克罗诺斯

远古希腊人直觉到万物在时间中产生与消亡，于是将时间人格化为创生诸神、主宰世界万物的一位始源性巨神克罗诺斯。赫西奥德的《神谱》描述：克罗诺斯是天神乌兰诺斯与大地女神该亚所生的子女中“最小但最可怕的一个”，他“狡猾多计”，是乌兰诺斯生出的提坦神族中最有伟力的。他和母亲巧施计谋，用大镰刀阉割了夜幕时分来大地求爱的乌兰诺斯，成为神中之王。他创生了一系列神明，后来被自己的儿子宙斯推翻。¹⁷可见，稳固了的奥林帕斯神系和宇宙万物的最高主宰宙斯，也是"时间"的产物。

上面引述的达玛修斯的著作，记载了奥菲斯教也有时间之神是万物的根源的说法：“在流行的奥菲斯的叙事诗中，关于认知的东西的神话大体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原始因素的，是克罗诺斯；作为两个的，是以太和混沌，在‘存在’的地方，还有‘蛋’，这三者是最初产生的。"¹⁸奥菲斯教认为，时间是产生一切可知事物的第一因素，因为有时间就有运动变化，就能将原来混沌一片的东西区分开来。格思里对这条残篇作了解释∶克罗诺斯是万物的始源。后来出现了成对的以太（光明的、燃烧的东西）和混沌（裂开的、昏暗的深渊），由此形成或产生了被浓雾包围起来的银壳的世界——"蛋";这枚"世界蛋"破裂后，它的上半部变成天穹，下半部含有水，形成海洋与大地。¹⁹ 早期希腊人以神话方式，将"时间"看做原始混沌在运动中化生一切事物的根本要素，表现了他们对于"时间"的本原性作用的朴素认识。这对后来希腊哲学的时间观也是有影响的。

（二）宇宙的起源和演化

希腊神话叙述的神的谱系。实质上也是古希腊人猜想的宇宙的谱系，就是以幻想的神话形式对宇宙的生成与演化作了素朴的猜测，甚至有了对自然现象作某些理性解释的萌芽。这和早期希腊自然哲学的宇宙论较相似，对后者有影响。

宇宙从混沌中起源与演化，是较多神话中的共同内容。宇宙起源于混沌，后来也是多数早期希腊哲学的宇宙演化观的共同见解。赫西奥德的《神谱》描述∶"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该亚——宽广的大地"，混沌还产生出黑夜之神和黑暗化身，这两人相爱生出光明化身和白天之神。大地女神又产生出天神乌兰诺斯，他们俩交合又产生了海洋之神等诸多代表闪电、雷霆等等自然界事物的神明。²⁰在希腊古典文明时代的诗人的剧本中，也记录下这类古老的神话。悲剧诗人欧里庇德斯在已失落的悲剧《美拉尼沛》中说到剧中人从其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天和地本来是一片混沌，当它们彼此分离开来时，就产生万物。万物投入阳光中去，就出现各种树木、飞禽、走兽;生物是由咸的海水滋养的，还有人类。"²¹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在喜剧《鸟》中。保留了大约是奥菲斯教的关于宇宙演化的神话∶"一开始只有混沌、暗夜、冥荒和茫茫的幽土";"从冥荒的怀里黑翅膀的暗夜首先生出了风卵，经过一些时候，渴望着的情爱生出来了"。"最初世上并没有天神的种族，情爱交合后才生出一切.万物交会才出了天地、海洋和不死的神"。²² 奥菲斯神话强调爱神（厄罗斯）作为一种"结合"的自然力量，在生成天地万物中起有重要作用，这明显地影响了后来颇受奥菲斯教熏陶的恩培多克勒的自然哲学，他将"爱"的自然力作为万物生成和宇宙演化的主要动因。

关于天体和大地的构造，希腊神话的解释和早期希腊自然哲学的说明也是相似的。荷马在《伊利昂记》中记载∶天穹是钵形的固态半球。它覆盖着圆盘状的大地。在天和地之间的最低部位。包括云层在内，到处充满了气或湿气，较高的部位则充满了以太。在地平面以下是地府哈得斯，再下面是冥府塔尔塔洛。神话的这种天似穹隆、地似扁盘的猜测，后来也是一些早期希腊自然哲学家的素朴见解。奥菲斯教的神话对天体构造则有另一种说法。约公元前 6—前 5世纪的克里特诗人厄比美尼德（Epimenides）写了表现奥菲斯的宇宙论的叙事诗，第尔斯所辑的有关残篇记述∶"厄比美尼德认为气和黑夜是本原…·…它们互相结合生出'蛋'，其他事物都由此产生"²³。整个宇宙是蛋形结构，天地万物都在这"蛋"中演化生成。这种蛋状天体结构对恩培多克勒的宇宙论有明显影响，他主张整个宇宙是一个有限无界的球体"斯弗拉"。

（三）灵魂

远古希腊人无法解释做梦和死亡等现象，于是产生了与肉体分离的灵魂的想法。灵魂成为“另一个我”，是与活着的“我”完全相同的“双重化的人”。原始人对灵魂感到恐惧，怕灵魂来损害自己，就设法将他赶走即驱鬼；后来为他营造居室、供给生活用品即建造坟墓；以后引入世俗伦理观念，产生天堂与地狱的概念，设想灵魂在不同的轮回转世中对生前的行为负责。如前所述，远古希腊人的灵魂轮回观念最初来自埃及。希罗多德指出：古代埃及人认为，人死后，灵魂要历经陆地的走兽、水中的鱼类和空中的飞鸟，过3000年才能再轮回投生为人。在荷马时代，这种灵魂不死并不是好事，而是不幸。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最勇猛的首领阿喀琉斯死后，他的灵魂仍统率地府的鬼魂，他对返回故乡途中的英雄奥德修说：“光荣的奥德修，我已经死了，你何必安慰我呢？我宁愿活在世上作人家的奴隶，侍候一个没有多少财产的主人，那样也比统率所有死人的灵魂要好。”²⁴

奥菲斯教对灵魂的看法和希腊人原有的看法不同。奥菲斯教认为：灵魂只有离开肉体才能呈现真正的本性，它并不像荷马所设想的那样，仅仅是人自身的苍白、不幸的双重化，而是一个沦落尘世、在几世事物中轮回转生的神或精灵（daimon）；寄寓在肉体中的灵魂，可以通过“净化”与秘密崇拜重新回到神的队伍中去。这种教义很快为人们接受，因为他们不满于城邦传统宗教渲染仙凡异途、死后灵魂总是去地府遭受不幸，而认为需要强调人人可通过"净化"的赎罪手段而成为神，享受永恒的福祉。伯奈特认为：奥菲斯教的一系列信仰建立在"出神"（ekstasy）的基础上，"奥菲斯教的仪式和仪礼的主要目的，是使灵魂摆脱‘生的轮回’，即摆脱投生到动物和植物体中。这样摆脱后的灵魂，就再次成为神，而且享受永恒的福祉”²⁵。奥菲斯教的这种永生、不朽、高踞于肉体之上并可与肉体分离的灵魂观念，这种灵魂轮回转世思想，对以后的宗教与哲学都有深远的影响。

古希腊人使用的“灵魂”（psyche）一词有双重含义。一是神话中所说的和肉体相对立的东西，基尔克、拉文解释它是"肉体的一种非实体性的影像，它给肉体以生命，当离开肉体以后，它苍白无力地存在于冥府之中"²⁶。这种灵魂后来在希腊罗马哲学中发展为不朽的精神实体。灵魂的另一种意义是指生命与呼吸，指人的感觉、情感、理智等意识活动的主体或活动本身。后来希腊罗马的许多哲学家也在这种意义上研究灵魂，发展了认识论的学说。

此外，希腊神话中也有粗朴的历史观念与伦理观念。荷马史诗中表现了对神的虔敬和神人皆不可违背的“命运”的观念，“命运”的支配直到埃斯库罗斯时还是他的悲剧的中心主题；史诗中表现的英雄时代的部族伦理如正义、英勇、友爱等，后来演变为早期城邦社会关于正义、勇敢、友爱、节制等传统美德。赫西奥德的《工作与时日》，记录了当时的农耕经验，以及天文、气象、动物等与农作物生长的关系，宣扬小农的朴实勤劳的美德，反对暴力与争斗，企盼公正与和平的生活。赫西奥德还以神创生五代种族的方式，提出了一种退化的历史观。他认为人类经历了五个时期：（1）黄金时代。黄金种族处在克罗诺斯时代，他们和平轻松地生活在富有的土地上，不用耕作，无疾病、劳累与忧愁，是最幸福的时期。（2）白银时代。白银种族处于宙斯已获统治的时代，人们的身心已蜕变，失去原先的美德，不能避免犯罪与彼此伤害。（3）青铜时代。青铜种族已是凶暴好战的种族，最后导致自我毁灭。（4）英雄时代。半神半人的英雄种族经历了许多战争，包括特洛伊的远征，这大体是迈锡尼文明后期至荷马时代前期。（5）黑铁时代。就是作者所处的时代。黑铁种族困于劳累的苦工，善恶不分，道德堕落，人们信奉力量就是正义，认为虔诚不是美德，人类陷入深重的罪恶与悲哀之中。²⁷ 处在古朴时期的赫西奥德对向城邦社会转型的剧变不那么适应，所以对他所处的时代颇有贬词。不过，当代英国哲学家波普称他是"第一个希腊人，提出一种比较明确的历史决定论的学说"²⁸。他的这种思想对后来的希腊哲学家包括柏拉图的社会政治观点是有影响的。赫西奥德在《工作与时日》中还提出了一种"公正"的观念，主要是分配的公正，强调劳动致富，不取不义之财，更不可以暴力攫取财富，对本邦和外邦的人都要公正，这样城邦才能繁荣、富裕。²⁹

三 希腊罗马的宗教和哲学

哲学的希腊文原意是"爱智慧"（philosophia），据说毕泰戈拉最早用"爱智者"（philosophos）一词³⁰，可见的最早文字则是在赫拉克利特的残篇第三十五中∶爱智慧的人应当熟悉很多事物。哲学是智慧与理性的技艺即知识，自然不同于神话与宗教，它是超越了神话与宗教才产生的。但在希腊与罗马的文明中，宗教作为一种普遍性的精神文化.对哲学仍有特殊的影响。两者处于互动、互渗的复杂的演进关系中，哲学处在宗教的影响之下，或者它自身也表现为宗教的理想化的思想形式。马克思指出∶"哲学最初在意识的宗教形式中形成，从而一方面它消灭宗教本身，另一方面从它的积极内容说来，它自已还只在这个理想化的、化为思想的宗教领域内活动。"³¹

希腊与罗马的宗教和哲学的演进关系，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哲学凭借科学思想而产生，同宗教分离和对立，但又没有摆脱宗教的影响，甚至自身包含着宗教的渗透因素。从泰勒斯创生哲学到公元前 5世纪中叶智者派的人文主义运动，宗教和哲学 ,就处于这种既分离又渗合的关系。伊奥尼亚的哲学传统自然是素村的科学思想与唯物论，本质上是和宗教对立的，但它没有和流行宗教决裂，还有物活论和泛神论思想;对传统宗教冲击最厉害的是原子唯物论者的无神论思想，以及智者派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用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破坏了传统宗教的权威。而这一时期，宗教特别是奥菲斯教的教义深深渗入南意大利哲学，毕泰戈拉和恩培多克勒的哲学尤其明显。在理性思维抽象化的过程中，早期哲学从爱利亚学派的塞诺芬尼起，已开始产生理性一神的观念，抨击流行的神人同形同性的多神教。恩培多克勒的《净化篇》也有用理性一神修正奥菲斯教教义的内容。不过，他们的理性一神观念还只是表现为一些论断，未经系统的哲学论证。

第二阶段是精致地以哲理或体系化的哲学构造理性一神论。这表现在希腊古典哲学鼎盛期的苏格拉底的哲学变革，以及柏拉图、亚里土多德的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中。他们都用种理性主 义的哲学范畴来表现理性一神。苏格拉底由之获罪的"新神"是凭借理性的宇宙支配者;柏拉图的神就是最高理念"善"。在他的后期对话《蒂迈欧篇》中则是凭借理念与宇宙灵魂创世的造物者;亚里十多德的神即最高形式—"善"，是完全现实、不含任何质料的第一推动者，他将自己的"第一哲学"称为"神学"。这种理性一神的观念直到希腊化与罗马时代，仍被包含在斯多亚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中。但这些哲学家的理性一神只是被包裹在他们的学理中，停留在学术小圈子里，因为现实世界中传统的多神教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很有势力的.他们并没有也不可能用理性一神去改造、取代人格化的多神，甚至还是信奉、维护传统的多神教的。这种理论和现实的矛盾。经过很长的历中演变才得到克服。

第三阶段是宗教浓重地渗透入哲学，动摇它的科学知识基础。两者在东方一神教西渐的机缘下，最终都被扬弃，哲学则融入吸纳理性一神思想的现实的一神教即基督教。这就是晚期希腊与罗马宗教和哲学的演变过程。在希腊化和罗马时代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东西方的各种多神教与秘教渗入已被怀疑主义逐渐蚀落理性基础的哲学，哲学精疲力竭地倒在宗教的怀抱里；但最终并不是哲学抛弃理性一神的思想，被传统的多神教吞没，而是传统多神教被基督教灭亡，希腊罗马哲学中的理性一神思想，终于和来自东方现实世界的一神教，即脱胎于犹太教的基督教会合，融入了基督教的学说中。这不是哲学向希腊罗马传统的多神教复归，而是希腊罗马哲学以其自身的哲理与伦理，参与建立新的一神教的哲学神学。

1. 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13页，人民出版社，1972。 ↩︎
2. 希罗多德：《历史》上册，王以铸译，第134——135页，商务印书馆，1985。 ↩︎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14页，人民出版社，1956。 ↩︎
4. 柏拉图：《会饮篇》，179D，载于《柏拉图对话全集，附信札》。 ↩︎
5.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91b8—9，载于《亚里士多德全集》，巴恩斯主编，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4（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近代公认的亚里十多德著作希腊文版本是德国柏林研究院于1830—1870 年校印的希腊文《亚里士多德著作集》，又称贝刻尔本，本书引用的亚里士多德著作的页码即贝刻尔本页码，如《形而上学》1046a5—15，指贝刻尔本第 1046 页 a栏第5—15 行。 ↩︎
6. 第尔斯、克兰茨编∶《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残篇》，DK7B1a，希德对照本，柏林，魏德曼出版社，1974。本书引用早期希腊哲学家和智者的残篇一般采用第尔斯所编定的次序，如 DK22B32 就是指第尔斯-克兰茨本第 22 章（赫拉克利特）B部分第32则残篇。B部分为原著残篇，A部分为古代著作家转述的残篇。 ↩︎
7. 见格思里《希腊哲学史》第1卷，第XI、39页，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71。 ↩︎
8. 见荷马《伊利昂记》，第 8卷第607 行，第 21 卷第 194—200 行，第 14卷第201、246、302行，默里英译，"洛布古典丛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72。以下所引此书均可参见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花城出版社，1994。 ↩︎
9. 荷马∶《伊利昂记》，第14 卷，第 200 行，默里英译，"洛布古典丛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72。 ↩︎
10. 见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52E，载于《柏拉图对话全集，附信札》;柏拉图《克拉底鲁篇》，402B，载于《柏拉图对话全集，附信札》。 ↩︎
11. 见赫西奥德《神谱》，第 133、364 行，载于《赫西奥德著作集和荷马颂歌》，怀特英译，"洛布古典从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77（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以下所引此书均可参见赫西俄德（即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 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1。 ↩︎
12.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3b20—984a3，载于《亚里士多德全集》。 ↩︎
13. 见荷马《伊利昂记》，第14卷，第 258—262 行，默里英译，"洛布古典丛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72。 ↩︎
14. 赫西奥德：《神谱》，第120——125行，载于《赫西奥德著作集和荷马颂歌》。 ↩︎
15. 见第尔斯、克兰茨编《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残篇》，DK1B12，希德对照本，柏林，魏德曼出版社，1974。 ↩︎
16.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71b27——29，载于《亚里士多德全集》。 ↩︎
17. 见赫西奥德《神谱》，第135——140、160——185、480——495行，载于《赫西奥德著作集和荷马颂歌》。 ↩︎
18. 第尔斯、克兰茨编;《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残篇》，DK1B12，希德对照本，柏林，魏德曼出版社，1974。 ↩︎
19. 见格思里《奥菲斯和希腊宗教》，第 80—95 页，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3。 ↩︎
20. 赫西奥德∶《神谱》，第 115—145 行，载于《赫西奥德著作集和荷马颂歌》。 ↩︎
21. 欧里庇德斯∶《残篇》，转引自格思里《希腊哲学史》第 1卷，第 61 页，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71（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
22. 见《阿里斯托芬喜剧集》第 3卷，亨德森英译，第692—703行，"洛布古典从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2000。 ↩︎
23. 第尔斯、克兰茨编∶《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残篇》，DK3B5，希德对照本，柏林，魏德曼出版社，1974。 ↩︎
24. 荷马：《奥德修记》第1卷，默里英译，第 470——490行，"洛布古典丛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80。 ↩︎
25. 伯奈特：《早期希腊哲学》，第81——82页，纽约，世界出版公司，1967。 ↩︎
26. 基尔克、拉文：《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第9页，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78。 ↩︎
27. 见赫西俄德（即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 神谱》，张竹明、蒋平译，第4—7页，商务印书馆，1991。 ↩︎
28. 波普;《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1卷，第 11页，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66。 ↩︎
29. 见赫西俄德（即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 神谱》，张竹明、蒋平译，第8、10—11页，商务印书馆，1991。 ↩︎
30. 参见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希克斯英译，第8卷，第8节，"洛布古典丛书"，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72。 ↩︎
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6卷（I），第 26 页，人民出版社，19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