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I章 罗马英雄主义
古希腊文明的历史主要是一部文化史,而古罗马文明的历史主要
就是一部政治和军事史。说起古希腊,人们通常会想起各种美轮美奂
的文化形态,如神话、史诗、竞技、雕塑、悲剧、哲学等;谈到古罗
马,人们眼前就会浮现出罗马人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英雄业绩。古
希腊文明在后世享有盛名的主要是一些浪漫睿智的诗人、艺术家和哲
学家,如荷马、埃斯库罗斯、苏格拉底等;而古罗马文明则在史册上
留下了一批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如卡米卢斯、恺撒、图
拉真等。这些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罗马英雄与陶冶性灵、激扬情怀
的希腊诗人一样,共同构成了西方历史苍穹中的璀璨星斗。<注:"读
者如果把这部《古罗马帝国的辉煌》与我在2020年出版的《古希腊文
明的光芒》对照阅读,就会深切地领悟到希腊文明与罗马文明的不同
特色。">第I节 罗马人与希腊人的文化差异
仰望星空的民族与俯抱大地的民族
罗马人在武功方面可谓是无往而不胜,但是在文雅和教养方面却
不能与希腊人相提并论。虽然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广义的希腊文化
圈(希腊、马其顿、小亚细亚、西亚甚至埃及地区)就逐渐被罗马人
征服和统治,但是希腊人骨子里素来是瞧不起罗马人的。在希腊人眼
里,罗马人不过是一批颇为凶悍的乡巴佬,是一群永远不可能进入高
雅的文明殿堂的野蛮人。同样,充满阳刚之气的罗马人起初也瞧不起
希腊人,因为后者在熟透的文明氛围中变得越来越疲软不堪,充满了
萎靡的气息。虽然罗马人后来逐渐受到希腊文化风气的浸润,但是二
者在精神气质方面始终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种文化方面的差异、隔
阂再加上后来出现的政治上的分裂(东、西罗马帝国)和宗教上的分
野(东正教会和天主教会),导致了希腊与罗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
分道扬镳,终至衍生出东欧与西欧两种迥异的文明形态。
相比起坚实凝重的罗马文明来说,希腊文明具有明显的轻盈飘逸
特点。形象地说,希腊人是一个仰望星空的民族,浪漫超逸;罗马人
是一个俯抱大地的民族,功利务实。希腊土地贫瘠多山,不适合农耕
生活,希腊城邦大多分布在海岸线上。希腊人在风景优美的爱琴海岸
和小国寡民的城邦环境下,面对大海,养成了一种富于冒险和耽于幻
想的浪漫性情。他们热爱美丽的事物,情感丰富,多才多艺,创造了
许多没有实际用途却能够陶冶心智、愉悦性灵的务虚之物,如神话、
文学、艺术、哲学等。相比起面对大海的希腊人,罗马人是一个坚守
大地的农业民族,罗马文明发轫于台伯河冲积下的肥沃的拉丁平原。
在坚实的大地上,罗马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耕耘收获和开疆拓土,在此
过程中不断地建功立业,创造辉煌。这种艰辛的生存处境,使得罗马
人从一开始就养成了不同于希腊人的民族性格。大体而言,罗马人的
民族性格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
罗马人的第一个特点就是质朴,这是一种农民特有的朴实。如果
说经常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容易使人对前景产生无法揣度的不确定
感,从而养成一种自由奔放、富于幻想的浪漫性格;那么长期固守春种秋收的土地就会使人严格遵循四季变化的节律,按部就班地恪守农
作规范,顺时而动,从而养成一种不尚玄想、因循保守的朴素性格。
罗马人的第二个特点是勇敢。与希腊文化的优柔的“美”感不
同,罗马文化充满了刚劲的“力”度。从传说的时代开始,罗马人就
自诩是“吃狼奶长大的民族”,其性格中始终透露出勇猛凶悍的特
点。希腊人的所有文化形态,包括雕塑、建筑、诗歌、戏剧、奥林匹
亚竞技会,乃至哲学,都流露出一种“和谐之美”,充满了优雅睿智
的特征。相比之下,罗马人的建功立业(征服和建设)却始终表现出
一种雄浑遒劲的“强悍之力”,充满了大气磅礴、汪洋恣肆的气概。
如果我们把罗马历史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是从罗马王政时期和共和
国创建一直到屋大维开创元首制,乃至“五贤帝”的黄金时代,后一
部分则是从康茂德时期到西罗马帝国的灭亡,那么这两部分的罗马历
史俨然就像是一部悲喜剧,前半段充满了悲歌慷慨、激扬人心的英雄
业绩,后半段则充斥着蝇营狗苟、卑污龌龊的斑斑劣迹。而罗马文明
感召、激励后人的主要是前半段的悲壮历史,那些勇往直前、视死如
归的英雄的故事构成了罗马文明中最耀眼的光辉。
罗马人的第三个特点就是严肃。罗马人不像希腊人那样浪漫优雅
和富有情趣,而是显得古朴刻板,枯燥乏味。在开始接受希腊文化教
养、效法希腊时髦风尚之前,罗马人俨然就是一群不谙文雅的乡巴
佬,但是他们却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严肃风尚。在老伽图的时代之前,
罗马人以奋力笃行为荣,而以能言善辩为耻。他们端庄稳重、讷言慎
行、恪守信义、坚忍不拔,言行一致地追功逐利,对于一切花哨的矫
饰之举嗤之以鼻。一个希腊人往往是令人悦慕的,但同时也会给人以
华而不实的感觉;一个罗马人却通常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然而亦会滋
生出几分敦实可靠的信赖。希腊人的浪漫性格造就了许多天才诗人,
罗马人的严肃禀性却熔铸了无数勇猛战士。希腊的诗人
罗马人的第四个特点是虔诚,这一点主要表现在罗马人对待宗教
的态度方面。罗马人对宗教的虔诚与希腊人对神话(亦即宗教)的热
爱是完全不同的,其结果也大相径庭。希腊人的神话充满了美感,他
们对奥林匹斯诸神的热爱中产生出各种优美的文化形态,如史诗、竞
技、雕塑、悲剧等;但是罗马人的宗教虔诚却非常简单朴素,他们信
仰神祇主要就是为了维系家庭和壮大国家,祈望诸神保佑自己家族兴
旺、五谷丰登和战争得胜。此外,罗马人的虔诚也同样表现在他们对
法律的信守和对纪律的服从等方面。罗马的战士
研究罗马文化的中国著名专家朱龙华教授在《罗马文化》一书中
对罗马人的这四种基本品质进行了综合评述:
“原来罗马统治阶级在这几百年间最需要的就是在军政方面能有
所建树的人,他们的家庭教育着重品德培育也完全是为了这个目标。
品德(virtus)一词的原意,就是指男子汉、大丈夫的气质(它出自vir,
男子),因此英勇为品德之首,神话中也把他们开国始祖罗慕路斯的
父亲托于战神马尔斯之身。当然,假若只有英勇善战一种本领,还难
以全面承担齐家治国的重任,何况勇武作为品德的内蕴,也太过简
单,因此罗马人在长期探索中又总结出品德教育要培养的三大品格,
即严肃(gravitas)、虔敬(pietas)和质朴(simplicitas),这三者再加上
英勇,那就是罗马统治阶级理想的军政兼通的全才了。”
罗马民族的这些性格特征,以及那些充满狼性精神的古老传说,
造就了罗马文化的英雄主义本色。在希腊,英雄业绩主要表现在浪漫
虚构的神话传说中,如忒修斯、阿喀琉斯、赫拉克勒斯等传说人物的
伟业;然而在罗马,英雄业绩就表现在以事实为根据的历史故事中,从王政时期的努马、共和国的奠基人布鲁图斯,一直到卡米卢斯、西
庇阿、恺撒、屋大维等人,虽然关于他们的事迹难免带有一些夸张的
成分,但是他们却是千真万确的历史人物。一部罗马人的历史,尤其
是从王政时期一直到“五贤帝”时代的前半段罗马史,充满了悲歌慷
慨、壮怀激烈的英雄业绩。为了国家的利益和个人的荣誉,也为了家
族的发展,罗马人不惜舍身捐躯去建功立业,从而演绎了一段段可歌
可泣的英雄故事。
罗马英雄主义的背后,潜藏着一个更加实质性的东西,那就是功
利主义。这种功利主义关系个人的荣誉和家族的发达,也关系国家的
利益,罗马人是在追功逐利的过程中创建出一个又一个的辉煌成就
的。罗马第一大诗人维吉尔在其著名史诗《埃涅阿斯纪》中,讲述了
罗马人的始祖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城漂洋过海到拉丁平原创建基业的故
事,在这部堪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相媲美的伟大
史诗中,维吉尔明确表述了罗马人与希腊人的文化差异:
“毫无疑问,别人会把青铜像铸造得精美无比,
会把大理石刻得栩栩如生,
会在法庭诉讼上说得头头是道,
会用规尺计量天体的运行,
会预告星辰的升起。
但你们罗马人呵,
却要牢记以威力统辖天下万民。
这正是你的天才所在——
在世界推行和平之道,
对驯服者宽宏大量,
对桀骜者严惩不贷。”维吉尔在这里所说的“别人”就是指希腊人,因为在当时的西
方,除了希腊人之外就没有其他可以参照的文明民族了。从这段诗句
中可以看出,维吉尔认为罗马人与希腊人的文化差别就在于罗马人不
会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美轮美奂的精湛技艺,罗马人的特点就是用威
力去征服世界和统治世界。
希腊人的个性自由与罗马人的整体秩序
德国著名的罗马史专家蒙森在《罗马史》一书中对希腊人和罗马
人进行了精辟的比较研究。蒙森认为,希腊人和罗马人最初都是从北
方迁徙过来的同一种族的两个分支,只不过一支来到了巴尔干半岛,
另一支则进入了亚平宁半岛。由于二者在迁徙过程中走了不同的路
线,其文化特色也由于不同的生存环境而逐渐分殊,终至形成了迥然
相异的民族性格。这就如同“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情形,不同的
文化土壤中生长出不同的文化果实。
蒙森强调,希腊人的文化中充满了个人主义精神,他们追求自
由、追求美、追求独立。希腊人可以“为个人而牺牲全体,为一个城
镇而牺牲一个国家,为一个市民而牺牲一座城镇”。希腊人的人生理
想是追求一种美善的生活,他们耽于舒适的怠惰之中,在政治上为了
追求个人和地区的独立而不惜弄得整个国家分崩离析。正因为如此,
希腊人从来就没有建立过真正意义上的大帝国,雅典城邦效法波斯帝
国建立霸权的野心很快就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被撞得粉碎;至于后来
建立幅员辽阔的大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他本人却是北方的马其顿
人。与罗马人不同,希腊人似乎天生就缺乏整体意识,他们的个人意
识过分强烈,乃至于他们始终都觉得整体或者国家可有可无。正因为
如此,在希腊,每一个人的个性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他们创造了各
种闪烁着自由精神和灵性光芒的文化形态,但是其整个的政治状况却
是那么不堪入目,各个城邦长期陷入鹬蚌相争、内讧不已的纷乱状态
中。
相形之下,罗马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整体意识和家国
情怀。对于罗马人来说,保家卫国和建功立业是人生的第一要义。作
为一个务农和善战的民族,罗马人一生中所从事的主要事情就是劳作
和征服。为了强化罗马族群的内部凝聚力,从远古时代开始,罗马社
会就实行一种非常苛刻的父权制,后来又发展出极其残酷的奴隶制。早先,当罗马还处于小国寡民状态的时候,在构成社会基本细胞的罗
马家庭中,父亲就享有绝对的,甚至是专制的权力。罗马人的父亲对
孩子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不论子女是否已经成家自立,都要服
从父亲的绝对权威。父亲不仅可以自行将孩子处死,也可以把孩子卖
掉。罗马第一部成文法《十二铜表法》里面就明确规定,父亲可以将
孩子出售三次,如果三次没有成功卖出,孩子就可以获得自由。女儿
不仅婚姻由父亲——父亡则由兄弟——一手包办,而且即使已经嫁
人,父亲对她仍然具有极强的权威性。例如,公元前449年发生的维
吉努斯当众杀死女儿维吉尼娅的事件(此事激起了罗马第二次平民脱
离运动),固然是对暴虐贵族克劳狄乌斯的一种抗议,同时也充分说
明了父亲对于子女所拥有的生杀大权。罗马宗教的基本宗旨,就是强
化这种严苛的父权制,用神明的权威来加强父亲的权威。而这种父权
制放大到社会层面,就形成了家族和社区中的严格的恩主-门客制度;
再进一步放大到国家层面,就形成了统治阶层(贵族)和统治机构
(元老院和执政官等国家官员)对于平民百姓的权威性。
希腊人强调个人的自由,因此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更多的宽容精
神和弹性特点;但是罗马人的社会生活中却充满了不可伸缩的纪律与
法律,萦绕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希腊人注重个人的独立,罗马人
注重整体的秩序,这一区别从他们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希腊人的名
字都是为了表现每个人的个性,而罗马人的名字却往往是为了突出家
族的声望。希腊人一般都使用单名,如伯里克利、苏格拉底、亚里士
多德等,其父名和家族名并不在自己的名字中出现。还有柏拉图等
人,甚至以绰号为名(“柏拉图”意即“宽肩膀”或“大块头”,其
本名为亚里斯多克勒斯),旨在张扬个人的特点,更是与父名和家族
名毫无关系。但是罗马人,尤其是源远流长的罗马贵族,其名字通常
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本人名,第二部分是家门名(即特里布斯
名),第三部分是父名或家族名。在公共社会中,罗马人最看重的是
中间的家门名,一看便知道此人的门第出身、血脉渊源,是名门望族
还是普罗大众。罗马有许多显赫的豪门贵族,如科尔内利乌斯、克劳
狄乌斯、法比乌斯、埃米利乌斯、尤利乌斯等,令人一听名字就肃然
起敬。而像马略这样的平民政治家,根本就没有中间的家门名(马略
全名为盖乌斯·马略),别人一听其名就知道他属于暴发户式的人物。
又如骑士出身的屋大维被恺撒指定为养子之后,他就把家门名改为显
贵的“尤利乌斯”,同时也在家族名中加上了“恺撒”;后来他又被
元老院授予了“奥古斯都”的称号,于是屋大维的全名就变成了“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屋大维·奥古斯都”。要言之,罗马人的名姓注重
弘扬家族传统,希腊人的名字却注重彰显个性特征,由此也可以看出
这两个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
希腊的神话与罗马的宗教
从神话或宗教的角度,亦可看出希腊人与罗马人的不同情趣。神
话或宗教作为所有古老民族共同的童年教养,充分反映出不同民族的
文化气质和特性。希腊人的神话中充满了美感,表现了一种不受道德
和法律约束的自由率性。希腊奥林匹斯神话的最大特点就是“神人同
形同性”,即神具有和人一样优美的形体,而且还具有人的七情六
欲。正因为这样,诸神在希腊人眼里并不具有太多的尊严性和崇高
性。虽然希腊的神灵也是高高在上的,希腊人也对他们顶礼膜拜,但
是这些神经常会从奥林匹斯山上来到人间争风吃醋、拈花惹草,其结
果是无一例外地生下了所谓的“英雄”(“hero”一词在希腊语中的
原义即为“半神”)。相比之下,罗马的神明似乎有些不食人间烟
火,神与人的历史素来都是泾渭分明的。神往往高高在上,并不参与
人间的事务,更不会跑到凡尘中来追欢逐乐。罗马历史中所传扬的那
些英雄人物,除了埃涅阿斯、罗慕路斯等传说始祖和神(维纳斯、马
尔斯等)有着某种血脉关系之外,通常都与神明毫不相干。他们之所
以成为英雄,并非因为他们身上流着神的血,而是由于后天的建功立
业。
蒙森精辟地指出,希腊人使神具有了人性,从而也就否定了神的
存在。因为一旦把神降格为人,那么神就不再具有任何神圣的感召力
和威严性,从而不再成其为神了。在公共场所,希腊人崇拜的神明都
是裸体的,神的优越性主要就体现在他们具有比人更加健美的肉体。
而希腊人为了表示他们对神的崇拜,也会热衷于展现自己的裸体,希
腊奥林匹亚竞技会和其他竞技会的比赛项目都是裸体的,各城邦的一
些重大庆典活动往往也会举行裸体游行。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征时
经过古代英雄阿喀琉斯的墓茔,为了表示对后者的敬仰,亚历山大与
同伴们在墓前进行了裸体竞赛。在希腊,神的裸体化一方面确实弘扬
了美感和自由的特性,推动了人体造型艺术的长足发展,但是另一方
面也导致了道德上的放纵和宗教信仰的衰落。当神被人剥光了衣服、
整个肉体一览无余时,神的崇高威严也就荡然无存了。由此之故,神
明的裸体化也极大地助长了希腊文化疲软颓靡的趋势。希腊古代浮雕中的裸体竞技活动雅典国立考古博物馆中珍藏的宙斯裸体雕像(公元前5世纪)
然而,罗马的神明形象却大不相同。在罗马人广泛接受希腊艺术
风格的影响之前,罗马的神明都是穿戴整齐、仪态威严的,罗马几乎
没有裸体的神像。那些被神化了的已故皇帝,其雕像往往也都是身着
戎装,威风凛凛地矗立在罗马万神殿或以其命名的神庙中。同样,罗
马人从小也和他们所崇拜的神明一样,一定要穿衣遮体,他们认为裸
体会使人丧失羞耻之心,从而导致道德的败坏。罗马人的公众场合
中,很少会有裸体运动,半裸着身体表演格杀活动的往往都是下流社会的角斗士和奴隶。尼禄皇帝曾经想把希腊的奥林匹亚竞技会引入罗
马,但是很快就不了了之。至于罗马的公共场所越来越多地出现了裸
体的神明塑像,那是在深受希腊文化的浸润濡染之后的事情,大体上
是从尼禄、图密善、哈德良等皇帝的时代才开始的。
虔诚是罗马人的基本性格之一,一直到共和国末期,罗马人在日
常生活和宗教活动中都始终如一地表现出明显的虔诚意识和敬畏精
神。他们敬畏父亲、敬畏恩主、敬畏建功立业的英雄,当然更敬畏高
高在上的神灵。罗马人从来不会从宗教信仰中发展出那些文绉绉的、
无聊的东西,如文学、艺术、竞技活动等,对于他们来说,宗教的重
要意义就在于维护伦理规范和保佑功利进取。他们注重的不是宗教的
美感和文艺衍生品,而是宗教的实用性和社会功能。
人们通常把希腊人的奥林匹斯崇拜称为“神话”,而把罗马人的
古老信仰称为“宗教”。实际上,神话和宗教的内容是一样的,但是
这两个概念的意蕴却有着很大差别。希腊人的神话充满了自由的美
感,衍生出各种美轮美奂的文化形态;罗马人的宗教则刻板僵化,构
成了罗马人行动方式的基本规范,在拉丁语中,“religio”(宗教)
一词意为对人的“约束”。时至今日,“希腊神话”仍然象征着一种
童年的梦幻,充满了美丽轻盈、自由浪漫的特点;然而一说起“罗马
宗教”,就容易使人产生一种沉重的责任意识和压抑感。希腊充满了
美感和性灵的诸神一到了罗马人那里,就变得索然无味。诚如黑格尔
所言,罗马人说到诸神的名字,就像商人数起自己的钱财一样冷漠无
趣。既然拉丁语的“religio”就是指一种约束,那么一个人如果信仰
了一种宗教,就必须接受它的约束和规范。因此,虽然后来罗马人对
希腊诸神(以及其他被征服民族的神祇)兼收并蓄,加以膜拜,但是
那些充满灵气、美丽可爱的希腊神明一旦被供奉到巍峨的罗马万神殿
中,立即就变成了面目冷峻、令人生畏的“郁垒神荼”。
通过以上的比较,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两个民族的不同特点。希腊
人追求个性、自由和美,罗马人则注重整体、功利和力。希腊人通过
文化传播来实现相互认同,早先是通过荷马史诗和各种叙事诗来开启
最初的教养,到了城邦时代,希腊人则通过生长于神话土壤之上的竞
技、艺术、悲剧及哲学等文化形态来进行相互沟通,从而使整个希腊
文明都呈现出一种艳丽的美感。然而罗马人起初却对这些文雅的东西
不屑一顾,他们缺乏这种阳春白雪的品位,且对这些令人意志消沉的柔靡之物多有贬抑。对于罗马人来说,整个生活就是一场开垦和战
斗,他们热衷的事情就是用犁和剑来征服大地,然后再用路与法来治
理万邦。从结果来看,希腊人用“美”装点了世界,罗马人却用
“力”征服了世界。然而,当罗马人用武力征服了地中海世界之后,
他们就要开始面对希腊柔美之物的潜移默化的反渗了。第II节 罗马人英雄主义的精神氛围
罗马早期的英雄故事
早在共和国初期甚至王政时期,罗马人中间就开始传颂关于祖先
的各种英雄故事,这些故事与吃狼奶的传闻一样古老,从文明产生伊
始就日濡月染地塑造罗马人的勇猛凶狠的民族性格。在后来的发展过
程中,这些故事又不断地被润色和渲染,其中既有真实的历史根据,
又添加了不少夸张的成分,它们最后演变成为一个个可歌可泣的英雄
传说,激励着后世罗马人的勇猛精神和顽强意志。
罗马人的英雄故事与希腊人关于神和英雄的传说完全不可同日而
语。希腊的诸神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他们虽然与人同形同性,并且
经常到人间来拈花惹草,却是与人不同的另一个物种。神是不死的,
人必有一死;人不可能变成神,神也不可能变成人,神与人之间存在
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至于神与人相结合而产生的英雄,由于其身
上流淌着神的血,所以其行为方式也与一般人大不相同。希腊英雄之
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他们具有神的血统,那些著名的大英雄如忒修
斯、赫拉克勒斯、珀尔修斯、阿喀琉斯等,都可以追溯出一个神的渊
源。由于先天的遗传因素,希腊的英雄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必为英雄,
例如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婴儿时期就用双手扼杀了赫拉派来的一条巨
蛇,这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至于英雄们后来斩妖除魔,视死如
归,那就更加彰显了英雄本色。
但是罗马的英雄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人物,除了埃涅阿斯、罗慕路
斯等始祖之外,罗马英雄的身上并没有流淌着神的血液。他们之所以
成为英雄,完全是因为其卓越的个人表现。罗马人注重家族的传统,
却没有人会炫耀自己的家族与某位神明存在着血缘关系。实际上,关
于埃涅阿斯乃是维纳斯之子的传说,也是出于强化屋大维现实统治的
需要而刻意营造出来的。罗马大诗人维吉尔投其所好,在史诗《埃涅
阿斯纪》中将屋大维和尤利乌斯家族的历史一直上溯到罗马人的始祖
埃涅阿斯,又将埃涅阿斯的血脉追溯到维纳斯。这样一来,就把罗马
帝国统治者的家族渊源与神联系在一起了。这种春秋笔法就和司马迁
在《史记》中把市井之徒刘邦与真龙天子勾连起来的做法如出一辙,
试看《史记·高祖本纪》中的这段生花妙笔:“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
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
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勒死巨蛇的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
罗马的英雄或许与家族的优秀传统有关,却与先天的神圣血缘无
涉。在罗马历史上流传的许多英雄故事一般都确有其事实根据,而不
像希腊的英雄传说那样纯属文学杜撰。当然,罗马的英雄故事中亦不
乏后世的渲染色彩,但是其基本内容仍然是真实可靠的。罗马人从小
就是听着这些根植于历史事实的英雄故事而成长的,就像希腊人是听
着天方夜谭般的神话传说而成长的一样。这些有案可稽的英雄故事陶
冶了罗马少年儿童的纯净心灵,培育了他们勇往直前、不屈不挠的奋
斗精神。尤其是罗马名门望族的孩子们,从小就在心中孕育了像先辈
一样建功立业、创造辉煌的英雄气概。
前面已经说到,罗马权贵家族出身的子弟,要想子承父业,跻身
政坛,一般需要具备三个条件。其一是家族的背景,这种先天的优势
对于名门望族之后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其二是个人的优异表现,包括
杰出的政绩和卓越的军功,这种后天的业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早年
所培育的英雄主义理想的激励下创建的。当那些出身名门的后起之秀
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建功时,他们耳边始终回响着前辈英雄的呼
唤感召。其三是人民的拥戴,它主要是建立在民众对当事者的英雄业
绩的普遍认可和衷心崇拜的基础上。
早在罗马草创之初,吃狼奶长大并在死后被神化了的“祖国之
父”罗慕路斯就为罗马人树立了最初的英雄典范。其后的国王努马、
图鲁斯、塞尔维乌斯等人也创立了各有千秋的英雄业绩。例如图鲁斯
首开其端的对外扩张中,发生了罗马的贺拉提乌斯三兄弟与阿尔巴的
库里亚斯兄弟生死对决的故事。三兄弟的英雄气概在雅克-路易·大卫
的名画《贺拉提乌斯三兄弟的誓言》中跃然而出,他们舍生忘死、坚
忍不拔的勇敢精神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罗马子弟兵。
到了共和国创建之后,罗马又出现了布鲁图斯大义灭亲和以身殉
职的英雄故事,这个事迹甚至影响了400多年以后马可·布鲁图斯和德
奇姆斯·布鲁图斯刺杀恺撒的事件。据说马可·布鲁图斯(也可能是德奇
姆斯·布鲁图斯)在跟随恺撒出入罗马闹市时,会听到人们指着他的脊
梁骨说道:“布鲁图斯,布鲁图斯,你简直就不是布鲁图斯!”言中
之意即“你追随野心勃勃的恺撒,为虎作伥,辱没了共和国创建者布
鲁图斯家族的高贵称号”,这种谴责成为促使布鲁图斯毅然刺杀恺撒的重要动力之一。更有甚者,老布鲁图斯和两位年轻布鲁图斯的英雄
事迹又不断地感召着后世的仁人志士,乃至于又过了1800多年,在法
国大革命期间,一位名叫夏洛蒂·科黛的女青年刺杀了大力推行恐怖政
策的“人民之友”马拉。当这位女孩子被送到革命法庭接受审判时,
她坚称自己是受了布鲁图斯刺杀暴君恺撒的影响,才将身患皮肤病的
马拉刺杀于药缸之中。雅克-路易·大卫:《马拉之死》
在共和国早期,像老布鲁图斯那样为国效命的英勇事例不胜枚
举,例如罗马勇士贺拉提斯一人据守台伯河大桥、力挫维爱入侵者的
故事(类似于中国《三国演义》中张飞“当阳桥头一声吼”的英雄壮
举),辛辛那图斯临危受命、出任独裁官打败强敌而释权归隐的故
事,特别是穆奇乌斯焚手明志的故事,更是具有激昂人心的巨大力
量。
罗马王政时期的最后一个国王“骄傲者”塔克里乌斯被推翻后,
跑到北方请求伊特鲁里亚国王波尔塞纳派兵助其复国。于是波尔塞纳
率军前来攻打罗马,一位名叫穆奇乌斯的罗马青年和几个同伴自告奋
勇去刺杀波尔塞纳国王。由于计划不周,穆奇乌斯行动失败并被俘。
面对波尔塞纳国王的严刑逼问,穆奇乌斯坚贞不屈,当他看到旁边有
一个燃烧的火盆时,便伸出双手放在火焰上焚烧,以此来表示自己宁
死也不会招出同伙的决心。波尔塞纳国王见此场面也深受感动,最后
下令释放了穆奇乌斯。
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忏悔录》一书中曾经写到穆奇乌
斯焚手明志的故事对于自己童年时代的深刻影响,正是这些悲歌慷慨
的罗马故事激起了他幼小心灵中的英雄情怀。今天罗马卡庇托尔博物
馆的墙壁上,仍然画着这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场景,供后世的参观者们
凭吊景仰。贺拉提斯力挫群敌穆奇乌斯焚手明志
共和国中后期的英雄故事
到了共和国中期以后,罗马英雄故事更是层出不穷,高潮迭起。
例如,在公元前390年高卢人入侵罗马的事件中,除了高卢首领布伦
努斯的霸道名言“战败者活该倒霉”以及罗马大英雄卡米卢斯“我们
罗马人从来只会用铁,而不是用黄金来缔结和约”的豪言壮语之外,
还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那就是一批年纪老迈的罗马元老在高卢人
的屠戮之下“威武不能屈”的悲壮举止。李维在《罗马史》中这样记
载道:
“在安排好了形势所许可的一切保卫神殿的布置后,老年人各自
回家,视死如归,等待敌人的到来。所有曾担任过高贵官职(指有资
格坐象牙椅的高官)的人都决定佩上标志着他们以前的地位、荣誉和
称号的勋章来迎接他们的命运。他们穿上了他们在驾驶神车时或在凯
旋式中驾车入城时所穿的华丽的衣服。在如此盛装后,他们就在他们
房前端坐在象牙椅上。有些著者记载,他们在大祭司长马可·法比乌斯
的领导下背诵着庄严的誓词说,他们誓为祖国和同胞奉献出他们自己
的生命。……
“高卢人……穿过敞开的哥林城门,来到了市内广场,向周围观
望各种神庙和城寨……平民的房屋都设栅阻塞,贵族的大厦却门户洞
开。但是他们对进入敞开的房屋比进入紧闭的更加踌躇不决。他们以
真正崇敬的感情端详着坐在他们府第的门廊中的人,不但因为他们的
礼袍及整个装束都非凡地华丽庄严,并且因为他们仪表威严,神态肃
穆,恍若天神。因此高卢人兀立凝视着他们,仿佛他们是塑像一般。
一直到后来,据说有一个高卢人摸了贵族马可·帕庇略的胡子(当时胡
子一般都留得很长),后者就用他的象牙杖打那个高卢人的头,激怒
了他。他是第一个被杀的。其他的人在他们的椅子上遭到了杀戮。在
这次屠杀贵族之后,高卢人没有留下半点生灵,他们抢光了房屋,然
后又放火焚烧。”
除李维之外,罗马很多历史学家都转述过这个英雄场面,其应该
属实。而关于卡米卢斯阻止罗马人与高卢人的赎金交易,甚至擒杀布
伦努斯重演“战败者活该倒霉”的传说,无疑是杜撰之辞,但是这位被称为第二个“祖国之父”的大英雄后来果然率领罗马军队打败了高
卢人,把这些野蛮人赶过了卢比孔河以北,这却是千真万确的历史事
实。
在接下来的对外扩张过程中,越来越多的罗马英雄不断地发扬传
统、激励后人,演绎了一个又一个留名青史的悲壮故事。例如在皮洛
士战争中,年迈失明的阿皮利乌斯“决不与侵占罗马国土的外国军队
缔结和约”的坚定决心;布匿战争中雷古鲁斯一诺千金的信义精神,
法比乌斯百折不挠的顽强意志,大西庇阿“师敌制敌”的高超战略以
及与敌帅汉尼拔惺惺相惜的崇高品性,老伽图称“迦太基必须毁灭”
的豪迈气概,小西庇阿胜而不骄的千古忧思,等等,都在感染激荡着
后世罗马人的英雄情怀,并且还在单纯的勇武威猛之外又增添了几分
崇高典雅的文明素养。
再往后,到了罗马内讧和内战时期,开疆拓土的博大胸怀蜕变为
争权夺利的个人野心,但是英雄气节依然不改。无论是为民请命的格
拉古兄弟,还是以集权方式来实现个人政治抱负的马略和苏拉,都同
样表现出创建功勋、追求卓越的英雄气概。格拉古兄弟“壮志未酬身
先死”,以杀身成仁的方式重现了罗马人的雄浑古风;马略为权疯癫
而亡、苏拉功成急流勇退,同样都被一种“光荣梦想”驱策,只不过
成败和结局不同罢了。到了“前三头”和“后三头”时代,许多罗马
人更是谱写了一曲曲英雄主义的慷慨悲歌。克拉苏父子试图重振亚历
山大征服东方的理想,最终不幸血溅沙场,共赴黄泉;庞培一生屡建
战功、英名盖世,未曾料在法尔萨卢战败后亡于东方谗佞小人之手;
小伽图铁骨铮铮,为捍卫岌岌可危的共和国不惜以卵击石,在兵败势
衰的情况下以极其酷烈的方式自戕而殁。威武不屈的小伽图身披托
加、手持利刃的全身塑像至今仍然挺立在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的庭院
中,其家族也是一门忠烈,一双儿女皆因布鲁图斯刺杀恺撒之故而分
别战死疆场和吞炭自尽。
小伽图的外甥及女婿马可·布鲁图斯更是由于刺杀恺撒和杀身成仁
而名垂千古,激励了后世无数反对暴政的自由斗士。尽管恺撒对布鲁
图斯多加提携、恩重如山,这位“共和国的最后卫士”仍然义无反顾
地刺杀了恺撒。后来,布鲁图斯又严词拒绝了西塞罗让他与屋大维联
手对付安东尼的请求,明确表示自己刺杀恺撒决不是为了去接受另一
个“仁慈的主人”(指屋大维)。布鲁图斯反对的不是恺撒,而是任何一个试图颠覆共和国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或好友!18世
纪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对这种忠诚精神评价道:“这是对祖国的一种
主导的爱,这种爱脱出了罪恶和美德的常规,它所服从的只是它自
己,它是不管什么公民、朋友、好人、父亲的:美德正仿佛是为了超
越自己才把自己忘掉的。”在腓力比决战之前,布鲁图斯曾给一位好
友写信,表示自己在即将发生的决战中“要么获胜以恢复罗马人民的
自由权利,要么死亡以免于奴役的生活”,决不会苟且偷生。在最后
决战兵败之后,抱定必死决心的布鲁图斯拒绝了将士们劝他逃跑保命
以图东山再起的建议,他与朋友们一一作别,欣然赴死。普鲁塔克对
上述诀别的情景描写道:
“他对每个人伸出他的右手,面露高兴的神色向大家说了下面一
番话:他认为所有朋友从始至终对他忠心耿耿,使得他了无遗憾;如
果他对命运乖戾感到气愤,那也是为了国家。就他本人而言,他认为
他比起那些获得胜利的人更为幸福,不仅是前面这些日子,就是目前
的状况亦复如是。他之所以能够死而无憾,在于他能留下美德所建立
的名声,这是征服者用武力和财富所不能获得的成果……”
与布鲁图斯的英雄壮举相联系的还有卢西留斯(Lucilius)的故事。
卢西留斯是布鲁图斯的挚友,在布鲁图斯与安东尼、屋大维决战落败
后,他利用自己的相貌与布鲁图斯相似,假冒撤退的主帅而被敌方捕
获。
安东尼将俘获的卢西留斯带到军帐中时,心中非常得意,以为自
己抓住了布鲁图斯。但是卢西留斯却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对安东尼
说道:“你永远都不可能生擒布鲁图斯!”言中之意即布鲁图斯必定
是不成功便成仁,决不会成为敌人的阶下囚。结果,安东尼不仅没有
对扮作替身的卢西留斯进行责罚,反而为自己得到了一位忠诚的新朋
友而深感高兴。后来当安东尼与屋大维进行生死决战时,卢西留斯一
直忠实地效命于安东尼,最后为他殉职而死。
以上这些悲歌慷慨的罗马英雄故事,世世代代在罗马人中间传颂
弘扬,怎能不激起后辈子弟们杀敌立功、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虽然
这些故事难免带有暴力和血腥的特点,但这恰恰是狼性民族的英雄本
色。这种充满了狼性特点的英雄主义既发扬了舍生忘死的崇高美德,
也透露出追功逐利的行为动力。一代又一代罗马人就是在功利主义和崇高美德的激励之下,不断地创造光荣,展现出一种气势磅礴的“强
悍之力”的。
罗马人的凯旋式
希腊人一生中最荣耀的事情就是能够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获得锦
标(即竞技项目的冠军),戴上象征荣誉的橄榄花冠。罗马人一生中
最宏伟的理想则是举行凯旋式,彰显自己的赫赫战功。尤其是出于豪
门、跻身政坛的罗马贵族子弟,更是以一生能够举行一次盛大的凯旋
式为人生鹄的。
早年的许多罗马英雄都因为在抵御外敌或对外扩张中取得了卓越
的功勋,经元老院批准而举行场面恢宏的凯旋式,从而登临人生的巅
峰。卡米卢斯一生因攻占维爱、打败高卢人等赫赫军功而举行过四次
凯旋式,打败汉尼拔的大西庇阿、获得马其顿战争决定性胜利(皮德
纳战役)的埃米利乌斯·保卢斯、毁灭迦太基的小西庇阿等罗马军事统
帅,都曾因为伟大的胜利而举行过凯旋式。再往后,征服北非和抵御
辛布里人的马略、打败米特拉达梯六世的苏拉、重挫本都王国的卢库
鲁斯也都举行过凯旋式(马略还不止一次);甚至连文官出身的西塞
罗,也在卸任西里西亚总督后被元老院授予了举行凯旋式的荣誉,但
是这位资深元老却知趣地谢绝了这份殊荣,因为他深知凯旋式的荣誉
往往只授予那些驰骋疆场、杀敌建功的将军。罗马首富克拉苏一生最
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举行过一次凯旋式(平定斯巴达克斯起义只是让
他享受了一次规模小得多的凯旋式),这种遗憾后来成为断送其性命
的重要原因。相比之下,“伟大的庞培”却在一生中分别因征服北
非、西班牙和叙利亚而举行了三次凯旋式,作为罗马男儿,他的人生
之辉煌已臻于顶点。而有着雄才大略的恺撒更是在消灭庞培势力、统
一罗马帝国之后,一口气举行了四个凯旋式,庆贺其在十多年时间里
相继征服了高卢、埃及、小亚细亚和北非等地,每个凯旋式都是实至
名归。公元前46年,当大功告成、天下尽收的恺撒在为期十天的盛大
凯旋式上头戴月桂花冠、驾驭驷马高车接受无数民众的欢呼膜拜时,
罗马英雄的人生卓越理想可谓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与此等巅峰
荣耀相比,不久后的遇刺身亡也就算不得什么遗憾了!
在共和国时期,按照罗马法律规定,从北边的卢比孔河一直到最
南端的布林迪西和雷焦的整个意大利地区都是不允许驻军的(马略进行军事改革之前罗马根本也没有常备军)。每当与外敌开战,军队都
是由元老院临时下令征召,由执政官统领开赴国外打仗;战争结束
后,军队在进入意大利之前即予以解散,士兵解甲归田。作为国家首
都的罗马更是不允许军队进入,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举行凯旋
式。
每当举行凯旋式的时候,已经解散了的士兵们重新按照战时编制
在罗马城外集结。他们全副武装,精神抖擞,押解着敌国的显贵战俘
和人质,装载着数量惊人的金银财宝等劫掠物品,簇拥着凯旋将军的
战车进入罗马城。凯旋将军驾驭着四匹白马拉拽的战车,头顶月桂花
冠,英姿勃发。整个凯旋队伍在仪仗队的开道下,浩浩荡荡地从罗马
城门进入,在无数民众的夹道欢呼下,穿过罗马的主要街道,一路奔
向卡庇托尔山,最后隆重地把这些战利品敬献到朱庇特神庙中。这种
辉煌的场面,尤其是驾驭驷马高车的凯旋将军,成为罗马青年,尤其
是豪门子弟梦寐以求的理想。罗马年轻人从小就是听着那些激扬人心
的英雄故事、看着如此恢宏壮观的凯旋场面成长的,从而在心灵中树
立了建功立业的宏伟抱负。
到了共和国末期和帝制早期,虽然罗马政坛上的主角已经用个人
的权欲取代了共和的理想,但是那种建功立业和杀身成仁的英雄主义
理想仍然得以传承。罗马人普遍认为,身为男儿,若不能疆场建功荣
享凯旋,则必当马革裹尸以身殉国。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英雄主义理
想是促使罗马帝国不断壮大并且得以长治久安的一个重要的精神因
素。然而,到了帝制的中后期,随着帝国疆域的饱和以及东方财富和
生活方式的渗透,气势雄浑的英雄主义就逐渐蜕变为奢靡颓废的享乐
主义了。“拉紧弓弦的阿波罗”日益演化为“拉紧琴弦的阿波罗”,
折戟弃盾的希腊人和东方各民族开始用柔美的阿佛洛狄忒(维纳斯)
来消磨罗马披甲之士的勇武精神。罗马凯旋式组图之一、之二、之三
罗马英雄主义与功利主义
在罗马共和国时期,为了政治理想和个人名誉而杀身成仁的例子
不胜枚举。对于当时的罗马人来说,荣誉和声望是比财富和地位更加
昂贵的东西。但是这种英雄主义背后,一直隐藏着一种更深层次的功
利主义诉求,即把权力看作比荣誉更加重要的东西。例如恺撒在公元
前61年出任西班牙总督期满返回罗马时,他就面临着彰显荣耀的凯旋
式与执掌权力的执政官之间的两难抉择,深谋远虑的恺撒最后选择了
权力而放弃了荣耀,由此开启了缔结“三头同盟”、问鼎权力巅峰的
人生成功之路。一直到十多年后,恺撒打败了庞培和元老院,掌握了
共和国的独裁权力,才弥补了当年忍痛割舍荣耀的遗憾,一连举行了
四次凯旋式。
在罗马英雄主义的理想之中,荣誉与功利(权力、利益等)是相
互砥砺、彼此激荡的。罗马人固然把荣誉看得极重,但是在珍视荣誉
的背后总是存在着对功利的追求。因此,罗马人一方面出于传统美德
的驱策而建立功勋、报效国家,另一方面则在创造光荣的同时追逐功
利,满足权力和利益方面的要求。与希腊英雄传说的虚构背景——希腊人与特洛伊人、马人、阿马
宗人(Amazon,一译亚马逊人,黑海之滨的一个女人部落)等的冲
突——不同,罗马英雄主义直接与罗马人的家族荣誉、功利追求和国
家发展紧密相关。这些英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家族祖先身上,这些
先贤的蜡模面具还分明供奉在家族的壁龛之中。因此,这些故事就不
只是一段虚无缥缈、神奇浪漫的美丽传说,仅止于陶冶性灵,而是直
接影响到人们的现实生活,涉及家族的血脉传承和国家的兴旺发达。
由此可见,罗马英雄故事直接起到了加强人们的家族维系和国家认同
的现实作用。
从一开始,罗马的英雄主义和功利主义就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的。在罗马共和国时期,这种功利主义在传统美德和家国情怀的驱动
下,表现为一种悲歌慷慨的英雄主义。但是到了罗马帝国时期,一方
面由于罗马版图趋于稳定,英雄已无用武之地;另一方面,随着罗马
“公民”日益沦为帝国“臣民”,人们的建功立业激情也逐渐熄灭。
更重要的是,在源源不断的外省财富的腐蚀之下,尤其是在东方奢靡
颓废的享乐主义生活方式的浸润之下,罗马主流社会一头堕入了醉生
梦死的温柔乡,英雄主义理想也就荡然无存了。在这种情况下,功利
主义就蜕变为恣睢放纵的享乐主义,罗马人逐渐丧失了气吞山河的英
雄情怀,日益蜕化为声色犬马的颓靡之徒。
罗马的历史可以划分为两段对照鲜明的悲喜剧史:前半段历史悲
歌慷慨、壮怀激烈;后半段历史则是纵情声色、极尽奢靡。然而,虽
然前后两段历史犹如有天壤之别,却一以贯之地保持着同一种文化风
格,同样表现出一种坦荡豪放的大丈夫气。换言之,这两段历史在
“力”度上始终是成正比的——早先的罗马英雄主义有多么的气势恢
宏,后来的罗马纵欲主义也就有多么的肆无忌惮。戏谑地说,即使是
罗马人后期的声色犬马,也带有几分坦荡率直的“英雄”气概,只不
过罗马人已经把英雄主义得以施展的场所从刀光剑影的战场变成了酒
肉声色的宴饮场和大浴场。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声色场上,罗马人都
表现出一种充满“力”度的豪迈特点,从来都是无所顾忌和勇往直前
的。与中世纪罗马天主教会神职人员偷偷摸摸、蝇营狗苟的堕落行径
相比,罗马人在纵欲主义方面不仅气吞万象(这是罗马帝国的富庶和
强大所致),而且表里如一,无所顾忌地享受着人间的一切快乐。庞贝古城遗址中反映罗马人宴饮情形的壁画
狼即使是在堕落的时候,也保持着鲜明的狼性,始终不失其贪婪
和勇悍的特点。这种随心所欲、尽情享乐的率性特点,仅从罗马帝国
时代气势如虹的竞技场和大浴场中就可见一斑。
罗马人的文化福利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观赏古老的角斗
和斗兽活动,另一个就是公共浴场的洗浴活动。从共和国后期开始,
尤其是在帝制时期,罗马的统治者们都热衷于修建气势磅礴的竞技
场,或者规模宏大的大浴场,以取悦于平民百姓。正如同竞技场具有
诸多功能,可以展现角斗、猎兽、赛车甚至海战等激烈场面一样,大
浴场也具有一些文化功能,附带有图书馆、健身房、艺术中心、休闲
庭院等设施,后来甚至连风月场所也设置在大浴场内。人们可以从韦
斯巴芗修建的科洛西姆竞技场见识到罗马人的英雄气概,同样也可以
从卡拉卡拉浴场或戴克里先浴场中领略到罗马人的放纵之风。罗马人在竞技场和大浴场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汪洋恣肆的恢宏气
度,一方面令其他民族难以望其项背,另一方面也让人们多有鄙夷。
这种情形就如同罗马人早年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勇猛凶悍精神,一方
面让其他民族望而生畏,另一方面也给人以野蛮粗鄙之感。无论是早
先的英雄主义,还是后来的纵欲主义,同样都充满了“力”和“利”
的特点,都是罗马文化一剑两刃的表现形态,彰显着功利主义的精神
特质。
卡拉卡拉大浴场遗址局部
希腊文化对罗马社会的浸润
如果说罗马共和国是英雄主义的摇篮,那么罗马帝国就是英雄主
义的墓茔。换言之,罗马功利主义早先表现出建功立业的英雄主义,
后来则表现为追欢逐乐的纵欲主义。特别是到了罗马帝国时期,由于
开疆拓土活动的停滞和东方文化的浸染,罗马人逐渐堕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享乐生活中。在这方面,公元1世纪的罗马暴君尼禄就是
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人物。这位皇帝一方面秉承了罗马传统的残暴本
性,另一方面却大力倡导优美的希腊文化,试图用希腊高雅的诗歌琴
艺和体育竞技来取代罗马野蛮的斗兽角逐,同时也把东方柔靡放纵的
生活方式引入罗马社会。对于当时的大多数罗马人来说,尼禄的做法
是令人反感的。因为罗马人的娱乐活动一定要充满了刀光剑影,要有
血腥味,那是对战争场面的真实再现,而尼禄所倡导的东西却带有几
分娘娘腔的疲软味道,这是与狼性民族的精神气质相悖逆的。但是随
着东方文化对罗马社会的浸润日深,在功成名就的悠然状态中百无聊
赖的罗马人越来越对这种令人舒适的疲软之风情有独钟,甚至趋之若
鹜。于是,亚历山大大帝之后的希腊民族的历史命运——在歌舞升
平、醉生梦死的幸福状态下日趋沉沦——就开始悄无声息地降临到威
武勇悍的罗马人的头上。
从希腊文化形态对罗马的渗透过程来看,率先流入罗马社会的是
希腊人的辩证法和辩论术。自从与文明的希腊人有了较多接触之后,
木讷的罗马人就对希腊人口若悬河的雄辩能力颇为钦佩。据说在公元
前2世纪上半叶,雅典曾经派了几位演说家来到罗马进行演讲。其中
一位演说家巧舌如簧、雄辩滔滔,他第一天在讲台上阐述了一个哲学
观点,第二天又讲了一个与昨天所述正好相反的哲学观点,第三天则
讲了一个介乎二者之间却又超越其上的观点。这种希腊式的辩证法弄
得听演讲的罗马人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一个人嘴里竟然可以说出这
么奇妙的道理来!对于普通罗马人来说,他们平时只擅长行动,并不
在乎如何讲话。
由于政治生活的需要,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罗马人越来越热衷
于学习和效法希腊的辩论术。当时很多权贵门第的年轻人都会到希腊
去师从雄辩的哲学大师,一些殷富之家也会聘请希腊的著名学者来做
家庭教师,从小西庇阿、格拉古兄弟到西塞罗、恺撒等人都有过这样
的经历。但是罗马人起初仅仅是出于功利方面的目的——政治辩论的
需要——学习希腊的辩论术和修辞学,他们对于希腊的文学、艺术、
竞技以及生活风习却并无兴趣,甚至多有贬抑,认为这些东西对于崇
尚阳刚之气的罗马社会来说并没有什么积极意义。
但是从共和国末期开始,罗马人就逐渐对希腊的诗歌琴艺、戏剧
表演以及体育竞技感兴趣了。尤其是尼禄本人大力推崇希腊文化,利用皇帝的权力引入希腊高雅的艺术形态和奢靡的生活方式,使其在罗
马社会中生根发芽。后来又经过图密善、哈德良等喜爱希腊文化风格
的皇帝们的进一步推动,日益文明化的罗马人也对优雅的希腊文化和
奢靡的东方生活方式转变了态度。如果说尼禄推崇希腊文化还曾一度
遭到了罗马权贵人士的反感和抵制,那么到了哈德良时代,希腊文化
已经越来越被罗马上流社会趋奉逢迎。罗马帝国时代的一部关于哈德
良的传记作品《皇帝传》中这样写道:
“皇帝在诗歌和文学方面修养极高,同时,对数学、几何学及绘
画的理解也有相当高的水平,他还热衷于学习演奏乐器和唱歌的技
巧,而且从不背着人偷偷练习。”
哈德良皇帝尤其热衷于希腊的建筑风格,他把这种优美秀丽的东
方风格与罗马传统的建筑规范融为一体。此外,他也是第一个公开蓄
起希腊式卷发和络腮胡须的罗马皇帝(以前尼禄也曾蓄过希腊式须
发,但因遭人诟病而放弃),并把这种风气传给了后来的皇帝们。更
有甚者,热衷于希腊文化风格的哈德良也公开表现出恋童癖,在后世
的博物馆中,经常出现在哈德良雕像旁边的不是他的妻子萨宾娜,而
是其迷恋的希腊美少年安提诺乌斯的雕像。正如盐野七生所言:“只
要热爱希腊文化,就会爱上美少年。”
自此之后,希腊的文雅之风和柔靡之习就日益深入地渗透罗马社
会,对罗马人传统的质朴、勇敢、严肃、虔诚等民族性格产生了潜移
默化的腐蚀作用。罗马人日益沉溺到奢靡放纵的享乐主义之中,并且
由于狼性的犷悍基因而在堕落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后世的西方人有一种矫饰之辞,他们认为埃及、巴比伦、波斯等
东方民族的阴柔秀美的文化风气和奢靡放荡的生活方式曾经先后腐蚀
了两个伟大的西方民族:首先腐蚀了希腊人,使得希腊化时期的希腊
人逐渐在东方风气的浸润下走向堕落;然后又开始腐蚀罗马人,致使
罗马人重蹈希腊人之覆辙。而且罗马人不像希腊人那样富有高雅的文
化品位和内蕴,希腊人在堕落时多少还带有几分美感,而罗马人一旦
堕落起来,就没有了任何底线,纯粹是放浪形骸、极尽人欲。这个充
满了狼之贪婪和率性的民族,在悲歌慷慨的英雄主义方面创造了登峰
造极的辉煌,在声色犬马的纵欲主义方面同样也表现出空前绝后的恣
肆。